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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一字推敲儒生开博局万金浪掷豪客叹囊空

话说马空冀的夫人,年来对于空冀已取放任主义。起初一月中三四夜不回,便要查究。后来十夜八夜不回,也不大顾问。并非爱情衰弱,也非度量宽宏,她正在那里不声不响的暗探丈夫踪迹。深知丈夫外边,总有秘窟。只是一时三刻调查不到,非得使丈夫在外多宿几宵,自己好多下一番侦探工夫,假使收束住了丈夫,对于外边秘窟,便侦查不出,所以一向这们长绳放远鹞的放着。面子上不露声色,对于空冀格外亲热,使空冀不疑。果然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马夫人有了线索,空冀还在梦梦之中。那天也合该有事,空冀胆大妄为,答应五娘的要求,要在无意中见见马夫人,使马夫人不留意五娘,五娘看马夫人一个饱。这方略空冀一时想不出,还是尤璧如挖空心思,替空冀想出。璧如先同五娘俩在月仙舞台包厢里观剧,空冀引夫人也到月仙舞台,璧如便招呼着坐下。马夫人和尤璧如见面过几回,并不客气,坐下一傍。五娘尚未开言,璧如涎着脸,引见道:“这位马家嫂嫂,你见见。”五娘只得偏偏身子,叫应一声马嫂嫂。马夫人也回声尤嫂嫂。可是尤璧如一张嘴,素来有名,这回揽到这个差使,哪里肯饶让一些,便道:“马嫂嫂,你瞧我家那位乡下姑娘,像甚么样子?真正吃饭弗知饥饱,困觉不知颠倒咧。她到上海来睡在铁床上,时常要跌下床来的,我见她恨透了。”马夫人笑道:“尤先生真说笑话了,我看你们嫂嫂也很漂亮,不过老成些吧了。”五娘那时面红耳赤,只不做声。空冀更是羞惭无地,把张戏目遮着脸子。璧如依旧有搭没搭道:“你瞧她老成,她真不老成咧,叫做乡下大好老,在乡下我见她怕透,时时给她打到床底下,我现在想翻她本,领她上海来,给些苦头她吃吃。”马夫人又笑了笑道:“你位尤先生真没好话说,我瞧你们一对儿很相称,不过你身材略胖些。”璧如道:“是呀,他一径嫌我胖,厌……”话没说完,大腿上给空冀暗暗拧了一把。璧如接着道:“我不说了。他停会回去,要把我翻本的,又要把我大腿上肉提得二三寸高。”马夫人笑笑,不再和他讲下。尤璧如只管挨在五娘并肩,逗五娘嬉笑。

空冀在傍,气得哑口无言,暗暗对璧如睁睁白眼。璧如只管假痴假呆,问空冀道:“我刚才在石路上,见几家小洋货店里,大家挂着一块招牌,叫做‘落得便宜’,这落得便宜四个字,不知怎样讲法?”空冀那里敢接嘴。看了一回,璧如引五娘先跑,涎着脸道:“对不住,失陪了。她乡下刚上来,我要紧陪她睡去。”马夫人对璧如道:“亏你尤先生说得出,肉麻不肉麻?”璧如道:“回去真要肉麻咧。”说罢引五娘走出剧场。马夫人问空冀道:“尤先生住在哪里?”空冀随口道:“书局里。”既而说:“现在怕已租了小房子。”马夫人赞道:“他这位夫人,倒不声不响,很安顿的。”空冀得意着,眉飞色舞道:“我也很赞成,性格非常和善,而且待人接物很圆到,姿色也弗推扳。”马夫人道:“你法眼赞成到,总弗错到哪里去,不知你认识她几时了?”空冀愣了愣道:“认识还不久,她上海来才认识。”马夫人道:“我看弗见得罢,你前世里和她一定很要好,否则她刚到上海,怎么已经晓得她的性格呢?”空冀自觉失言,讪讪道:“我听璧如讲呀。”马夫人微笑道:“璧如和你算得好朋友,他连夫人的性格一切统会告诉你的。古人有刎颈交,你们俩真变做共妻之交了。”说罢,微微一笑。空冀只好嬉皮涎脸,搭讪着不响。一回想起璧如引五娘一同出去,别弄假成真,拆我烂污。当下推说书局里忘了件要事,非得去去再来。马夫人道:“你停回径回家里吧,我不久也就要跑。”空冀站起身来,走出包厢。马夫人喊茶房冲茶。空冀也管不得她,出了月仙舞台,老规矩,先往卫生池个浴,然后去找璧如、五娘。他所以要浴,防夫人暗中钉梢。谁知那天夫人并没有钉,后来怎会破案呢?其中自有线索。且说空冀先到延庆里一问褚夫人,说没回来过。又往书局里一问,也不见璧如。四处探寻,全无迹兆。只得在延庆里坐等,等了一回。璧如送五娘到延庆里。原来璧如晓得空冀要发急,有意引五娘进新世界,逛了一回。空冀急着道:“老哥,你拆我烂污,到那时才来。”璧如道:“你不用疑心,我原物奉还,不信时,请你当场试验,好说得原封未动。”空冀道:“刚才寻开心,是给你寻畅了。”璧如道:“这一些小权利,是应享的了。这就叫落得便宜,不塌也是呆大。假使当时我们俩一声不响,坐得远杀杀里,你尊夫人又要疑心了,怎么夫妻淘里,久别重逢,这样子冷落的呀。所以刚才的手续,不得不做。不知你尊夫人相信不相信?”空冀道:“我听她语气,是有些未能全信呢。”璧如道:“那就难了,你要她信时,非得叫五娘当着她面,和我行个周公之礼。”空冀道:“你少替我嚼嚼吧。”璧如道:“其实讲穿了,也不要紧。璧如唱戏,何妨客串一出。”空冀道:“谁容你客串呢!”说着拉住五娘玉手,五娘对空冀刮刮脸道:“怕家婆,羞也不羞。此刻又是神气活现,刚才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一响不响了。快点时光不早了,替我识相点,回去陪家主婆吧,不要吃了生活哭得来。”

空冀只管嬉皮笑脸,拉她坐在怀里。璧如在旁不耐道:“喔唷,你们索性做给我看,戏牙戏牙我鳏夫了,那么我就此卸任吧。”说着便走。空冀留他时,璧如已走出房门,一路叹息道:“可怜我做这一任官,叫做有官无印真苦恼。”里面空冀听得好笑。五娘在楼窗上,叫他尤先生走好,明天来白相。璧如已走出大门,并不回言。自从这天之后,空冀回去,马夫人更加和空冀亲热。空冀有时回来得晏,马夫人亲自开门,又煮些空冀喜吃的东西给空冀吃。空冀受了些风寒,三天不出门,夫人衣不解带,将护周致。病愈之后,夫人劝空冀外出散散心,换换上海混浊空气。空冀深感夫人雅意,答应了夫人,偷偷地约下五娘,重到杭州,又住下半个月,倦游归来,两人径到延庆里,登楼一望,呆住了,只见房间里,仅剩几垛壁子,一片楼板,出了回神,对厢褚夫人道:“你们去后第二天早上,马夫人领了两部塌车来搬去的,我们闲人又不好说句话。听说马夫人早已侦悉,看戏那天,便叫茶房钉你的梢,钉到这里,打听得明明白白,你们还睡在梦里咧。”空冀明知东窗事发,没话可说,回到家里,夫人声色不变,依旧笑迎着,问长问短。空冀只觉家里顿时多了一房间家具,要待发作,把夫人出气,只见夫人笑逐颜开,满面春风,一时沉不下这张脸子,没有法想,暂时送五娘到新闸路一所绣读学校里寄宿。那所绣读学校,也是个投机家应时势潮流开设的,校章再通融没有,不限年龄,不问身家,学膳宿费,一概全免,只消有个保人,随缴一百元保证金,五年毕业,如数奉璧。中途退学,概不发还。他定这个校章,很费一番斟酌,明知那批落花无主,半娼妓的高足,不过暂借学校,做做旅馆饭店,决住不满三年五载,多至三月,少只数天,一百元保证金,唾手可得。大不可小算,一人百金,一年来随时入校,随时出校不下百十人,收入动万,可是日常仅开两桌饭,只有坐不满,决无坐不下,开销既省,一年盈余,便可想而知。有人说他们济良公所式的学校,他们受诸不辞。要你们鼓吹,赛如登广告。

当时空冀的金屋里面,给夫人拆了冷台之后,另租房屋,又怕重蹈覆辙,不得已,暂时送入绣读学校,半工半读。三个月后,空冀又卧病在床,五娘不免托人来探问病况,消息又给马夫人知晓,翩然到校,请见五娘,两人忽的姊姊妹妹,话得投机。此后马夫人又时常送些衣料首饰给五娘,有时约五娘外出叙餐,细谈衷曲。说空冀并没家产,已有两个儿子为累,妹妹终身寄托于他,很靠不住,现在妹妹青春还轻,我劝妹妹速自为计,切勿坐误。五娘听得,双泪迸流,暗暗说声罢了,只求一面决绝。马夫人道他新病初愈,见你面时,怕又动他悲感,病本有妨,要你妹妹原谅。五娘泣不成声,好久好久,才说姊姊,那么请你代说一声珍重吧,我明日离开上海,到北京寻我母亲,此后无论如何,决不再近空冀,以谢姊姊知遇之恩。马夫人那时,也觉黯然神伤。第二日,马夫人送五娘二百元赆仪,又几件衣饰,一路恭送到火车站,买了张月台票,直送到车上。等到火车去远,望不出烟时,方始回来。空冀病愈,一起床,便偷偷地去望五娘。校长把实情相告,空冀中心如焚,怅然若失。过得几天,接到北京五娘手书,说已重堕风尘,复为沾泥之絮。空冀更觉得凄心酸脾,徒唤奈何。从此以后,便把寻芳拾翠的心,冷了一半,专心局务,不大外出,有事便长,无事即短。又过得一年,那时已是二月初旬,上海社会,又起了一种烈烈轰轰的潮流,虽没信交潮流来得利害,然而波谲云诡,也足风靡一时。考据他的起点极微,不过有人在游戏场设个场子,摊上几条半通不通的诗句,也有五言七言,也有三四个字,不成甚么诗句,统名之曰诗谜,引着一批酸溜溜的文人,哼着“夫子何为者”的调来玩玩,玩得着,三四个铜子,换包白雪包香烟,或是陈皮梅果子糖之类。这也俗不伤雅,贪不伤廉。无如上海人的眼皮很薄,见你摆个摊,一日可捞几个钱,本轻利重,不谋而获,便一个个效法起来,顿时把一座游戏场开得像蜂房一般。场子一多,招徕自广,免不得大吹大擂,各张着鲜明的旗帜,甚么“清兴吟社”“幽趣诗社”,更有甚么“一字推敲,文人雅兴”“吟坛点睛,各趁心机”等字样,形形色色,怪态毕呈。

这样一吹,不但一般文人玩着,便是略识几个之无的,也要摇头摆脑,充着斯文,坐在场子里一角两角下注。不满半月,潮流便扩张到游戏场以外来了。原因不外乎游戏场摊子上,下注有限,不能畅畅快快的赌,赢的赢得弗煞弗痒,输的输得弗尴弗尬,大家想现钱输赢,赌个你死我活。那些谜摊老板,应时势潮流之要求,便在家里出空一间客堂楼,设张谜台,简便的,就设在老板娘娘的床横头,马子脚边,印几百张卡片,“某吟社”社址某某里第几家,一切布置妥贴,便在游戏里,将卡片逢人乱塞。有几位输得想翻本的,便招朋友引侣,按图索骥而往,那边果然清静得多,爽快得多,现钱现钞,没有甚么香烟糖果,噜噜苏苏的东西,并且没有限定时间。高兴时,尽你一日到夜,一夜到天明,捻断吟髭,磨烂诗肠,随你的便。自从有此安乐窟,一般老谜客,不再涉足游场,镇日镇夜,在安乐窟里哼哼不绝。这是诗谜发源的大概情形。

书中单表沈衣云,一天同郑一鹄两人,走进大千世界游逛,只听一片呼声道:“来嘘!押!押腊浪!”又道:“押舒齐仔,要抽哉!抽哉!抽哉!抽腊浪!”沈衣云和郑一鹄听得,莫名其妙,走上一看,原来押的是铜子和香烟,抽的是诗谜条子,不是别的甚么。当下又见了个熟人,便是一鹄同乡柳一佛,正赢着十来包香烟,坐在凳上,作弥勒之笑。衣云招呼他一声老伯,你输赢怎样?一佛还没有回答,谜摊老板已送上两支香烟,几粒糖果。衣云摇摇头,老板招呼请坐。一佛也叫两人稍坐片刻,衣云便和一鹄坐下,只见台上摊声玻璃框子,里面写着一韵、二韵、三韵、四韵、五韵,傍边又有一三二四等字,更有甚么“对证古本,以一配三”“如有不对,以一罚十”几个小字,框子上面,摊着一叠谜条,七个字中,空去一个,傍边写上五个类似傍通的字。衣云不懂,只瞧一佛下注。又见那谜条上面,写的一句是“何时重囗旧荆关”侧首配着五个字道“过遇打叩返”,一佛、一鹄、衣云见着,大家呆了呆,一佛心想,独门来了,可是五个字中只一个字通,做谜条的大概不知荆关为何物,当下并不下注,怕傍人要跟,专等傍人先下注。座中有一位老年纪的道:“荆关大概是荆州罢,这好像孙权向刘备讨荆州的口气,那么一定是个‘返’字无疑。”

说着连押了四包香烟在五韵上,一时跟押的人着实不少。其中另一少年,还在摇头推敲。一回儿道:“徐老伯,你说返字独门,我却疑惑那个叩字,何等浑成啊。”那老者道:“不会的,非返不可,叩些什么?”那少年也就押在五韵上。

其余的人,也有说伍子胥过昭关,是过的,我们押他个过字。也有说,打字特别,我们押他的打字。一人说不错,五关是打的,我也押打字。一佛见只有二韵上空着,暗暗好笑,很命押上五包。抽条的人笑嘻嘻道:“老先生,对不起,每人至多押四包。”一佛即便减去一包。一鹄、衣云道:“慢些,我也要押咧。”

押条的好像没听得,慌忙绰的一抽,手段非常敏捷喊道:“二韵上!”顿时一阵嘈,衣云、一鹄,摇着头道:“这句诗那会不是二韵。”一佛笑笑道:“我早见得独门,你想做条的荒唐不荒唐,连后梁时荆浩关同两个画家,都没有知道。这句诗,作者大概是感怀一个甚么画师的。”衣云道:“不错,一定如此。”

那时傍边一位老者,还在那里查对古本。衣云一瞧,那首诗题,果然是“怀长安张伯雨画师”,对一佛笑笑道:“佩服老伯,连诗题都给你猜中。”

抽条的听说诗条荒唐,连忙换上一种,好了不成甚么诗句。第一条便是“一去囗囗年”配着“二三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等字,一佛笑着,只不下注。傍边那老者押在三韵上,居然打着四包香烟,扬扬得意。第二条只三个字“曰囗方”配上五字道:“东南西北四”。一佛看得发笑,捧了四听香烟便走。那老板又塞给一佛等四五张卡片,一佛一看,是叫《吟红诗社雅集》,地址在大马路协德里四号楼上。当时笑了笑道:“诗谜愈弄愈发达了。”衣云道:“原来这们十不通的条子也有,那以你好包赢的了。”一佛道:“难说,摊上滑条多,说不定要开出十不通的字来。刚才开一条叫做“退休无事伴朝囗”配着“霜霞阳云曦”五个字,我就上当打“云”字,打掉四包烟,你道开的甚么?竟会开个霞字,奇不奇。”一鹄、衣云大家称怪。当下一佛走出游场,回家晚膳。衣云和一鹄便在游场吃过点心,好奇心发,依照卡片上地址去参观那吟红诗社。到得那里,只见一间统厢房,一张铁床,帐帏下垂,几件半西式具,床前一只八仙桌,铺块白台单,上面摆着谜盘谜条,围坐下四五位诗翁,大家摇头啧啧在那里推敲。衣云、一鹄走进,自有招待员迎接到床前两张小圆凳上坐着。衣云一望,不用香烟,全用码子,那码子一角单位,大到五元,分六七种颜色,大小不等,谜条较游场那里略大,字体清楚一点,只是诗句依然恶劣不堪。甚么“相识已三年”“君来自东方”,无非把几个数目方位,教人猜猜。座中有位胖胖的老者道:“这们猜数目的条子少拿些出来吧,我们不是游戏场打‘一二三四五,唐明皇游月宫’的人,诗谜总须有诗意,快换一筒有些韵味的条子来,否则我们不打了。”那老板道:“是哉是哉。”说着,便转过铁床背后,捧出一筒新条子来。第一条写着“灯听雨回肠夜,”配着“孤挑寒春银”五个字,那老者读了几遍道:“这条子有意思了,便是输了钱也情愿。”说着押下五角一个码子,在三韵上,旁边个瘦长条子道:“佩如兄‘寒’字太好吧,我想还是五韵那个‘银’字。”老者道:“第一条,我还摸不着头路,姑且拣好的打。”那人点点头,也跟了五角,抽出一瞧,当真是个‘银’字,那人拍腿道:“可是那银子,再好弗有,错过错过。”又看第二条时,“袅袅身材囗囗腰”,配着“款款、窄窄、细细、瘦瘦、摆摆”字样,那老者一壁诵,一壁把个身子东西摆动不定,一回儿笑道:“‘摆摆’两字无论如何,没有的,大概总是个一韵‘款款’吧。”那瘦子道:“‘款款’又太好了,怕要蹈前条寒字的覆辙。老者也以为是,想了一刻,押一块钱在三韵上‘细细’两字,抽出一看,一韵“款款”,大家说上当上当。

那时沈衣云和郑一鹄看了一回,不免技痒,摸出五块钱来,买了码子,专等机会下注。只见一条写着“小住囗村日日晴”,配的“江荒乡西东”五个字。

一鹄押五毛钱一韵,衣云也跟五毛钱,果然命中。以后又见一条“吹出清音四座囗”,配着“欢欣春闻倾”五个字,一鹄低低对衣云道:“你多押些,押五韵。”衣云点头,等众人全押了,一望统统在三韵上,以为这一条非“春”字不可,衣云和一鹄各押三块钱五韵,抽出果然五韵。衣云莫名其妙,一鹄低低道:“你没记得上条不是‘小住江村日日晴’么,那晴字是八庚韵,现在‘欢欣春闻倾’五个字中,只有倾字八庚韵,那么一筒里条子,说不定在一首诗上摘下,倾字十有九中,所以我教你多押些。现在不出所料。”衣云佩服一鹄心细如发。那晚两人各赢三四十元回来,衣云沾沾自喜。第二日又约空冀去打,空冀认识座中一位老者叫许侃如,一位瘦长条子叫何淡月,都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诗家,早有专集行世,不免尊崇他们一声老世伯。侃如道:“马先生,你也欢喜哼哼这玩艺儿么?我们看准了来打坍他们。”空冀道:“那要你老世伯指导。”说着,见一条写的“槐花门巷太清囗”,配着“幽间闲虚家”五个字,大家以为家字太特别,衣云低低对空冀说:“这家字很有来历,你快快打。”空冀当真打五块钱五韵,衣云也跟三块钱,抽出果然五韵,直到抽出来了,许侃如才想到太清是个画家,拍拍头皮道:“我老矣,记性究竟不及他们小伙子。”

一回儿又来一条“囗夜诗声杂雨块”,配的“寒春夏良半”五个字,侃如笑道:“这个‘半’字荒唐不荒唐,我打他个‘春’字。”空冀笑道:“用了半夜个半字,下面那个诗字,该当换一个字。”侃如问换甚么字?空冀道:“该换上个云字,那么‘半夜云声杂雨声’,不是句香奁妙句么!”侃如听得,笑不可仰。

那时忽又听得室内一阵铮铮,如狭檐泻雨之声。空冀笑道:“各位请听‘夜半尿声’来了。”侃如屏息听了一回,打着欧阳修秋声赋调道:“此声也,何为乎来哉。”空冀道:“来在铁床之后,马子之间。”众人忍不住一阵狂笑。空冀笑定,果真打了一块钱“半”字,开出果然命中。侃如连声说:“奇怪奇怪,作者兴致真好,雨夜吟诗,会吟到半夜三更。”空冀道:“我想不是吟诗,大概也像我们一样打诗谜。打到半夜三更,天下雨还弗肯回去。”众人笑了一阵。那晚衣云、空冀各赢了五六十元,回去安宿。第二天津津有味的告知璧如、玉吾,一到晚上,又合着淘去打,连日胜利。过得半个月,西藏路有育仁里,又开了一家叫“逸社”,是几位文人合股开办,资本二千元,场面很阔,每天输赢很大,哄动一时。空冀等连日去打,约计赢进三四百元,一时兴发,便约了衣云、璧如,以及从前环球书局几位同事,合资四千元,也在小花园一家美华总会里开起诗谜俱乐部来,筹备不多几天,正式开幕,顿时人头挤挤,把一间厢房里,塞得水泄不通。那时衣云专管条子,空冀招呼场面,制条子的,便是松江诗家尤碧壶,条条句斟字酌,把五个字配得铢两悉称,绝无轻重,选句统选很有风趣的名句,抄写得笔笔正楷,一时押客,都称海上之冠。一到三四点钟,小花园弄口,汽车停满,来押的不比他家,都是冠盖如云,有官僚,有绅士,有名流,有巨商,那酸溜溜的文人,好说极少极少,那批买码子起码二三百元,下注虽限定五十元孤注,有时一二百元,也通融过去。空冀深恐输赢大了,受风波,每天交出二千元筹码,声明输完筹码,明日请早。谁知那里做得住主,有时统押在一门,计算总在七八百元,倘抽中时,配数已在二千之外,因此空冀恐慌起来,临时召集股东磋商办法。那时环球书局总理袁大块头道:“我们玩玩也不要紧,四千股本不够,再添四千,譬如新年推牌九,你别胆小,后备有我们,不必顾虑得,尽让他们押个畅快便是。”空冀胆子一宽。数日以后,押客大负,来者莫不空囊而去,庄家赢进六七千元,连本已达一万。那时空冀很抱乐观,尽让押客下注,绝无限度,谁知风波来了,一天那“逸社”里面,派出五个人来,每人身怀一千元,为首华白凤,也是个好打手,十分心细,不乱下注,能够一击命中,当时领了四人来到小花园美华俱乐部,围坐着只看不打,看过一筒,等第二筒条子上场,又看了十来条,才慢慢下注。华白凤领头,像总司令一般,先问明规则,古本错误怎样,抽条的回说照例罚十倍,又问若干限度,抽条的心想,他问到决不能说没限制,只好说至多每人押五十元孤注。白凤又问吃注可以么,(便是把他人押的移动。)回说可以,但须自理,与庄家不涉。白凤点了点头,停回看准一条,押下五十元孤注,他同来的也各跟五十元,押在三韵,其他押一二四五的也不下三四百元,白凤说一声一起移,在三韵上算,抽条的一呆,约计有一千左右,心想这条押在三韵上非三千元不成,好在空冀知照过,在一千元押数以内,不生问题,当时便不慌不忙抽出,幸而是五韵,庄家大赢。五韵上一百多元,亦由移主配出。又过几条,依然如此,连移带押又在一千左右,抽出命中,庄家配出三千元,抽条不免慌张,暗遗人唤空冀来。空冀走来,认识白凤,打他招呼道:“老哥我们本来每天只做二千元输赢,现在你老哥来,我特别通融,做六千元输赢,请你酌量下注,别下了注移动,彼此不开心。”白凤说:“那再好没有,说明在先,我酌量你码子下注便是。”空冀吩咐管码子的查点一下,说现在庄家只输得三千元之谱。空冀道:“那么你再搬三千码子出来,输完明日请早。”

白凤说很好,那再爽快没有,我和你们再做三千元输赢。说着静默察看。空冀一算,有六千元码子在外面,帐房现款只有三千五百元,其余都在银行。其时已晚上十一时,银行不能提款,怕停回挤兑,免不得奔到袁大块头处领了三千块钱来,走到俱乐部,说三千元已输完,空冀把现款交给帐房,白凤等兑现而去。

第二日空冀又和股东商议,计算存款,尚有五千之谱,防白凤再来。第一日已说出六千输赢。第二日不好五千,因此不得不加添股本。那时小股东大家惴惴自惧,袁大块头兴致最豪,股份亦最大,当下慨然道:“那么我们再拿出两批,八千元加现存五千元,不是有一万三千,好做两天输赢,两天以后如何,再行集议,这差不多是同业竞争,不好示弱于他,非得一鼓作气,战胜不行。”席上沈衣云道:“我弄条子,见着动万输赢,有些手软,可要请个助手来斟酌斟酌。”袁大块头道:“这算甚么话,输就输了,条子的东西,命脉所在,岂容假手于人,在他人手里时,不能无疑,反要输得冤枉。输在你手里,彼此信得过,决没第二句话说。”衣云胆为一壮。晚上又挤挤一堂,华白凤等怎肯不来,华白凤之外,又来了四位豪客。一人姓刘,是个大胖子,清季勋臣刘巡抚之孙。一位姓方,便是娶鼓娘柳翠仙,名伶庄艳芬的方六公子。一位诸子潇,一位诸子潇的兄弟诸馥昌,都是挥金如土,越输越要赌的朋友。刘大块头勇气十倍。方六公子心细如发。都在别地方赌不畅快,往往三四条子,庄家已宣告破产。听得美华俱乐部输赢大,便合着淘来尝试。那时空冀与子潇老友,招呼一下。白凤便说今天押客多了,可否请老哥增加总数,做一万输赢。空冀缓言谢绝道:“本无不可,实因只预备六千现款,明日尽可增至一万,今日银行已关,无法提取。”白凤只索不响。空冀亲自查点码子每匣一千,叠着六匣。

那时给他们几位豪客一到,小主顾平日十元念元押押的,现在一见输赢大,自觉惭愧,统走开了,一座只有十二三人。白凤总司令职务,也让了刘大块头,只要刘大块头押在那里,众人便跟着下注。盘上一时只见黄色的百元码子,别的都没有见。一条条子有时白抽,有时押上一千多,有时二千开外,庄家有吃有配,第一筒还不相上下,直到敲过十二点钟,他们越押越有兴了,检查庄家码子有二万多,他们下注,每人总是二百三百,一次在三千以上,那时庄家连配了两条,白凤私心窃喜,对刘大块头说:“胜败存亡,在此一举,我们看几条下注。”刘大块头说:“不错,紧要关子上,不好乱押。”一回儿来条条子叫做“柳条囗水随风漾”,配着“拂带醮着曳”五个字,刘大块头说:“来了,那个醮字机会不可错过。”白凤也很赞成,检查庄家,尚有三千多码子。刘大块头说我们这里五个人每人二百元,凑足一千元如数合讫。白凤赞成,把十个黄子叠在三韵上,正待抽条,白凤又叫住道:“且慢,我很疑惑这个‘醮’字好像有个草字头,各人说不错应当有草字头,该写作‘蘸’字,没草字头,变了道士先生打醮的醮字了,古本决不会刻错,我们快快移动。那时大家赞成,移在“带”字上,是个二韵。白凤道:“好了,不用再疑惑,他开出‘醮’字我们好查他古本。”说着抽条的便轻轻把条子拖出,众人一望,不是“醮”字是谁。白凤声言:“慢些吃,我们要瞧古本,古本上有草字头,我们要你配一万块钱。”那抽条的怎知端的,早已吓呆。衣云跑来,一听他们的话头,心中暗暗好笑,允许他们查对古本,当把条子下面一行细字一看,去找本古本来查出一首“村居杂咏”诗来,顶联便是“柳条醮水随风漾”,那里有甚么草字头,众人面面相觑。白凤一瞧那本诗钞,还是清初名家做的《白华堂集》木刻大本大字,一无错头好扳,只得不响。衣云已知他们腹俭,胆子大了一半,从此以后,他们锐气顿减,屡次不中,一团体的意见,不能统一起来,往往甲押一韵,乙移二韵,丙又转移三韵,有时甲乙两人移来移去,要五六批,一百元有四五千出入,好在都是他们自己做输赢庄家只吃不管帐,结果下风全军皆北,庄家赢进一万多,从此心粗胆壮,连日做一二万输赢,无甚出入。

一天空冀正在一间密室里和衣云斟酌条子,会客间里一位老朋友褚悟禅来访,并同来一位獐头鼠目的小麻皮,坐谈好久,凑巧衣云有要事走出秘密室,忘将室门拴上,小麻皮乘隙溜入,将条子上做了暗记。一到晚上,小麻皮引着褚悟禅,到俱乐部来狠命的押,每押必中。衣云一见神气不对,宣告停抽,把谜条细细察看,只见上端有墨色细点,例如三韵,点在正中,一二点在左傍,四五点在右傍,真如苍蝇遗粪,密密细细,粗看谁也看不出来,不禁暗暗佩服,原来人心鬼蜮,不可测度,利之所在,不顾友谊,可叹可叹。事后结算,尚没折本。空冀又和各股东集议,大家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好在我们玩玩而已,志不在发财,现在小有盈余,还是见机收场。空冀也以为是,办理结束,就此掩旗息鼓。衣云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到此才放下惊心。休养半月,方得复原。瞧瞧外边诗谜风潮,正方兴未艾。长浜路“快社”每天输赢动万,云南路“长龄总会”,也是挤挤一室。一夕空冀、衣云应诸子潇方六公子之约,乘汽车到静安寺路S总会,曲曲折折,走到三层楼,只见正中一间密室,高悬着五色电灯,下面设张大菜台,铺块雪白的台单,围坐下五六个人,正在办事,空冀问这里甚么机关?子潇说:“诗谜赌窟。”空冀道:“赌客怎么这般稀少?子潇说:“这里机关部,赌客在后面统间里。”说着,四人走进里面,果然见有二三十位男女,或三人,或二人,合坐着一张小圆桌子,空冀等也坐下两张圆桌,见桌上有茶点、香烟、水果,又有西崽含笑而来,手捧菜单,问空冀要吃大菜呢点心?空冀问大菜每客价格多少?西崽赔笑道:“这里大菜,概不取资,小帐随客赏赐。”空冀道:“原来如此,那么你送两客布丁来吧。”西崽又问甚么布丁?空冀道:“你有甚么布丁?”西崽道:“统有,一任客便。”空冀道:“那么你做两客法来模式的吧。”西崽点首自去。须臾一人穿号衣的,送块黑牌给客人看,牌上写的白字,便是一句诗,配上五个字。客人要押时,那人取出小簿子来,记录签字,一处处签过字,送到机关部登载总帐。每停一刻钟开一回,只听钟鸣一下,便是开的一韵,两下二韵,如听不清楚时,走到机关门口一望电灯颜色,点着红色,便是一韵,以下类推。中了彩,原经手人送到桌上,不烦押客半点心机。押客只管看报喝酒,消闲自适。空冀、衣云看呆了,当问子潇至少若干下注?子潇道:“单位码子是百元,至少一百下注。”空冀一吓,心想这不是寒士的耍子。吃罢布丁,给西崽两块钱小帐,西崽问:可要买一二千码子玩玩?空冀推说有些小事,停回来押。坐下一刻钟,便同衣云辞了子潇,走出洋房。衣云叹口气道:“想不到古人怡情悦性的诗句,到现在要给人当作赌具,那真连作者睡在棺材里,也要喊声惭愧。”空冀道:“倒不是哪,真要气煞李青莲,哭煞杜工部。你想现在谁肯把他两老诗做蓝本,专把那些十不通念不通,揩屁股嫌罪过的甚么诗钞做古本,李杜二老,岂不要气煞哭煞吗!”衣云听说,笑了一阵。空冀又道:“上海不少洋场才子,斗方名士,此番总算出一口气,谜条每条卖到一角大洋,一天工夫,五十一百条尽做,真好卖买。”衣云道:“也有幸有不幸。有人卖给游戏场里用只一分一条。”空冀道:“游戏场条子,当然不值钱,做的不知甚么东西,我前天见有人把‘睡鸭烟浓’四个字抹去了个‘鸭’字,配上甚么‘猪狗鹅鸡’,你想可笑不可笑?又有人把‘二桃杀三士’抹掉‘三’字,配上‘四五六七’,更属荒乎其唐。”衣云道:“不学无术,也不能怪他们。可是上海这回诗谜风潮,委实不小,我们总算身入旋涡,做过几万输赢,没丢掉钱,玩了个畅快,亦足自豪。”空冀道:“我们在上海社会,也好算得一员投机健将,各种投机事业。总要尝试尝试,结果决不致给潮流卷去,可也不容易了。”衣云笑了笑道:“不知诗谜潮流过后,又有甚么潮流来了,大概不远,我们等着吧。”两人边说边走,已到马霍路口,守候电车,一回儿电车来了,跳上头等里。空冀忽见梅白克路那里冲出一辆轿式汽车来,车中在着一位艳妆女子,正是从前的所欢五娘,明眸对空冀一瞟,空冀神经骤失作用,心中突的一跳。正是:

佳人已属沙吒利,崔护重逢也枉然。

不知五娘怎会再来海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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