第三章邂逅
“呐,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安释看不清说话的人的脸,但是他能听出来,是一个女生的声音。
“你是谁?”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那个声音说到,“你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呢?”
“活着……因为还不想离开这里啊……”
“这里,还有什么让你留恋的吗?”声音温柔的问道。
“不是留恋……我只是,不想让那个抛弃我的男人嘲笑我,不想让我逝去的母亲失望。”面前的光太刺眼了,安释举起了手。
“这样啊……真羡慕你啊……”女生的声音说道。
“你是谁啊?”安释被光晃得睁不开眼睛了。一瞬间,他感觉光突然变得更强了,周围的一切都被这光照得白亮白亮的。女生的声音突然变得空旷,在安释所处的空间产生了回音般的音效。
“期待下次见到你。”这是女生的最后一句话。
安释睁开眼睛,眼前是灰暗的天花板。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在安释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光亮的线。
是梦啊。
安释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床头的闹钟貌似还没有响,安释伸手拿过闹钟。
才六点啊。
站在洗手池前,安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差劲透了。但是安释并没有感到厌恶。毕竟除了自己,还有谁会这么仔细地看着自己的脸呢?
安释打着哈欠走进客厅,看见餐桌上放着的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取自行车。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早上还要去取自己前天寄存在修车店的自行车。
父亲和别的女人走后,安释的事情被楼下早餐店的老板刘平知道了。老刘是个热心肠的人,正好自己的儿子前一阵子已经考上别处的大学,离开了南泉镇;自己的妻子两年前就得肺癌去世了,自己一个人也挺孤独的,就收养了安释。
所谓收养,其实也不需要老刘做太多事情,安释家的房子并没有被他父亲卖掉,反而,他父亲仿佛是心里还有一丝愧疚,每个月的电费和水费依然替他交着。
“这个没良心的畜生,这种时候倒是良心发现了,有本事你当时别做那种事啊!”老刘得知这件事的时候骂道。但是,转念一想,他倒也觉得这倒是让他省了不少支出。“反正这本来就是他的责任,倒不如就先让他付着,什么时候他彻底和安释断绝关系了,不想尽自己的责任了,我再替安释付钱。”这么想着,老刘就没有制止安释的父亲。这么一来,老刘就只需要每天给安释打扫打扫房间,每天早上和晚上给他做一顿饭,也就没什么他可以做的了。安释也不是小孩子了,打扫卫生这种事好多时候都是安释自己做了,甚至有的时候到了周末,老刘的店休息的时候,早晚饭都是安释自己解决的。有好多时候,老刘从心里佩服安释,觉得他真是一个令人省心的好孩子。但是与此同时,老刘就会想起他的父亲,刚刚产生的欣慰的心情瞬间就被愤怒驱散。
“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父亲呢?”这是他的原话。
“老板,我要两个玉米肠的手抓饼。”安释推开门帘走进来,朝着老刘喊道。老刘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冲着安释打了声招呼。
“两个玉米肠的啊?以前不都是一个玉米肠的和一个火腿肠的吗?”老刘在柜台后伸出脑袋问。
“嗯,还是觉得玉米肠的好吃。”
“行嘞,你爱吃啥我就给你做啥,反正你每次都是第一个来店里的,更何况,我还是你干爹呢。”老刘一边说笑着,一边进了后厨。
别说得那么直接啊,让人多难为情。安释有点害羞。只有在老刘的早餐店里,他才能够放松下来。在他心里,老刘真的就是他的家人,父亲给他的伤口,在老刘的细心呵护下,正在慢慢愈合。老刘的早餐店对他来说,就像家一样。
不一会儿,老刘拎着两个塑料袋从后厨出来了。
“喏,按你说的,这次全是玉米肠的。”老刘将塑料袋递给安释,“小心别烫着啊。”
真好吃。安释咬上大大的一口,尽管有些烫,但手抓饼的香味依然在他的口中回荡。
这就是家的味道吧。
“安释!”一声怒吼将安释从睡梦中惊醒,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小截粉笔头。
果然是班主任。安释不情愿的站起身。
对于安释在课堂上睡觉这件事,高二3班的科任老师都已经默许了。一个小镇上的高中里,老师们本来就没什么太大的热情,更何况安释的成绩在班级里稳步在前五名,老师们也没什么话可说。
而他的班主任王越诚则是一个例外。这位王老师今年25岁,这届高二学生时他交的第一届学生,除了班主任,他同时还是安释的化学老师。王越诚与其他老师的不同之处不止在年龄上,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是本地人。他在南泉镇长大,在外地的师范大学念完了四年本科,据镇上人说,他好像还念了两年研究生,后来因为家里实在供不起他了,他才从大学退学。他的家人本以为他会留在大学当教授的助手,或者在当地的一所学校当老师,然而王越诚却没有这么做。他执意要回镇里,在镇上的高中任课,还满腔热血的说了“一定要把南泉高中振兴起来!”这种话。镇上人都挺敬佩他的热情,但同时,也不少人认为王越诚的做法很傻,其中就包括安释。
“明明可以在条件更好的地方,领更高的薪水,非要回到这种破地方,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谈起班主任时,安释这样对老刘说道。
对于这样一个激情四射的老师,安释这种在课堂上睡觉的学生,当然不会又好下场。安释也渐渐习惯了班主任这种“神经质”的上课方式,有时候,他会尽量克制自己不在化学课上睡觉,但也有时候他实在是太困了,在课上打起盹来。这种时候,王老师当然不会放过他。
王老师充满责备的目光令安释十分不舒服,但过了几秒,他就继续讲课了。“继续看第12题。等体积等浓度的醋酸溶液和醋酸铵溶液混合……”安释低头看了一眼卷纸。
讲的都是我对的题,还怪我不听咯。安释心里十分不爽快。
一阵凉风通过开着的窗户吹进教室里,站在窗边的安释感到了一丝寒意。差不多该穿长袖了啊。安释琢磨着。
他无意间转过头,看见了坐在右边的瞳汐。她左手撑着脸,右手刷刷地在卷纸上写着什么,及腰的长发被风吹地轻轻摇晃。
安释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穿着校服,不停的打量着她。仿佛察觉到了安释的目光,瞳汐放下撑着脸颊的左手向左转头。安释赶紧转过头,看向窗外,生怕和她对上视线。
窗外,一片黄色的叶子被从树枝上吹落,在空中反转着,缓缓飘落。
吃完午饭,安释同往常一样在林荫道上慢慢朝着教学楼方向散步。已经进入深秋,道两旁的银杏树已经变得火红,有风的时候,漫天飞舞的红色银杏叶总是引得抬头观望的人赞叹不已。
安释一边贴着路边行走,一边抬头看着树叶。
“秋天啊……果然还是红色的好看。”安释喃喃道。
道左侧是实验楼,上个月刚建好的,但高二3班目前为止还没有到新建成的实验楼做过实验,之前他们都是在教室里,化学老师——就是王老师——和物理老师偶尔讲到比较重要的章节的时候会带着瓶瓶罐罐和各种奇形怪状的仪器到教室里,在讲桌旁没人用的空书桌上做实验。但是这样一来,坐在后面的学生——比如安释——就会很劣势,因为本来离得就远,只有视力好一点的学生才能看到,而且前排的同学还总有站起来或者站在书桌前看的,把书桌上的实验挡的严严实实。但安释本来也不是对做实验很感兴趣,毕竟高考的时候又不要求当场做实验,更何况趁着这个机会,安释还可以安安心心的睡上一节课,反正老师的注意力全在实验上,而且视线也受同学阻挡,坐在最后排角落里的他完全不能引起老师的注意。
两边的其他同学都分成好几堆聚在一起,热火朝天的聊着什么。
“喂,昨天晚上CRL秋季赛你看了吗?Nova打W.EDGM那场?”
“啊还没看呢……昨天晚上,我爸不让我用手机,非要让我把作业写完再说,结果写完作业就已经11点半了,他就让我去睡觉了。”
“那可太可惜了,昨天晚上W.EDGM被Nova虐的可惨了,3比1,唯一赢得那盘自己的国王塔就剩20多滴血了,这赛季W.EDGM打的是真不怎么样啊。”
“是吗。我回去看看回放。”
诸如此类的闲聊片段。
安释对电竞不感兴趣,但不代表他不打电子游戏。事实上,安释特别热衷与FIFA,尽管在现实生活中他对足球技术一窍不通。
“呐,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将安释脑中关于游戏的内容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昨天晚上做的梦的残影。
安释顺着声音转过头,在他左边站着的,是瞳汐。她正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中飘落的红叶,双手背在身后,指尖触碰着自己的发梢。
“刚才……是你说的话吗?”安释停下脚步,朝向瞳汐站定。
瞳汐低下头,看着安释的眼睛。安释再次感到了这双眼睛给他带来的熟悉。
“是啊。你还没回答我呢。”她的表情非常的平静,白嫩的皮肤此刻显得单薄,给人一种凄惨的感觉。这是安释第一次和瞳汐面对面说话,只有站的这么近,安释才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
“我,”安释刚想回答,突然想到昨天晚上的梦,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我……已经回答过你了吧?今天早上的时候。”安释在试探,他隐约感觉面前这个女生就是昨天晚上出现在他梦里的女生。
出乎安释意料,瞳汐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她笑着仰起了头,再次着眼于树叶。
“或许吧。”
安释咽了口口水,想继续试探。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做梦了?是不是梦到……”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瞳汐就伸出手,把食指抵在安释的嘴唇上。安释有点被吓到了,向后退了一步。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说着,她向安释伸出了手。
安释也意识到,自己和她还是第一次交谈,便也伸出手。
“我叫安释。你叫瞳汐吧,昨天你自我介绍的时候说的。”
“记得很清楚嘛。没错,我叫瞳汐,今年16岁。”安释注意到,说这句话的时候,瞳汐的眼睛里有了光。
两个人沿着这条林荫道继续向前走,安释心里还对梦的事耿耿于怀。
仿佛察觉到了安释的心事,瞳汐先开口了。
“不是第一次了,这种事情。”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并没有看向安释,不知为什么,安释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种事情?”
“出现在别人的梦里。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和别人的梦境交叉。不过,上次发生这种事,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具体和谁倒是记不清了。”
“那……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啊。这种事情,说出来别人也不会相信,反而还有可能给自己惹麻烦。”
说出来别人也不会信……吗。这句话在安释的心里激起了一点水波。
“对了,”安释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你家,是不是在老刘家早餐店旁边?”
瞳汐听到这句话,转过了头,看着安释的目光有些茫然。
“在……5楼?”安释补充道。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你跟踪我?”瞳汐说完最后一句话做出了一个护胸的动作。
安释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当然不是了。我家就在你家旁边,而且,我家也是5楼。”
听到这句话,瞳汐也笑了。
“这样啊。”过了几秒钟,她突然抬起头,看着安释,面带笑意。“那,今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回去?正好我一个人刚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你帮我带个路?”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安释有点措手不及,他先是一愣,然后说:“呃,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骑自行车啊。”
“那正好,我也骑自行车。那就这么定了啊,晚上九点零五,在校门口等你。你要是不来,我就半夜敲你家窗户!”瞳汐用有些调皮的语气说道。
安释更慌了。“别别别,你可千万别半夜敲窗户。本来我家就大,还就我一个人住。你大半夜的敲窗户,我可受不了。”瞳汐闻言笑的更灿烂了。“那你可就得准时到位咯。那,先走了哦,晚上别迟到!”说完瞳汐一蹦一跳的离开了安释。
“啊……好。”安释也不知道瞳汐有没有听到他的答复。但面前这个又蹦又跳的少女,和安释第一次见到时的瞳汐仿佛判若两人。
原来她是这么活泼的女生啊。安释心中嘀咕到。
晚上九点,在校门口,安释推着自行车,看到了在门口等着的瞳汐。她也推着一辆自行车,紫色的。
“很准时嘛。”瞳汐看着他,招呼道。
“或许吧,”安释蹬上自行车,“那走吧,这个点已经很黑了,再晚点路灯都容易灭了。”
一路无言,一个原因是因为安释怕说话会分神,出什么危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安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到了家楼下,安释停下了车。
“喏,就在那边,你回去吧,这么晚了。”安释指着早餐店旁边的一个门洞说道。
“嗯……还不是很着急嘛。听你说,你家里没人是吗?”
“是啊。”
“那,先去你家坐坐?”
“啊?来我家啊……”
“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你要来干什么啊?”
“别说得像是我入侵你家一样。你白天不是说,你家很大嘛,我想见识见识,仅此而已。正好你家还没人,更方便。”
安释挠了挠后脑勺,点了点头。
“那……你来吧。我可先说好啊,屋里可没有什么奇珍异宝,你别打歪主意。”
“诶呀快走吧,想那么多呢!”瞳汐笑道。
到了5楼,安释打开门,让瞳汐先进屋,自己才进去,关上了门。
他把灯打开,示意瞳汐可以坐在沙发上。
“也不是很大吧,只是就我一个人,显得空旷些。”
瞳汐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参观博物馆。安释拎着书包走进自己的屋,瞳汐也跟了过去。
“可以了吧,也让你看了,反正也不是很大。那,你差不多也回去吧?”安释看向瞳汐,后者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书桌上的一块怀表。
瞳汐将怀表拿起来,前后看了看。
“这怀表,是你的?”
“不,那是我母亲的。”
“你母亲的?”
“我母亲,八年前去世了。”
“哦……”瞳汐把目光转向了怀表。她打开表盖,看见了在表盖背面嵌着的一张照片。
“这是你和你父母?”
“是的。”
“你母亲很漂亮啊。”瞳汐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突然瞪大了眼睛,看着照片。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安释凑上前去。
下一秒,瞳汐合上了表盖,恢复了正常的表情。
“没什么。那,”瞳汐拎起书包,朝着安释摆摆手,“我回家了啊。明天学校见。”
“嗯好,明天见,下楼的时候小心别摔着。”
“好,晚安。”
“晚安。”
目送着瞳汐走出房门,安释走到窗前。不一会儿,对面的窗户亮了起来。
那家伙到家了吧。安释想。
他拉上窗帘,走回书桌前,把怀表重新放在书架上两本书中间。
今天晚上会不会再做那样的梦呢。安释带着这种心情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但这天晚上出现在安释梦中的不是瞳汐,而是他的母亲。在梦里,他躺在母亲的膝盖上,母亲的脸有些模糊,他看不清。只能听见母亲在说话。
“好好活着啊。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
安释感觉眼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