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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楼春雨名士著书舞榭秋波狂奴捧角

话说璧如正在说马先生不承认发骚,那末再把王大人寻开心,忽走进一双花枝招展的女郎来,问席上哪一位王大人,众人呆了一呆,复生、亚白认得小花园丽春,当下回答她道:“这里没姓王的,丽春你走错房间了。”丽春道:“八号呀!”复生道:“这里七号,隔壁便是。”丽春道:“谢谢絶。”两人转过隔壁去。璧如道:“谁想说起王大人,就有人来承领,可见姓王的,人人交着桃花运。那位毛老爷,莫怪他要丢掉原姓,冒姓了王,骗取一位美人去。”说得一座狂笑。衣云道:“璧如,你说再把王大人寻开心,怎样寻法呢?”璧如道:“我再有一联‘毛大人削尾称王’。”衣云道:“远逊前联。前联你把自己的尊姓,找马先生的马字来对偶简实你自己承认犬大少了,那末上联索性改作‘犬大少张口便吠。’罢。”璧如也无话可答。……这时肴核杂陈,亚白道:“我们徵花打诨,把许多美馔搁在一边,各位请用。这是新丰鸡,这是鸡鲍鱼翅,这是陈皮炖鸭,都属名菜,不可不吃。”衣云一块鸡膀穿云腿丝竹笋丝的,鲜嫩可口,不懂甚么名称。亚白道:“这叫龙穿凤翼。”衣云道:“好名词啊。”亚白又指一盆春笋炒鹌鹑道:“这叫凤入竹林。”又指一碗清汁虾球番参道:“这叫水晶狮球。”衣云称赞不迭。璧如道:“广东人专喜弄乖觉,题几色菜名,也题得花花巧巧。”衣云道:“菜名题得雅。上口格听有味一些。仿佛妓女的花名起得香艳清隽一些,也能引起人的审美观念。方才走错房间的两人,复生叫他丽春的,觉得名副其实。马先生叫的奇侠楼,真不懂他甚么用意?”璧如道:“那个奇侠两字,便是大可夹人之谓也。你瞧他颤巍巍肉屏一般,倒不是名称其实吗!”衣云为之喷酒。那时席上章孔才竖起一副道学面孔,沉默寡言笑,璧如叫他孔老夫子道:“你刚才说的,去年征花闹笑话,闹的什么笑话,要请夫子自道。”孔才道:“不可说不可说。”心余插嘴道:“我来替孔才兄宣布罢。”

他去年和几位校里的同事,在一苹香吃西菜,内中有三四人,也是专喜徵歌选色的,一定不肯放过孔才兄,替他代叫一个局,说甚么文妓诗妓。孔才兄听得,诗文两字,精神陡起,当下便默认了。谁想走来那个妓女,对孔才兄鞠一鞠躬,叫了一声亲亲热热的章先生,孔才兄一瞧,认得从前爱生女校里的爱徒,那时还当她寄女儿看待的,你想面子上哪里下得下去。你不认她高足,她要认你老师,叫你怎样弄法,引得席上人人注意,讥诮的讥诮,打诨的打诨,这时孔才兄真少个地孔钻钻。那位高足还不识相,先生长先生短的问字谈诗,不算数,还在身边摸出一叠恩客写给她的情书,就教于老师,弄得一座传观。那时孔才兄只有逃席之一法,谁想又给她绊住了,硬要唱一折三娘教子给老师听。听席有一位嘴巴弗肯让人的同事,还说老三,你今天乌师先生不用相烦,请你先生拉琴,工尺来得准确。今天有了这位先生,一客不烦二主了。孔才兄再耐也耐不住,只好假出恭,溜之乎也。从此立下一个愿誓,今生今世,不再收寄女儿,不再叫堂唱。”一番话说得孔才两脸通红。众人拍掌哗笑。璧如道:“不叫堂唱有话可说,不收寄女儿未免不经罢。难道她为着做了你孔才兄的寄女,才堕落的吗?难道做了你孔才兄的寄女,一定要为娼的吗?”说得众人又一阵狂笑。孔才道:“我不是有别的意思,也是深信孔老夫子的话,‘以貌取人,失诸子羽’,从此不敢自信,不敢认人作寄女。”璧如道:“你老夫子认人作寄女,原来以貌取人的。那么我们叫堂唱,也是以貌取人,大家一样的以貌取人,莫怪要弄到一只袜子管里去了,这好算得你自取其辱。”心余道:“那天老三还算留给孔才兄十分面子,否则连寄爹叫将出来,那要叫孔才兄平添着无数寄女婿,更不得了。”孔才道:“心余,你也替我少说说罢。”璧如道:“要说非说上畅快不可,好在一桌子统是熟人。我问你,现在不收寄女儿,从前收下的,一定不少,隔一天你引见引见,你老夫子以貌取下的,一定弗推扳,倘承情赏赐一位,我立刻叫你一声亲亲热热寄丈人。”孔才道:“老哥,留些神罢,说话不要这样没遮拦。”心余道:“好了好了,不准再谈。”衣云道:“辰光不早了,我们吃饭罢。”亚白当叫堂倌搬上干稀饭,各人吃罢席散。亚白道:“璧如兄,隔两天请你吃花酒,你不可不到。”璧如道:“一定叨陪。”当下走出菜馆。亚白、复生跳上包车自去。孔才、心余走到大新街口,趁电车回闸北家里。空冀送璧如、衣云回孟渊旅馆,又坐谈一阵。空冀道:“今天席上,徵花太多,未免嘈杂,明午我们三人,找一块闹中取静的地方,小酌小酌。”璧如道:“赞成。”空冀辞别回去。璧如、衣云,也便安睡。

一宿无话。第二日早上,两人吃罢点心,阅过《新闻报》《申报》,璧如再托茶房去买了五六份小报来。衣云检着一张新益公司出版的《新益报》来,粗粗一览,无非游戏文章,游艺消息,最多要算妓院珍闻,花丛消息,嫖界经验,名妓小传。只见写着:“小花园怜爱卿家,连日和酒不绝,房间有客满之叹。”“福祥里情真小阿囝,昨夜忽被红头阿三拉去。”一行一行,详列无遗。

衣云瞧下有两行道:“张宝玉,连日与太原公子鏖战,旗鼓相当,工力悉敌,闻结果太原公子缴械,宝玉赢得战利品墨晶眼镜一副,日常御带云。”“明翠珠风骚入髓,宛似僵桂之性,愈老愈辣。据其所留之髡,出语人云,彼姝昨晚苫块昏迷,语无论次云。”衣云瞧了好几遍,只是不懂甚么话。心想大概复生的大作,亏他做得这样古奥渊博。当下又把一张《游玩新报》瞧瞧,大同小异,多了几篇甚么“新****哭五更”,“老嫖客叹十声”,“凤阳婆十送郎”等,署名无非甚么山人甚么轩主。衣云想,大概那一班文豪的作品,又有两段花史,说得那个妓女伤心惨目,甚么“偶谈身世,泪如绠縻。”“相对凄然,以泪洗面。”

衣云心想堕落平康的,当然不少伤心人。这样女子,却也可怜。当下委实替他们伤感一阵。那时候忽又走进一个人来。璧如见是马空冀,叫道:“老哥,不失信。”衣云也招呼过了。空冀道:“辰光已不早了,我们还是清爽些去吃西菜罢。”璧如道:“上午的西菜,半生半硬,下配胃口,还是吃中菜。”空冀道:“那么吃素菜好么?”璧如道:“赞成。”空冀道:“三马路新开的菜根香,老板姓陈,是我的朋友,我们去吃,招待格外周到。”说着,三人踱到菜根香楼上,那老板陈先生,正在帐桌旁,和帐房先生讲话,见空冀走来,站起来招呼道:“马先生,今天有几位客?”空冀道:“只三四人。”老板道:“五号罢,今天横竖五号我自己请一位太荒和尚,此刻不来,要晚上来了,我让给你老友罢。”

堂倌当把五号席面换过。老板吩咐开开电风扇。空冀坐下,尚未吩咐甚么香烟早已送上。空冀道:“可是熟悉和陌生的不同。陌生客人,共只三位,总也抢不着这个大房间,这五号,此间算顶宽大的了,外加电风扇,香烟奉送,着实讨好。”璧如道:“也是你的友谊。”那时茶房笑容可掬,问点些甚么菜?空冀道:“你替我配四块钱菜,宜精不宜多。点心两色,考究些。再开两瓶啤酒,二斤花雕……”璧如插嘴道:“用不着许多酒,我上午不喝,花雕免了罢,我也喝啤酒好了。”空冀道:“那么只要啤酒,大瓶拿三四瓶来,沙水多开几瓶。”堂倌答应自去,先搬上四只碟子,斟上三杯啤酒,三人说说谈谈。璧如笑对衣云道:“这里的素菜,精洁虽精洁,总不脱馆子气。你还记得紫竹庵慧静手煮的那个豆腐衣卷子么?香甜松嫩,山珍海味,那里及得来他。”衣云道:“此味难得再尝,惟有空咽馋涎耳。”空冀插嘴道:“你们讲的,不是甚么寺院里的素菜吗?上海也有,北京路的寿星庵,南市的海浪寺,闸北的乐土庵,统好去吃,他们香积厨里的佳肴,只是非富商巨贾不敢轻于尝试,坏在没有一定价目,随你赏赐,这到是个难问题。记得我们邻居张公馆里的大太太,闹过笑话的。他领了两位小姐,两位姨娘特地坐了汽车到海浪寺吃素斋,里边厨房下回报当日来不及,非要预先打电话关照不成。那天汽车只好打回票,明午再去,这一席菜的讲究,不消说应有尽有,吃得大家支腰撑颈,里面还在接一连二的搬出来出来,大太嚷着再吃不下了,只好逃席走到客室里喝茶,喝下一碗茶,拿出五十块钱给和尚,和尚只是不肯收,当下赏给厨房二十块小帐,汽车开回家里,谁知那些吃剩下的菜二三十碗统统送在家里。大太太问道:怎么如此快法的呀?简实像出戏法五鬼搬运一般,比我们汽车还要快哩。那个看门的吕总管道:他们那里,也是用一辆六人坐位的大汽车送来的。我再听得那汽车夫讲,还是昨天夜里叫他的,他们预料你们吃不下,抵当好送来的。大太太道:那么二十块钱,汽车费也不够和尚们这样子至诚,倒不好意思的。隔了一个多月,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和老爷的生辰八字两个姨娘的生辰八字,托人送到寺里算算检个黄道吉日,还还寿生,乘便打一场水陆,当下择定日子,闹了靠十天,算算帐七千六百五十三元二角一分,他有细帐给你,一项一项标明,各人的寿生经,有一定数目,观音经几卷,一百几十元。金刚经几卷,二百几十元。高王经几卷一百几十元。外加水陆帐,合结此数。大太太拿帐单交给自己帐房先生,吩咐一分一厘,不好减少他,少了赛如没有还一样,来世的债负,好似依旧未清。帐房先生面子上应着,暗下到底打了个九五扣,这笔帐大太太大概要到来世去好查出帐房先生的舞弊,那个和尚呢?总算在一席素菜上,捞到六七千银子,你想骇乎不骇。”璧如道:“像这样的阔老,上海很多很多。内地人听得骇怪,其实上海人并不算奇,和尚们还当一注平平常常的生意经咧。”衣云道:“这席菜,大概也不过慧静那天烧的一些滋味。玉吾拿出四元,已算阔极阔极,仿佛上海人吃一台花酒了。”正说着,外面闯进一个岸然道貌的和尚来,望了一望,缩退出去。

璧如笑道:“你瞧这样子肥头胖脑的和尚,谁不是公馆里大太太二太太养胖他的么?”说得衣云、空冀大家好笑,瞧瞧外面老板陈先生,伛偻着身子,引和尚依旧走进五号来,坐下旁边一桌,陪笑道:“这三位都是我的朋友,我道你今天上午应酬多,不见得来,因此让给朋友的。现在他们快要好了,我们暂且坐下,喝杯汽水罢。”那和尚挥着一把汗,喘吁吁的道:“今天的忙,要算出世第一回。六点钟起身,直到现在朝上闸北沈居士请吃早饭。吃过早饭,又到警察署长那里去,替月印庵一位方丈说情。后来又去见李道尹,钱秘书,陆科长。道尹衙门出来,又到白克路孙公馆,和孙太太讲好了一篇水陆帐,才得匆匆忙忙到此。晚上又有几个外国教徒请吃西菜,席设大观楼,又不好不去。小有天那里牛买办请客只得爽约了。一天的应酬,搅得人头昏脑胀,你居士这里承情约了我三四次,不得不到,现在我吃也吃不下,到到算了,你也别忙。”陈先生道:“既来了,不必客气。”这时堂倌送上两杯汽水。和尚道:“今天有些腹痛,冷水不饮,这都是应酬出来的呀,你那里有柠檬茶,请你托堂倌斟一杯来,我喝下便要告辞了。”陈先生连忙知照冲柠檬茶。堂倌忙得七手八脚,发急到对门宝利去倒了一杯来送上。这时璧如等已吃罢,站起身来让位。陈先生又为一一介绍道:“这是高僧太荒和尚,上海赫赫有名的。他到处讲经,逢人说法,所以一天到晚没空闲的。今日赴我的约,真是一百分面子。”璧如道:“法师这样忙碌,委实苦境。”和尚道:“倒不是啊!也叫没有法想。”璧如道:“我也为了人事碌碌,久想出家做和尚。今儿听你一席话,吃你吓住了,我再也不敢有出家之想。”说得和尚有些羞惭起来。空冀会过钞,和璧如等作揖而去。衣云道:“这个和尚叫甚么‘太荒和尚’,法名好似报上常常瞧见的,照今天这副样子看来,他法名里,好像再少一个唐字罢。”空冀道:“不差不差,简实是‘太荒唐和尚’。”璧如道:“这就叫‘海派高僧’,上海地方,非如此交际,简直不能算高僧。”三人一面说,一面走出菜根香。空冀道:“我们三人一起走走罢。”衣云赞成,璧如也跟了跑,直走到跑马厅,向南转入龙门路,抄到长浜路。空冀道:“我们一同去访文小雨罢,我昨天约他的。”璧如道:“也好。”

三人找到嵩山路口,一家马车行隔壁弄内,第一家后门口,粘张条子写着“听雨楼”三字,空冀当先一直走上,只见过街楼上一扇门半开半闭,里面听得楼梯脚声响,透出个妇人脸子来,一望缩进去,拉着个小孩,慌慌张张走出房门。空冀认得小雨妻子,问道:“小雨兄在家吗?”那妇人道:“在里面。”三人推门而入,只见小雨坐在床沿上手不定挥的写字,口中叫道:“恕不迎送,各位走好。”说着也不停笔,空冀进去拂拭一张长凳,请璧如、衣云坐下,自己和小雨并坐在床沿上,小雨免不得停下笔,和空冀谈话。衣云瞧瞧室内,除一床一桌一凳之外,只有些锅碗柴灶,没有其他长物,统共一间过街楼,还隔作两个房间。里面一间门锁着,门上粘张条子:“维扬陈寓”四字,大约又是一家。一个不通风的小窗,还纵横结着几条线,挂着三双没底袜子,两块不知什么布。那张桌子上面花样来得多了。中西破旧图书一堆,中西文房四宝全套,中间供一座媒块铁屑粘成的小假山,两傍一只茶杯口围圆的小花盆,内植三根干枯的文竹。一只电灯泡大小的玻璃缸内,养两尾半死的金鱼。一只马口铁匣子内,装几颗黄石图章。一个缺口小花瓶内,供一枝像生花。那张床上,一顶黑灰帐子笼罩着,两条紫灰被褥,褥垫上面印着四爿屁股印子,宛像灶界菩萨面孔一般,圆圆胖胖,只少鼻子眼睛。床前悬一张美女月份牌。两傍两条对子,对子上小雨亲笔题的联句好像拍着什么老调,上联是:“帐为蚊世界,”下联是“被是虱家乡。”衣云见着,不觉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又引起了小雨的牢骚,顿时摇头幌脑,背起书来道:“室如悬磬,家无担食,是寒儒之本色,亦名士之家风。”空冀瞧瞧那联句,也觉好笑。小雨道:“这副联倒是写实派的作品。床上不仅多臭虱,更多蚊虫,因为下面是马棚,所以蚊虫到是此间特产,每晚轰轰如雷,来作座上佳宾。”空冀要想推窗瞧瞧马棚,只为有破袜尿布挂着,不敢轻举妄动。又问小雨道:“足下的宝袜,难道定织下没底子的吗?”小雨道:“差不多定织的,因为便于挖脚丫,所以利用他没底。”空冀道:“老兄食宿起居,统在这里吗?”小雨又背着老文章道:“居于斯,食于斯,蘧蘧梦于斯。”空冀笑道:“未免太窄罢。里面一间,难道另外一家吗?”小雨道:“是的。他家是四马路青莲阁一只野鸡的秘密香巢。”空冀不禁骇然道:“你更有这样一家芳邻,那真出人意料之外。”小雨冷笑一声道:“老哥有所不知,我楼之得名,其在斯,其在斯,老哥不见壁上有二穴么?其小者,为我所独览。其大者,与内子共眺,春色在望,夜雨堪听,他们俯仰一室,颠倒百戏,我以名我楼。”衣云、璧如听得,忍俊不禁。小雨又道:“我有一联得意诗句,一起背了你听罢。叫做‘小楼一夜听云雨,药铺明朝买菊花。’”空冀道:“下联怎么解法呢?”小雨道:“目观倒凤颠鸾,耳听断云零雨,难免虚火上升,目珠发赤,非到药铺子内,买六十文桑叶甘菊,带喝带洗不可。”说得三人狂笑不已。璧如走近桌子前瞧瞧,小雨忙把一册诗稿授给璧如道:“拙作要请指教指教。”璧如约略翻翻,只瞧得几个题目:“马立司踏月”,“青莲阁座上怀小三子”,“糖炒栗子摊听剧有感”,不觉微笑道:“大作可称雅俗共赏。”又观书面子上墨渖浓浓的题着《听雨集》,“铁珠山人未定稿。”璧如道:“请教铁珠山在甚么地方?”小雨道:“这个别署,还是昨晚新题。铁珠山近在面前。”说着指桌子上道:“便是这一座,我给他题的铁珠山。这个别署,又老练,又香艳又雅致,又响亮,深合我意。”空冀道:“足下从此可以山居养晦了。”小雨道:“近来所以不大外出,闭户著书,倒也自得其乐,你瞧我还种竹养鱼,聊以自遣,可惜那只金鱼缸太小一些,比不得濠梁之乐。那三棵文竹容易枯黄,未免有东坡之叹。”璧如道:“足下山斋清幽,岩居寂静,实属雅人深致。只是下面那个马棚未免大煞风景罢。”小雨道:“马棚倒也有可取,当二三月里,推窗一望,下面正是‘金勒马嘶芳草地’,上面那位芳邻睡起,又是‘玉楼人醉杏花天’。

说得三人又好笑起来。空冀那时把一束甚么广告,授给小雨,托小雨改削。小雨搁在一边,把三四页已成的稿纸,指给空冀瞧,一边摇头幌脑的读,一边把那只右手在大腿上擦汗垢,擦下汗垢来,搓成一粒一粒丸药般大小,尖着两指甲,弹向对座。衣云一不留心,嘴唇上,额角上,弹着两粒。璧如吓得像惊弓之鸟,拖了衣云要先跑。空冀道:“一同走罢。小雨还要读一篇武侠小说,甚么《独眼僧》。”璧如那时忍不住道:“独眼僧很多见的,别去读他罢,我们告辞了。”说着,拉了空冀一同下楼,捏着鼻子,走出马棚弄堂。透一透空气,才始精神恢复原状。空便动问璧如道:“你方才说他一篇独眼僧很多见的,难道他抄袭来的吗?”璧如道:“我不敢说他抄袭,只觉这个题目,作别解起来,只要到马路上工部局设立的一间间小屋子里去瞧瞧,不知有许多独眼僧咧。”空冀会意,笑不可仰。衣云道:“那我情愿去瞧小屋子里的独眼僧,决不愿读他笔底下的独眼僧。”三人一路走,一路讲,不觉已到跑马厅,太阳欲落未落,一片斜晖,直射在观盛里一带墙壁上,那高高帖着戏院广告,黄金灿灿斗大的字,无非写着“同舞台礼聘环球独一无二青衣花旦庄艳芬”,“庄艳芬临别纪念,只此一天”,“庄艳花芬日演新纺棉花,夜演打花鼓”。那时候的过路人,除掉瞎子以外,没一个不对墙壁上望一望,因为日光激射,金色生芒,仿佛一片斜阳,在那里替同舞台做案目拉生意。空冀道:“我们晚上去听庄艳芬的戏罢。庄艳芬在杭州,红极红极,大家上他一个亲王的头衔,此间重价聘到只做半个月,明天便要回杭,我们不可不去观光观光。”璧如赞成,三人一径走回旅馆,坐谈一阵已是上灯时分。璧如道:“出去吃夜饭吧。”空冀道:“定下宗旨,到那里?”璧如道:“小吃吃还是到广西路口新利楂罢。这里的西菜一色来路牛尾汤有名的。”当下三人踱到新利楂,走上楼,西崽引入里面十四号一间小房间。空冀道:“可有大一些的么?我们预备叫局哩。”西崽陪笑道:“对不起,这里房间少,今天又逢礼拜,大房间早已定完了。”三人只得将就。

璧如坐下主位,空冀来拉开他。璧如只好让给空冀坐下。西崽捧上三杯柠檬茶,三把手巾,老班笑吟吟的也跟了进来,招呼一声道:“今天真对不起,只好有屈诸位了。五号八号六号几个大房间,统给护军使署汪课长定去了,实在无法可想。停一回有空请你们掉换罢。”空冀点点头。璧如写了一色牛尾汤,又写了三色菜一色点心。衣云道:“我照你样罢。”璧如又在角上填着两客二字。空冀早已写好,等西崽走上授给他,又吩咐开两瓶沙水,三杯白兰地,十支前门牌。璧如道:“衣云你喝葡萄汁罢。”衣云点头。一回子络绎送上。璧如道:“空冀,你今天大概非叫局不行,只是那个夹人的东西,少请教为妙,我为的保护你那条马腿起,进此忠告。”空冀道:“那么叫个小先生罢。”说着,取过局票,先替璧如写一张福祥里贝英。又问衣云道:“老兄仍旧红芳馆么?”衣云摇头道:“此人太老辣,我不叫她,你写好了我来自写。”璧如诧异道:“你今天第二回叫局,难道夹袋里已有了好货不成?”衣云也不回答,取过笔来,摸出袋里一张《游玩新报》,依着这上面地点花名,写了两张。璧如道:“你老兄真聪明,这个便宜货也给你学会法了,孺子可教。”空冀一瞧,写的西福致荷花,迎春坊白牡丹。当下一起写好。空冀要发出,璧如道:“慢些。此刻六点钟还不到,早发了,他们又要偷懒,推托先生没有这样早,只坐不唱,这却不肯饶舍他们的。”空冀姑且搁着,又吃罢两色菜,谈下一阵才始发出。

当下荷花来得最早,因香巢便在贴邻,走进十四号,问一声沈啥人,衣云点点头,荷花并没带跟局,独自坐下衣云背后,衣云早已学会敬香烟,划火柴一些殷勤手续,又问你可叫荷花吗?荷花点头。衣云窃喜,以为没有猜错。璧如那时注意衣云谈吐,荷花问衣云道:“沈大少,絶在啥场化认得奴格?”璧如以为衣云这句话僵了,谁知衣云不慌不忙的道:“你想想看?陆大少,还认得么?”荷花道:“喔!不是苏州那个小陆吗?原来沈大少是陆少一帮里客人,阿要热昏,奴已经想不起了。”璧如那时,着实佩服衣云。只见荷花小圆面孔,淡粉轻脂,装束十分入时,和衣云一见如故,非常亲热。须臾贝英也来了,璧如招呼她坐下。空冀叫的福祥里慧贞也来了。璧如只见又是一位肥肥胖胖的惠山耍货。空冀指问璧如道:“你瞧这位小先生怎样?”

璧如荡气回肠,回答不来。碰巧西崽送上三客童子鸡,肥大不堪,满满一盘,璧如伸伸舌子。空冀道:“这样大的童子鸡,今天第一回吃。”慧贞问那西崽道:“你们这样大的老婆鸡,也好当他童子鸡么?”西崽笑笑去了。璧如对慧贞道:“像你这样摇摇摆摆的开路神,也好当小先生吗?”慧贞对璧如瞅了一眼。

这时衣云叫的白牡丹也来了,坐下和衣云攀谈。贝英唱了一折《武家坡》便走,慧贞也跟着走了。璧云见衣云身后两花一叶毫无去志,不禁纳罕起来。衣云忽问白牡丹道:“瞧不出你天真烂缦的一位小姑娘,倒是个伤心人。”白牡丹不懂甚么话,衣云道:“你前天不是对一个报馆里的先生,眼泪索索哭了半天吗?他还劝你弗要哭。安你的心,有这件事吗?报上登得明明白白,所以今天叫你来问问你。”白牡丹叹口气道:“气数气数。奴又不曾死啥亲爷娘,为啥要哭呢?”那个跟局阿姐老二插嘴道:“听他们小报上登得热昏三兆。”这时荷花也道:“三小姐,真正碰得着格,奴刚才也有人特地叫奴堂差,问奴为啥伤心得来,成日成夜把眼泪水洗面孔?我说阿要热俚笃娘格大头昏,凭那享哭发子,眼泪水总也呒不个样子多。后来细细打听,晓得是一家小报馆里人造的谣言。想啥人?就是那个瘪三一样格姓许……”白牡丹道:“喔,鸦片鬼许老大,格格人总也弄弗好哉,几次三番到奴房间里来借铜钿,别人弗睬俚,俚就两条眼泪挂出来,托手托脚像告地状样子讲俚个苦经,板定要借着子一角两角才肯走,大清早算讨厌格哉。……”荷花道:“倒弗是啊,生意上霉头拨俚触进格哉,自家哭子弗说起,还要贼人家哭,真正大舞台对过天晓得。”白牡丹道:“下转等俚再来,请问俚,敲脱俚三记耳光,哭杀也弗要去睬俚,格种人拮举,弗得格,人家给子俚三分颜色,俚就要开染坊格。……”璧如听不过道:“你们两位先生,一搭一挡骂山门,算啥一出,难道今天乌师先生不来好骂过门么?”说得两人笑了起来。荷花拍拍衣云的肩道:“沈大少对不住,先生没有来。下回多唱一折罢。”衣云点点头,又停一刻,荷花、白牡丹一同走了。璧如问衣云道:“衣云,你怎样七搭胡弹,亏你缠得下去,我真佩服你。”衣云道:“有报为凭。”当下把一张《游玩新报》授给璧如,璧如见刑着两则花史,果然是那位许先生的笔墨,说白牡丹、荷花两人身世凄然,又说荷花亏得有一位放翁后人天天解劝她,不致忧郁成疾,自寻短见。璧如笑道:“大概夫子自道也,是孤愤寄托之作。”空冀道:“那位许先生,每天做四则花史,只拿报馆里两角小洋,而且每天现支,不做便损失两角。”衣云道:“可怜可怜,文人末路,不忍再谈,我们喝杯咖啡,散席罢。”空冀也道:“辰光不早,听戏去罢。”当叫西崽开上帐单,签下名字,给六毛钱作小帐。西崽陪笑送出房间,一同走下楼梯一叠连声有人欢送。三人跳上黄包车,吩咐法界同舞台。车夫提起飞毛腿,狂奔而去。到得同舞台。只见客满牌子,高高悬起。三人大失所望,只好打倒车,回到半路。空冀碰见王散客,坐在车上,手里捧一块镜架,空冀招呼他,问他那里去,他道:“同舞台送庄艳芬呀。”空冀道:“没有位子了。”散客道:“位子空得多,我们预先定下,你们一同去么?”三人重新跟着散客,到同舞台楼上,空着三四个包厢,粘张纸条,写着忆艳社定。散客道:“各位坐下吗。这里我们社中定下的,无论朋友的朋友,统统好入席。”空冀非常感激。散客把块镜架给茶房,吩咐悬挂起来。茶房摇摇头道:“挂不下了。你瞧台畔一百多块,堆在那里。”散客道:“你去想想法子吧,我多给你几块赏钱好了。”茶房点头自去。四人坐下喝茶。等一回子,络绎而来,都是忆艳社社员,及社员的朋友,坐得满坑塞谷。璧如对衣云道:“你瞧瞧全场哩,不论官厅特厅,花厅包厢,二等三等,那一处好再塞进一个人么?庄艳芬的魔力真不小啊。”空冀低低道:“庄艳芬的能够叫座,全靠一个骚字。他们忆艳社,所以特地替她上个王号,叫做‘骚艳亲王’,停一回子电灯平白一亮,添了三四十盏,从台下一阵彩声里,台上涌现出一个美人来,演的是打花鼓,每敲一记鼓,两只眼睛一瞄台下,接着一片掌声,那掌声好像接财神送灶神放的爆竹,哪里听得清楚是谁拍的。衣云问空冀道:“为甚么那掌声和彩声统统在二三等里,难道庄艳芬还够不上引花楼官厅里的看客叫好么?”空冀道:“不对。二三等座,因为离座太远,像雾里看花,只在骚艳亲王眼横一横,当她是做眉眼了,手扬一扬,当她吊膀子了,便不由得狂喝乱叫起来。你瞧那官厅花楼里的看客,看得何等亲切有味,眼睛早已定了,舌子早已挢了,他们并不是不喝彩,魂灵儿早已飞到她那只鼓里去了,所以喝不出彩来。”衣云留心瞧瞧,见得有一位少年,把手中一个香烟头塞进嘴里去,嚼了一回子,吐到地上,见他并不觉得什么,很为诧异。衣云再留心台上,骚艳亲王一只眼波,是水汪汪的,然而并不见有水滚下来,眼波里包涵着两颗眼珠子,黑多白少,瞄一瞄,勾魂摄魄。一个屁股,是圆丢丢的,外面虽然包着一重裤子,裤子尺寸,大概量了屁股尺寸做的,细看她两边微微高起,中间微微凹下,便不穿裤子看起来,也是这副形状,所差不过穿裤只见花花绿的裤料,不穿便见雪雪白白的皮肤。这时候隔座一位老者叹道:“庄艳芬的老子娘不知怎样加工制造,才造出这样一双媚眼,和这样一个丰臀,算算一样是精虫,一样是血,何以造出这样子讨人欢喜的两件宝贝来呢?”说着,把两只手打了一回千里镜,那嘴里的涎沫,只管挂下来,把件罗纺夹衫湿透了一大块。衣云再看台上时,骚艳亲王正在对座客接一连二的飞媚眼,又把屁股从东台角扭起扭到西台角。媚眼还不打紧,屁股这样的扭着,使看客联相到屁股近邻的媚眼上去。这么一想,不由得接近台畔的一批看客,坐立不安起来,也学着骚艳亲王一般的扭着。衣云瞧得,委实好笑。璧如见左右坐的几位忆艳社社员,个个神思恍惚,人人涎沫横流,便知空冀说道:“照这样子来瞧骚艳亲王的戏,这里老板当该像大菜馆一般,每人发给一块帕子,看客好把他铺在膝盖上,才不致给涎沫弄脏衣服。”

说得空冀、衣云全笑了。空冀又道:“骚艳亲王已唱了好几年戏,风头一些也唱不退。本来戏子最忌一个色字。一经出了毛病,武生脚力软了,花旦嗓子倒了。可是骚艳亲王不这样,时常叫开车的替她捏捏脊筋,叫跟包的替她宽宽皮肤,叫钉梢的替她松松骨头,谁知嗓子格外洪亮了。璧如道:“大概越是这样,越有精神。正合着武松说:‘我吃了十分酒,不知气力从哪里来的?’”衣云、空冀狂笑一阵。

这时那个王散客,望着一辈子社员,太觉得精神不振了,他提起响喉咙,一阵狂叫,只听好吗!好吗!把全座人都吓醒了,个个使劲狂叫一阵。璧如、衣云震得耳鼓欲聋,再耐不住。衣云推托小溲,拉了璧如走出包厢。空冀也跟了出来道:“打花鼓快要完了,我们一起走罢。”说着,别了王散客等一辈子,走出同舞台。空冀道:“这时只有十二点钟,困还嫌早,我们去打茶围罢。”当下三人走到迎春坊奇侠楼家,璧如一瞧牌子道:“老兄真不怕夹。”说着,走进客堂,自有龟奴拉铃。空冀当先走进东厢房,大姐娘姨照例应酬招待。这时老四陪先生出堂差去了,三人只好枯坐以待。衣云瞧瞧堂子里神气,和平常人家不相同。空冀又讲起那位骚艳亲王的风头十足,她在杭州有好几个势豪公子捧她。有一位荣科长,还租一宅私邸她住,细玩赏她的眼睛和屁股,这也是她前生修下的福分。现在上海的捧角家,真车载斗量,一辈子捧旦角的,更不必说,目的在转她的念头。只是靠小报上说几句好话,场子里拍一阵掌声,她认也没有认得你是阿土森阿木林。高一级的,送两对花篮,请一顿吃局,也只好谈几句客套话,汗毛也碰歪不得她一根。非要伟人巨子,挥金如土,才够得上真个销魂。正说着,只听老四一阵吃吃吃笑上楼梯来,见了空冀,又要拧他大腿,璧如劝住了,老四走向梳妆台傍边掠鬓,衣云在镜子里一望,吓了一跳。正是:

才逃舞榭明眸劫,又向妆台伺眼波。

不知衣云为甚么见老四无端一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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