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时间是剂良药,无所不能包治百病,可是苏瑾衍从来没认同过这句话。最初的几年,在她看来时间是锈刀,不能一刀致命,却时时刻刻在她心里最脆弱的地方绞着,那道伤只会愈加深刻,哪怕好不容易结痂,那把锈刀也会一次次把它生生撕裂,然后化脓直至腐烂。之后,她觉得时间是尘土,时光的尘埃模糊了记忆迷蒙了眼睛,渐渐地便掩埋了心底那一道道凹凸不平的丑陋疤痕,只要不去擦拭就不会有人发现,甚至于连自己都会忘记。可是当风起时,就会扬起尘,迷了眼淌出泪来。直到多年后她才明白,时间是水,水无常形,时而激荡奔腾,让心底的砂砾碰撞磨损,时而平和静默,让沙石得以沉淀。最后,再嶙峋的痕迹也终将被磨去棱角,变得圆润沉淀于谷底。
而今,商陆就是那阵风,掀开了尘封多年的记忆尘沙。
他们的初次相识并不愉快,那是在高一上学期的一场英语竞赛上。商陆的位置正好在苏瑾衍前面,商陆提前交完卷,回到座位上潇洒地拎包走人,动作幅度太大,一包砸在了后面苏瑾衍的脸上。当时苏瑾衍正在写英语作文的最后一个单词,被这一撞,手下一笔画到了天边,但是因为当时考场太过安静,苏瑾衍并没有叫出声来。只是看着商陆无知无觉的走出了教室,再看看原本整洁的卷面上多出来的一道划痕。这一道划痕,让完美主义的苏瑾衍越看越火大,立马收拾东西提前交了试卷,追了出去,只是此时商陆已经没影了。苏瑾衍的火无处发泄,只好把这人记在心里咒骂了好几遍,商陆这个人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刻在了苏瑾衍的心上。
高一下学期的文理分班,商陆被分到了苏瑾衍所在的班级,分座位的时候还恰好分在了苏瑾衍后座。商陆对苏瑾衍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我是商陆。”苏瑾衍看了他一眼,甚至都没有给出一句回应,她不喜欢这个人,所以喜怒统统形于色,半点都不愿意隐藏。商陆还想说什么,见苏瑾衍转过头不再搭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不甚在意。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在商陆的无知无觉中结下梁子,第一次打招呼就因为苏瑾衍的无视没有一个完整的对话。之后,隔了十年的光影,时至今日,他们之间,能说出口的也只得好久不见四个字。
推开教室的门,三人先后走进去,老师们站在讲台,同学们都各自坐在当年的老座位上。许安然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看到她们三进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向她们招手。当年,许安然跟商陆是同桌,两个人又分别是谢君竹和苏瑾衍的后桌,许安然身边空出来的三个位置正好是她们十年前的座位。
待所有人坐定,讲台上的班主任刘国平在教室里扫视一眼,大声道:“上课。”班长方胜立刻站起大声应道:“起立。”然后全体同学站起吼了一声:“老师好。”刘国平扫了一眼排排站的学生,所有的动作一如十几年前,看着他们从懵懂无知的少男少女变成如今大人的样子,不无感慨,“同学们好,请坐。”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十三年过去了,在座的各位也从及笄少女和志学少年到如今即将而立。十三年前,我曾经跟你们说过,高中的三年会是你们人生中宝贵而独特的三年,因为在你们之后的岁月里,很难再找到这样一群人为了同一个目标花费数年的时光夜以继日并肩作战。也很难再遇到这样一群人,不需要利益勾连,不需要人情往来,就能维持住单纯的友谊。因为你们,不仅是同学,更是曾经在一个战壕里奋战过的战友。十三年前,我给你们上的第一堂课,就是让你们各自做自我介绍,介绍你们的基本情况,谈谈你们的梦想。十三年后,不知道你们是否还记得当年的理想。今天这个环节是班长设计的,叫做昨日重现。那么现在,二十七八岁的你们,再来介绍介绍自己。我们不攀比不炫耀,只是说一说这些年各自的经历和生活的感悟,或者回忆回忆过往,现在的你想对那个十四五岁的自己说点什么。有没有人先来开个头?”
刘国伟一番话说完,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在沉思都在回想,没有人开口说话。刘国伟从讲台上拿出一个本子,翻开后道:“同学们,我手里的这个本子里记载着我这些年教过的所有的学生的名字,其中一页是你们。今天,你们的自我介绍,就按照这个本子里记载的学号排名顺序开始吧。学号030801,白静。”
“大家好,我是白静,现在身高178,当年号称这个班里顶天立地的女子。十三年前,刚上高中的时候,我的梦想是做一名医生,十年前,高考之后应了家里的要求,我选了国际贸易。可是在我大学快毕业了的时候,却机缘巧合成了一名模特。我现在是一名服装设计师,正在开自己的第一家工作室,大家以后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人生处处是转机,处处是风景。很感谢这些转机,让我最终找到了我真正想要做并且能够做的事情。”
白静是她们班当年最高的女生,可是也因为发育的太快,小女孩的羞涩与自卑让她习惯性含胸驼背以至本来拥有的身高优势反而造成了不良的体态。可是看她如今,一副职业模特的标准姿态,窈窕绰约的立在原来的座位上侃侃而谈,竟丝毫没了当年的模样。
苏瑾衍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站起,一个个坐下,听着她们的讲述,有人顺风顺水,也有人坎坷辛酸,有人功成名就,有人默默无闻,有人成家立业,也有人孑然一身,真是百种人百样人生。
报到商陆的学号,低沉的嗓音在苏瑾衍头顶后方响起:“大家好,我的名字是商陆,性别男,身高183.5,体重70公斤。目前工作稳定,无不良嗜好,单身未婚。”
最后四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同学们哄然大笑,讲台上的老师们也都乐了。刘国伟道:“商陆,你小子倒是很会利用资源吗,把同学聚会当成相亲角了啊。不过啊,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在座的单身同学,或者身边有资源的同学,要注意合理利用资源,积极解决个人问题啊。”刘国伟也是人精,从早前的尴尬对话,再到商陆同苏瑾衍一起进教室时的气氛,就知道不能再话里话外把两个人一起凑。
听到合理利用资源,苏瑾衍不由得笑了笑。从商陆转到他们班上开始,苏瑾衍就一直对他爱搭不理,两人关系破冰是在文理分班后第一次月考之后,这也是资源合理利用的一个故事。
苏瑾衍打小就学习成绩优异,各门学科,高分从来不在话下。可是高中入学之后,却在物理成绩上遭遇滑铁卢。半年来,物理考试成绩一直在及格线上徘徊,这对于一向骄傲的苏瑾衍来说是不可忍受的。究其根本,大概因为她在高一入学第一周的那场感冒。在第一节物理课上就因为吃感冒药睡着了,再加上那时的物理老师实在乏味,即使后来不吃药,她也很容易在物理课上走神,对于整个高中物理她似乎完全没有概念。尽管她也有过努力去多下功夫学,却总觉得所有的努力都石沉大海,没有一丝效果。而那一次考试,她竟然华丽丽的考了个58分,那是她从进幼儿园起到现在绝无仅有的一次不及格。
苏瑾衍从老师手里接过试卷,回到座位上就一直盯着试卷上醒目的58看,一下课就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谢君竹以为她在哭,慌忙安慰:“瑾衍,不要伤心啦,就一次考试嘛,你这么聪明,努努力下次就能考好啦。”谢君竹巴拉巴拉说了半天,苏瑾衍依旧把头埋在臂弯里,半点都没有动弹。
谢君竹正手足无措间,商陆从后面拍了拍苏瑾衍的肩膀,苏瑾衍没动,他又拍了拍她的脑袋,苏瑾衍还是没动,他又扯了扯她的头发。这会儿苏瑾衍终于动了,一声怒吼:“你干嘛啊!?“同时猛地抬起头看向商陆,眼中没有泪水只有浓浓的怒火。商陆在苏瑾衍面前展开一张试卷,是商陆的物理试卷,上面一个红红的98。苏瑾衍扫了一眼,眼皮一挑,看向商陆含笑的脸,怒意更胜,刚要说话,商陆又拿出另一张试卷,是商陆的语文试卷,同样醒目的58。
“你几个意思?”苏瑾衍皱眉道,语气已经比之前将要出口的话缓解了不少。
“你这次语文多少分?”商陆不答反问,见苏瑾衍不接话,也很自然地继续道:“我没记错的话,你这次语文考试是138分,作文也只扣了2分。你看,你的短板是物理长项是语文,而我正好相反。所以为了让资源合理利用,我们何不互帮互助呢。”
“每天放学一小时,一三五,物理,二四,语文。”苏瑾衍迅速明白了商陆的意思,物理总分100,苏瑾衍考了58,语文总分150,商陆也同样考了58,谁更弱,一目了然。为了有足够的谈判空间,苏瑾衍先下手为强,提个了四六分的建议,等着商陆讨价还价。
“好,成交。”商陆爽快答应。
“啊?”苏瑾衍错愕,这么明显的分配不均,没想到商陆一口答应下来。
那之后,他们每天下课后都在教室里多留一个小时,按照约定的规则,给对方补课。后来许安然和谢君竹也加入了他们的补习阵营,四个人互补长短,倒也其乐融融。
如果说课后补习是二人和好的基础,那么之后苏瑾衍在非典期间的那场发烧就是两人交好的桥梁。
2002年11月,首例SARS病例于广东佛山出现,2003年3月,疫情向全国扩散。整整一个春季,一粒粒微小到肉眼不可见的“SARS”病毒如同一条隐形毒蛇在人群中穿梭,将毒液四处播撒,搅乱了一个中国,并波及了小半个世界。然而在疫情的初期,当港粤地区因为非典而闹得沸沸扬扬时,江城这样的内陆小城却表现得太过平静,甚至于对遥远的伊拉克战争的关注度都要高于近在咫尺的夺命疫情。直到2003年4月20日,当卫生部在新闻发布会上将非典公之于众时,人们才突然意识到非典的可怕。
在死亡的威胁下,人们开始抢购一些据说能够防治非典的药物和食品,板蓝根脱销,白醋告罄。高校开始放假,中小学开始停课,返乡人开始被隔离。
当时,本来快要期中考试的江城二中也决定先放半个月的假,不过放假前,老师特意强调要求同学们不要松懈,要在假期好好复习,假期结束就要考试了。为了假期结束后的期中考试,四人补习小组并没有因为非典而放弃日常的互相补习,只不过把补习场地改到了学校附近的图书馆。
补习的第九天,商陆在图书馆没有等到苏瑾衍。苏瑾衍素来对于时间有着偏执般的遵守,约定的时间从来不会迟到,如果有事,也必定会提前告知。于是跑回家找出了班级通讯录,再找到了苏瑾衍家里。按了三次门铃,才看到苏瑾衍一脸病态的将门打开,商陆吓了一跳,道:“你怎么啦?”
“哦,发烧了,你怎么来了啊。”因为发着烧,苏瑾衍的双眼红彤彤的,再加上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像极了一只红眼小白兔。
“来抓放我鸽子的人啊。”商陆隔着门朝屋里看了一眼,发现似乎屋子里空荡荡的好像只有苏瑾衍一人,“你们家其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