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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锦被宵寒更阑排大宴洞房春暖月上谱新腔

话说银珠睡在阿金娘小房间内,一夜做了两个奇梦,梦回想想,觉得半懂不懂。这个梦境,从出娘胎,未经历过。想到自己是个乡村女子,不该做这样的梦,委实做得自己也不明不白。说给人听更加糊涂了。这个梦,自己脑子里既没有梦根,一定和人家缠差的,我本来做的甚么梦,大概给别人做去了。正想得出神,阿金娘喊她道:“银珠阿囡,天亮了,醒醒吧,夜里说梦话,不知乱七八糟,说些什么,你心里定定,不要胡思乱想,一个人看风扯篷,运气来,春天弗问路,只管向前跑。太太奶奶,又没甚么窑里定烧的,一样是泥坯子捏成功。你现在是个黄毛小丫头,说不定一年二年后,喊你太太奶奶的人,塞满屋子,你还不高兴答应咧。你现在摆定心,听我话,一切有我寄娘包场,碰到随便甚么尴尬事情,只管推我寄娘身上,我寄娘像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你,只是你将来别忘记我,我从前待我亲生女儿阿金,也没有这样亲热。阿金小时候,也不是同你一样这副神气的吗!两管鼻涕拖到脚板上,歇不到五六年,便不认得她,上海地方堂子里,真正是你们的一只漂白缸,只要有好手替你们漂,凭你黑炭团一般,立时立刻,可以漂得像天仙女一般。可惜你们心不定,有了这只漂白缸,不肯跳进去漂。阿囡啊,像你这副样子,漂下一二年,一定弗推扳。现在呢还讲弗到生意上种种过门节目,只要你一定心,我会得一桩一件教导你,学会了种种诀窃,生意上就飞黄鸿达。凭他一等一的大好老,跳不过你如来佛的手心底,你将来正有一翻好戏在后头哩。”阿金娘早祷一番,起身吃过点心,替银珠梳头,又对银珠道:“你一向缩杀田角落,没见过世面。我今儿索性领你出道出道,一个人像只鸟一样,弗冲弗会叫,我今天带你阿金生意上去广广眼界,让你学学样子,吃生意饭怎样吃法的。做倌人,第一要功架好,功架非从小学习不成。学功架,又不好捏手捏脚教的,只在见多识广,自家体会出来。走一步路,低一回头。一笑一嗔,吃饭吸烟,统统有功架。做倌人决不好随随便便的。你今儿去见识见识,才晓得做倌人的难处。做倌人红不红,也便一半在功架上面。我女儿阿金那里,场化也大,人头也齐崭,做生意不是模模糊糊,拍正三眼一板,你到她那里去走走,多少有点益处。”银珠道:“我去陌陌生生不难为情的吗?”阿金娘道:“你又是小囡脾气来了,吃生意饭,第一要不怕难为情,大大方方。况且阿金现在是你姊姊,姊姊那里,还怕什么陌生吗?便是房间里铺房间二阿姨,小阿姨,统是我们出窠小姊妹,你去欢喜不迭哩。”阿金娘一边梳头,一边讲话,滔滔不息,在下也记不尽她许多。她梳罢头,引着银珠一径到三马路沿忆笑那里,走上楼梯,自有娘姨大姐,一叠声招呼。阿金娘问:“阿金起身吗?”娘姨道:“七小姐出去哉。”亭子间里有人喊道:“外面可是阿金姆妈,里边来坐。”阿金娘同银珠走进亭子间,见铜床里睡一个三四十岁美妇人,穿一件粉红衬衫,伸出一只雪藕似的小臂,揩眼睛,揩了一回道:“阿金娘,你来得早,我听你问阿金,就猜到你,因为房间里别人没有叫阿金两字的。娘姨大姐,大家叫阿金七小姐,我和二妹妹,也叫她老七。阿金两字,只有你生身娘叫。”阿金娘道:“小阿姨,阿金赶早出门了么?”小阿姨道:“她陪客人叉麻雀,天天磨着穿心夜,自家房间轧弗落,开了一苹香好几个房间,一批议员老爷,前天到过南京,现在又来了,每日花天洒地,大家开着这里的户头,人人喜欢叫老七,席面上堂唱,总是满堂红。我们这里,为了他们一批议员老爷,特地托帐房先生开一本堂簿,专记他们这笔帐。否则张、王、李、陆弄不清楚。”阿金娘道:“也是这里运气好。”小阿姨道:“阿金娘,你同来一位,是谁呀?”阿金娘吩咐银珠叫应一声小阿姨,指着道:“这是我寄女儿,现在阿金爷生意上。”小阿姨道:“弗推扳,开迷开眼一位大小姐,将来第二个老七,你福气真好。”阿金娘道:“承你称赞,将来要阿姨佛脚上带带,托阿姨带只眼睛哩。”小阿姨道:“弗必客气。你手里小姐,个个出秀的。”阿金娘道:“只是不及你阿姨。我做了一番世事,依旧两手空空见阎王,真说不得。”小阿姨道:“我们像赌场里赌钱,没有洗手,财来财去,也叫空开心,将来弗知将来,诘谛裟婆诃,依旧酱里虫酱里死,谁也不是一场空吗!”小阿姨一面说,一面披衣起身,走下床来叫一声娘姨,自有人来捧面水,铺床倒茶,买点心起了一阵风忙。小阿姨问阿金娘点心用过吗?阿金娘道:“今天不从生意上来,昨夜住在小房子里,一早起身,点心吃过多时,不必客气。”小阿姨道:“你还是几时上的生意?”阿金娘道:“不多几天,因为阿金阿姨那边,房间里倌人大姐索办弗过,好好生意尽弄光。阿金阿姨,又趁凭他们不管帐,弄得一天弗是一天,我看不过起来,自向阿金阿姨跟前讨这个差使,去管押他们,也叫空做闲冤家,算不得甚么生意。”小阿姨道:“你老将出马,一定弗推扳,我们这行生意,不论场化大小,人头多少,房间里少不得一个管头,像我们这里,人家听听世面大,然不知发了多少财,其实骨子,全靠管头管得紧,一丝一忽,弗肯放松他们。一钱一文,弗肯浪费作用。才始撑着住这个门头,刮削下一点利息。二妹妹,他也像阿金阿姨一样,百弗管帐,那末跳进奔出,统是我一个人,真正烦得死去活来,要吃了人参和他们拌哩。”阿金娘道:“真亏你,像我这样风流,就抵挡不住。”当下两人娓娓话家常,一个大小姐叫爱媛道:“姆妈,可要去喊声七小姐?”小阿姨道:“忒早哩,这时候,怕他们困不多几时,凭你王爷也叫她不醒,你吃了饭去喊,正好。对她说姆妈在这里等她。此刻你去吩咐厨房下,多备几色菜,早些开饭。”阿金娘道:“自家人弗必客气。”

那时银珠四面望望,觉得和自己房间里相去甚远。亭子间里一色奶油洋漆西式家生,只有一张床是方杆铜床,悬着一顶映白华丝葛帐子,叠着两条水绿色湘妃色锦被。壁端绣品琳琅,桌上银光灿烂。两个大房间里,更是收拾得花团锦簇。银珠不由得心中十分艳羡。停一回吃过饭,爱媛去喊七小姐,阿金娘和小阿姨说说谈谈,也不觉寂寞。银珠走向洋台上望望马路景致,抬头见斜对过一家,便是母亲那里银翠仙房间,洋台上露着半面的,正是母亲,见她正在刨一根甘蔗,当下不便喊她,只得暗暗出神。心想自己到得阿金地步,母亲决不会再刨甘蔗的了。这时忽见门口停下一辆桥式新汽车来,银珠还认道是生意上客人,甚么老爷少爷来了,望望忽见走出一个身长玉立,艳妆浓抹的倌人来,一径上楼。小阿姨一眼瞥见道:“老七来了。”房间里娘姨大姐一阵欢呼道:“七小姐,你姆妈等得心焦然哉,你回来得啥能晏介?”七小姐亲亲热热的,叫一声姆妈。阿金娘也回答一声阿囡。七小姐坐下沙发里,正要动问,她娘指着银珠道:“这是你娘新认的寄女。”又对银珠道:“你叫声姊姊。”银珠低低叫了,七小姐只点点头,阿金娘低低和女儿说了一遍银珠的出身,又把自己到生意上管理的事告知女儿。女儿道:“阿姨忒懒惰,开了一个门口,管也弗管,要把几个钱一起蚀光哩,我这节工夫,自家没钱,倒替她担下一只湿肩架,不知弄倒啥结局哩。姆妈你看好弄下去替她弄弄,不好弄,让她去,否则死做活冤家,将来翻要受怪怨,不犯着。”当下阿金娘很听女儿的话,两下攀谈一阵。七小姐道:“此刻我坐李大人汽车来的,这辆汽车,李大人前天新买,六只汽缸大车身,在享茂买她化到七千多两银子咧。姆妈你可要同妹妹坐坐。妹妹不曾坐过汽车,今天去兜兜风罢。”阿金娘道:“好的,小阿姨一同去。”小阿姨道:“我房间里没空,你们娘儿三人去罢。”七小姐站起身来,领母妹走下楼,喊一声车夫阿根,阿根把着打鸟帽一推道:“回去吗?”七小姐道:“到静安寺路兜个圈子去。”阿根开了车厢门,七小姐先让银珠走进,坐在右面,母亲正中,自坐在左面,趁手拉上车厢门。阿根把车子退后一丈多,要待掉转头来,向跑马厅去,此时车中银珠,一手拉着铜梗,惴惴自恐。刚巧银翠仙洋台上站着银珠娘,正在梨,一眼瞧见汽车里好像自己女儿银珠,便伸头探颈望了几望,认不定,手中一长条梨皮,抛下楼去,直抛在汽车顶上,张阿根瞥见,仰着脖子骂道:“眼睛张张开,人家新车子,不是给你做垃圾桶的。”上面银珠娘不服道:“喔唷唷,一条梨皮,不见得龌龊甚么。”银珠听得口音,好像自己娘,仰头一望,打个照面。阿根再要骂时,七小姐道:“毫噪开罢,弗要空拌唇舌哉。”阿根一面开车,嘴里还骂了一声老蟹!银珠此时芳心跳荡,十分难受。汽车风电掣而去,银珠一缕芳魂好似依旧在银翠仙洋台下。银珠娘站在洋台上出神,也好似汽车虽去,像女儿一般的脸子,始终在楼下。仰首对着自己,想了一回,断定决无此事。女儿一个穷身体,怎会装进汽车里去,倘真的女儿坐着汽车,我娘也不会得挨骂受汽车夫的气了。大约这位小姐,同我女儿一样面孔。想着叹一口气,仍旧把梨一只一只的,好梨,打扫打扫房间,因为这一晚有一户四川客人,借此请同乡,四桌台面,异常忙碌。一回子银珠娘忽听得楼下叫喊,靠窗槛一望,见是金大,走下楼在客堂里谈谈家常,问起银珠可在生意上。金大道:“她昨夜同寄娘住到小房子里去的,今天还没有来。”金大妻一怔道:“那么我方才见汽车里一人莫非是她?”金大道:“哪有这事,她寄娘也坐不起甚么汽车。有谁请她们坐,一定你眼花看差的。”两人谈了一阵,客堂里有几位相帮,知道金大也在迎春坊生意上,大家承认他同行,搬张凳子他坐坐,倒碗茶他喝喝,和他谈天。金大妻因楼上事情正忙,走上楼去收拾一切。金大谈得高兴,坐着不去。有一位同乡叫阿云道:“金大,我家和你前村后村,你住安乐村,我住南溟庄,今年水灾,大家没饭吃倒也公平无私。你上海来吃这碗饭,也是同我一样,走着三十六着的末着棋子。”金大道:“倒不是啊!我的的确确是城外头籴米外行。”阿云道:“我倒不是外行吗!一些过门节目都不懂。”两人正说时,傍边一位相帮,对阿云眼睛一白道:“你们大家说外行,谁到堂子里来从小学生意,拜老司务,像你阿云大叔,两只眼睛多化凶,做事情推说外行,赚铜钱就弗外行,精明得死脱快,你还要说外行,我们多化内行统要拜你老先生了。”说得阿云羞着不响。金大道:“你们别说笑。吃这碗饭,也要些本事。我刚上生意几天,客人跑进客堂来,问也不敢问他到谁房间里去。一时拉铃也拉不大响,叫我搬菜上楼,更加毛手毛脚,汤水溅到客人身上。现在已算内行得多,只是有许多地方还弄不大清楚。今天我要出出行,问一声诸位,譬如我认清这位客人做楼上的,这位客人做楼下的,楼上两个房间,楼下两个房间,假使做四个房间里四位客人一同携手而来,那末叫我拉铃呢,还是叫下头房间?叫左房间呢?还是叫右房间?这倒是个难题目。前回我碰见过,两位客人做楼下左右两房间,我叫了左面房间客来,两人偏跑进右房间去。明天我叫了右面房间客来,两人偏跑进左房间去。好像和我作对一样。第一天右房间人怪我不招呼,左房间人怪我寻开心。第二天两家又翻转来怪我,叫我怎弄法呢?”金大说得一客堂人哈哈大笑。”阿云道:“可是这碗饭也不容易吃。”正说着,外面一阵汽车喇叭响,楼上金大妻喊金大道:“银珠爷,对过汽车里走出来的,当真是银珠阿囡,你去叫她过来一趟。”金大道:“我不去喊,她总会来的。”金大妻重复走到洋台上,见银珠也靠在洋台上探望,当下对她招招手,银珠点点头。停一回子,阿金娘陪着银珠过来,银珠先叫声爸爸,然后走上楼叫声姆妈,呆呆站着好像盈盈欲涕。她娘也觉一阵心酸,忍着泪,和女儿约略谈了几句,阿金娘像凤阳婆一般,牵着她便走。娘在洋台上目送她,瞧不见影子方休。金大在客堂里,谈锋骤敛,辞过贵同行,走出客堂,一路踱回去。以过大新街口,背后忽有一个乞丐,钉在金大背后,操着半上海地江北白,叫声:“金大哥,你上海来顽顽么?几时到这块?我们好久不见,难得碰到你,你救救我,我落难在上海。”金大回头细瞧,猛吃一惊,此人原来是福熙镇住下好多年的小皮匠,为了秦炳奎一双鞋子,站不住福熙镇,逃来上海,落难到这样子。金大见他蓬头赤脚,衣衫不连,牵拖一爿挂一块,早已做成乞丐。当下走到马路傍边水门汀上站着,问他道:“小皮匠,你怎会弄到讨饭呢?好好镇上做做生意,逃到上海来作甚?上海是你住的吗?你临跑还拆我烂污,把秦炳奎一双鞋子,带了走,弄得秦炳奎几次三番寻着我,并且逼死他媳妇,你行下这副良心,莫怪弄得走头无路,也叫现世报哩。”小皮匠蹙着眉头,叹口气道:“唉,我弄到讨饭,也是害在秦炳奎手里。”当把一双鞋子详情,细诉一番,金大方始明白,又责他道:“你有随身本领,为甚要贪懒做这勾当呢?”小皮匠道:“上海不比乡镇,各有各的地界,大街小弄。不容你陌生人挑着担子乱闯。我起初不懂这个规矩,打得头破血淋。后来改做别的行业,燕子窠里相帮,拉黄包车,拾香烟头,统统做过,度不活一张嘴。上海地方来寻饭吃,倘使只该一双空拳,不识字,不熟路,没力气,没荐保,简实乞丐公会里,好预定一个位置。不走这条路不行,除非要有‘亏得’两字,亏得朋友……亏得亲眷……亏得女儿……亏得妻子……平空可以发财。你我一无亏得,外加在燕子窠里相帮相帮,吃上一筒烟,那末不走这条路,也无路可走。”金大听得,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摸出两毛小洋给他。小皮匠道:“金大哥,你能够多照应我些么?”金大翻袋袋底给他瞧,又教训他道:“你到此田地,还要黑白两饭,那末死日就在眼前。”小皮匠道:“现在只喝些龙头水,土皮也好几天没吞了。”金大叹息而去。

作者按下金大,把小皮匠的生活状况叙一叙,倒也是上海繁华世界的特色。小皮匠他叫化名字叫小春,还是去年冬里实授三马路一带“赶猪仔”缺分,只因他夹着一口江北白,路人听得,摇头不迭。一天到夜,赶不出许多油,除非碰着贵同乡,给他一两个铜板。看官要知做乞丐,专靠一张嘴,口音大有关系,也像做学校教员一般,站上讲台,说一口江北土话,这块辣块,便给学士骂一声“青莲阁货”,最好欺人的,要算国语。其次骗骗女学生操一口吴侬软语,却也很受欢迎。所以上海的乞丐,也受了国语化,三马路中法药房起,到大舞台止,这一段里,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乞丐,叫戚老四,操一口纯粹国语,而且官气冲天。你晚上应酬,走过那里,他一手提个洋铁罐,一口欢呼着:“……大人走好……大人慢请……黄包车拉开……大人来了……马车当心…大人在这儿……大人手头宽……救救穷人不在心上……大人请高抬贵手!”

路人听他说得不卑不亢,绝无委琐气,大家把大人资格,摸出一两个铜元,丢到他洋铁罐内,还要称赞他一声有眼力,总算给你认出我们一批都是大人。有人说他从前也是官场一位大人,不幸弄到做乞丐。有人驳道:“他现在虽做乞丐,一天工夫讨到二三千文,有许多乞丐及不来他,只好去趋奉他,他依旧是个乞丐大人,何尝不幸哩。”闲言休表,在下很佩服戚老四操一口国语,流利纯熟,字正腔圆,听他讨钱,回忆到西门一位破靴领袖王大人演说劝捐:……诸位热心志士……诸位爱国男儿……培养人才……维护教育……请诸位踊跃解囊!听客莫不动容,挥金如土,倘换上个雌鸡声喉咙,凭他扮出十分苦相,声泪俱下,人家给他个不瞅不睬。所以一个人亢爽流利的国语,无论做那桩行业,不可不学。小皮匠讨饭吃亏,就在不懂国语上。他赶上两个多月猪仔,一无成绩,地盘便给会说国语的戚老四夺去。当下小皮匠以客卿资格走过戚老四地界,凑巧碰见金大,讨到两毛小洋,算得意外之财,谁想给戚老四一眼瞥见,拖住小皮匠道:“小春,上海乞丐行规你懂么?乞丐行规比不得官厅法律来得宽松,官厅尽让外人越界筑路,我们不许同行越界讨钱,你老资格,不该明知故犯。方才的猪油,快些奉献,不要累我动手。”小春道:“这是有交情的家乡猪油,比不得掠你地界上的野猪油。”老四道:“家乡猪为甚不到家乡去刮油,要刮到我地界上来呢?混帐!忘八蛋!老子可不饶你。”小春道:“老四,你官话只能吓猪子,吓不退我,我不吃你这一功的。你好好讲交情,请你一匣大英牌。”老四道:“两匣罢。”小春把两毛钱,走向角嘴上小烟纸店买两匣大英牌,各人一匣。老四不依,结果帖上一根。老四道:“小春,这几天瘟猪真多,昨晚我好容易在一群死猪中间,挑出两只活猪,一路赶去,直到天晓得那里,一只猪好像勒过一勒油,身边只有角子,就此给他瘟去。另外一只猪皮子很像有些油水,谁知他摸了一刻工夫,摸出一个油葫芦来。我就此打倒车算晦气,一时碰到两只瘟猪霉头触到老刀牌香烟上去,还弄得好吗?”小春道:“赶猪要眼睛瞧到他袋里,弗碰着死猪,已经算难,还要只只弗瘟只有你赶猪大人本领大。”正说着,又一个同行走来,叫癞皮阿根,手中挥着一柄蒲葵扇,满口苏白。老四一眼瞧见道:“癞皮,你腰里有一匣大英牌,摸出来润润。”癞皮不肯道:“这里不是香烟,是一件随身法宝,我靠他过活的。”老四道:“你又弄出甚么玄虚来了?”癞皮道:“万样事业,都有特别改良,我们这桩叫化行档,不当该改良改良吗?”老四道:“怎样改良法,倒要请教。”癞皮道:“西川图献不得。”话又未完。腰间一只香烟匣子,给小春抢去,癞皮连忙来夺,又给老四一把拖住。小春一瞧匣中有二三十个蠕蠕欲动的臭虱,一手授给老四,老四盘问癞皮细底,癞皮道:“这地方阴沟水臭来西,到对过水门汀上来讲。”三人走过马路,坐在水门汀上面。小春道:“癞皮,你这副神气还嫌阴沟水臭,笑话不笑话。”老四道:“不好怪他,他地盘在昼锦里,一天到晚,粉香馥郁,几位老主顾,无非太太小姐,头发上有香油,衣服上有香水,手心内有香粉,嘴唇上香蜜,便是不给钱,骂一声,一口香气,直喷到面上。给一个钱,钱上留着一股香味,三四日不褪。所以他袋里的钱,个个有香味,比不得你地盘在五福弄,天天瞧几个白屁股,红头苍蝇,是你老朋友。木樨香味是你家常饭。他到你那边来,一刻也坐不住,就要乌痧涨,因为他脾胃薄了,嗅不得臭味。”癞皮道:“这几句话,说得很对我心。”老四道:“那末你告诉我,臭虫要它怎用?”癞皮道:“不容瞒,我新想出的顽意儿,只有我那里合用叫做‘抛蟹’。昼锦里太太奶奶很吃这一功。”老四道:“怎么叫抛蟹呢?”癞皮道:“只消捉一个臭虫,放在扇角上,见花枝招展的女郎走过,把扇子向他不住的扇风,扇不到二三十扇,臭虫过渡到她香肩上去,她始终没觉得,我一边说……太太舍我一两个铜板买碗粥吃……救救我穷人……譬如杭州烧香……阴功积德!她倘使一时心软,舍我一个铜板,我就丢掉这只蟹。她一理不理我,我还不肯白抛,等她走到人丛中,假献殷勤,叫她道:小姐,你肩上一个大臭虫。连忙替她捉下,给她一瞧,她感激我,给我钱,我就不声不响,把臭虫藏起。她依旧不给我钱,末着棋子,把臭虫给旁人共同鉴赏,或给她钉梢的男子瞧,说在她身上捉下的,坍坍她的台,她一定要面红颈赤起来。你道这个法子有意思么?”癞皮说着,洋洋得意,把一柄薄葵扇,微微轻拂。老四道:“妙啊,你真好算得叫化诸葛亮。”小春夺他一柄薄葵道:“你此刻不要抛蟹,我身上咬不起哩。”癞皮道:“看想你也弄不好了。”老四道:“可是你这条妙计,只用一处一时,倘叫小春抛到人家屁股上,他们明见着,还不肯高抬贵手拍死它,要带它家去,养壮它哩。因为五福弄一带小屋子里的主顾,谁不是家中养着千千万万臭虫,你抛他,他也不怨你。替他捉去,坍他的台,他也不感到羞,谁肯给你钱。况且秋去冬来,扇风嫌冷,臭虫绝迹,你这条妙计,也只好搁起。”癞皮道:“原来应时吗啡针罢了。”

正说着,又赶来一群小瘪三,抢包饭作剩下冷饭菜汁,老四叫他们道:“小鬼跑来,我有话说。”一群小瘪三踉跄而至。老四道:“闵甲头那里,你们快去接头,今夜他要招二千小瘪三,明天静安寺路陈公馆陈宫保大出丧,他早上来关照我打招呼,你们去不去自打主意,要去快去,他晚上招不满,要通虹口帮,一通虹口帮,他们凶狠狠脚色来得多,大职司就挨不着了。”一群小瘪三点头自去。小春也颇有意思帮忙。老四、癞皮两人因地位好,不愿放弃赶猪抛蟹的勾当。小春当下别过两人,去见闵甲头,说戚老四保荐,非当大职司不干。闵甲头道:“人人要当大职司,掮旗撑伞叫谁当呢?此次陈公馆陈宫保大出丧,比不得别家,随我们要求,他那里场面大,用人多,定下章程极严,职司分上中下三级。上级五百人,抬魂轿马执事等,每天大洋一元,奉送白衣一件。中级五百人,背花圈、推罗汉,每天大洋八角。下级一千人,掮旗撑伞,每天五角。只是上级人,身体要有五尺高,一百三十斤重,你小春总也弗及格。我瞧戚老四面上,给你中级当当罢。小春只得将就下去,在一本簿子上签字。小春不会写,另一人代他签上小春两字,叫他印个指模在上面。小春站着等闵甲头吩咐,直等到晚上,人越来越多,一黄昏已足额。闵甲头率领着大队人马赶到陈公馆附近草地上驻扎。晚上人声沸腾,臭气熏天,巡捕偶来问讯,自有陈公馆执事出首接洽。黄昏未阑,闵甲头每人发给纪念徽章一个,徽章上印着陈宫保的人头,面貌清癯,和颜悦色,许多人拿着不知当件甚么东西,扣在裤裆中,塞在屁眼里。这时一片广场中,站的,坐的,卧的,塞得插足不下。小春占着靠墙壁一块极好位置,其中有几位认得小春,和小春商量,轧紧一些,一起塞入,小春还把墙上粘的广告纸戏目纸,一张张揭下,当它锦被盖在身上。这也是小春珍惜玉体,深防凉露侵肤起见。睡到更阑月上,场中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哗声,小春推被细听,原来为的吃饭问题,大家要求陈公馆发半夜粥一顿,陈公馆弗答应,各人争吵不休,闵甲头调解,一级五百人,肠粥一碗。二级三级一千五百人,每人赐馒头两个。一众乞丐容纳此条件后,嗷嗷待哺。亏得陈公馆早预备一屋子馒头,又煮了十来锅粥,数十位执事分派给全体乞丐充饥,才平此吃粥风潮。

一天亮,排队出发。南京路上,电车汽车一律停行,新世界看客像蜂窠一般,顿时把十里洋场,塞得水泄不通。这回出丧,在上海社会史上,好占一个大纪念,大家公认空前所未有。开路神上午十时出发直到晚上五时,才见一百廿八人带上红帏帽,抬着龙头龙尾的棺材,巅巍巍过南京路。马路中万人如海,从静安寺拥挤如潮,口中衔一段雪茄烟头,手轧住了,只能向空乱唾,唾到楼下看客口中,嗤的一声,烧焦舌子,也不能伸手挖出。其轧如此。妇女身怀六甲,挺着一个大肚子,偏要去看,丈夫保护胎儿起见,替她粘上一条“油漆未乾”的纸条,依然无效。往往一个人出门,两个人还家。有人说,全上海人,统统走到马路上,也没这许多,平添着团方百里观光的人,不知几千几万。各旅馆统统轧满不算数,连劳合路雉妓院,小东门花烟间一起塞足。以外马路上跑过夜,躺在停备电中的也不知多少,真开千古未有之奇观,百岁难逢之盛会。闲言休表,且说小春这天所当的职司,是推一只松枝扎的老虎,推下一天工夫,虽只赚到八毛小洋,肚子里出尽一股宿怨。他在马路上碰见平日欺负他的看客,平日敲打他的巡捕,只把松枝老虎猛推上去,撞痛碰伤,不知多少,只有把可怜的眼光,望望他胸前一颗人头徽章,便掩口含泪而去。小春得意到一日工夫,交卸差司,领着八毛小洋,匆匆忙忙奔到西门去找他新拜的老师拍肚皮老枪,交付一个月学费。走到中外交界之处,见一辆独轮小车上,坐一个老妇,一个少女,白头白扎。老妇手里,执一根招魂纸幡,少女手里捧一个杉木牌位。后面两个人,扛一口薄皮棺材,一条破棉絮,罩在棺盖上,嚎淘痛哭而来。小春认得那少女叫翻筋斗阿妹,也是拍肚皮老枪的徒弟。当下走到外国地界,给巡士拦住去路,要验照会。阿妹道:“没领照会。”巡士道:“没领照会,不许经过,你们难道人会得死,马路章程不懂的吗?”阿妹道:“我们统是女人家,不懂章程。”巡士道:“死者是你爷吗?你爷是男人,临死不交待你们的吗?”小春在旁听得心头火发,要想顶撞,只恨手里一只松枝老虎已交卸,咽下一口气,招呼阿妹趁早打回票,快去找个保人,寻张捐票,到局子里领照会,今晚来不及,只好搁到明朝,空争也是白文。这里只恨陈公馆大出丧不经过,否则,轧在中间混了过去,说不定好省捐照会。阿妹没法,吩咐一齐打倒车。那时碰巧横垛里一辆老虎塌车冲出,砰的一声,险把棺材撞破。巡士掮起一根棍子,叱道:“滚!滚!”阿妹只索不响,押着棺材回去。小春奔到西门燕子窝里,一见拍肚皮老枪,便把五毛钱给他,讲下半天大出丧景致。拍肚皮老枪道:“小春,你曲子忘掉么?今天晚上,替你理理,你别走开去。”看官,这拍肚皮老枪是乞丐中的奇才异能,身材短小精悍,三十多岁,并不发育,天生就他一个像皮鼓般肚子,敲着冬冬有异声,老枪就靠肚子吃喝。每天晚上,捧着肚子专走花街柳巷,堂子里楼下房间,只要席面摆好,宾客围坐下,他便塞将进来,双手拍肚子,口哼京调小曲,拍得非常合节,丝毫不脱板。凡属上海老于花丛的,怕没一个不认得他,当他一个肚子,是件天生特别乐器,听听倒也好博得一笑。所以老枪走上一步花运,每天穿遍几条北里弄堂,身边轿饭帐一叠,小角子一把,一日要抽三块钱乌烟,经济充裕,不在乎此。更有许多乞丐,眼热他,拜他老师,从他唱曲子,每月学费小洋五角。方才的阿妹,从他学翻筋斗,现已毕业,也能在堂子里当筵献技,每家拿一毛两毛钱。小春也是老枪学徒之一,只因学费往往拖欠,老枪不起劲教他。小春今天缴清学费,所以老枪又叫他理曲子。当下小春道:“只是我今儿困场也没有,一向困在人有厂棚里。前天厂棚拆去,害得我无处栖身,怎样弄法?”老枪道:“事有凑巧,我住那里,有一所碾米厂。厂傍新塔一间厕所,非常宽大,而且帖壁是厂里机器间,夜里机器一开,墙壁上好像装着火炉,这是天赐你一间暖房,快去占据罢,别让他人捷足先得。我此刻瘾已过足,要上生意去,走一批回来,到暖房间探你,你先去罢。就在斜桥路严家坡空地上。”小春喜不自胜,奔去找到暖房,安宿在内。更阑月上,一室如昼,微风飘拂,清香徐度,说不尽洞房春暖,粉壁炉温。小春一枕梦回,只听得粪坑架上一阵哼哼之声。细细辨认,大腹膨,正是拍肚皮老枪。老枪见小春醒来道:“这里舒服吗?”小春感谢不尽,又道:“师务,你今天生意怎样,盘过帐么?”老枪道:“十来块钱总靠得住。”小春道:“你快些教会我曲子。”老枪道:“曲子随机应变。譬如像我拉屎嘴里喊的哼哼之声,也好叫它哼哼调。你学着加上几个花腔,一样可以骗骗外行,不必一定要学什么江北空城计,宁波打牙牌,吃力弗讨好。上海地方顾曲家,最喜欢听花腔,你只要喉咙圆转,舌子活灵,接一连二的耍花腔,就算红角儿。”小春道:“花腔怎样耍法的呢?”老枪道:“板眼有一定,花腔没一定。花腔各人有各人的耍法,巧妙不同。你听大舞台小笪子有小笪子的花腔,北京梅老班有梅老班的花腔,你不妨发明一套花腔来。”小春道:“好好,待我试来,不妥地方要你指教。”小春唱着哼哼调道:哼哼哼……哼哼又哼又哼哼……哼……喝……哼……喝……哼哼又喝喝……喝哼哼……哼喝喝……哼喝哼喝……哼喝又哼喝……哼喝哼喝哼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哼哼喝!老枪在坑架上拍手不迭道:“好吗!好吗!刮刮叫!春老班再来一个!”一片叫座之声反把小春吓呆了。正是:

不必伶工翻异曲,油腔滑调动人听。

不知老枪有何指教?小春呆呆何事?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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