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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杨诲之淡然一笑道;“子厚,我二人还是回书房吧I我有话要对你说。”说着不等柳宗元答话拖起他就走。出了门,他狡黠地一笑道,“子厚,为你解围,怎么谢我?”

“请你喝酒!”柳宗元憨厚地说。

“好,喝酒!书房里就有,父亲的,陈年佳酿,他平时不让我碰,现在,你请我,他肯定不敢管。”杨诲之说得兴高采烈。

柳宗元笑着看着杨诲之,这真是个令他既钦佩又喜爱的小内弟呀。只可惜,这只是一次短短的相会,到永州后就不知何日再见了。他们不能像朋友一样的长期相守,真是一大憾事。他想起前人的诗句,想起了刘禹锡的话:“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初冬,韩愈和张署泛过烟雨苍茫的洞庭湖,一路风帆,到达江陵。

刚到江陵,恰逢刘禹锡贬官郎州也途经江陵。挚友相逢,倍感亲切。一到寓所,韩愈就迫不及待地将他在岳阳写的《岳阳楼别窦司直》一诗抄给刘禹锡看,还一味地要求刘禹锡与之赓和。诗文写道:欢穷悲心生,婉娈不能忘。念昔如读书,志欲干霸王。屠龙破千金,为艺亦云亢。爱才不择行,触事得谗谤。前年出官由,此祸最无妄。公卿采虚名,擢拜识天仗。奸猜畏弹射,斥逐恣欺诳。新恩移府庭,逼侧厕诸将。于嗟苦驽缓,但惧失宜当……

刘禹锡看罢笑而不答,韩愈的心思不言自明。

韩愈一边劝酒一边催促,非要刘禹锡和了这首诗不可。

刘禹锡心情不好,可盛情难却,也是心里积有怨气要发,于是便借酒浇愁,挥毫泼墨,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首长达六十二韵的诗《韩十八侍御见示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因令属和重以自述故足成六十二韵》。其中有文道:故人南台旧,一别如弦矢。今朝会荆蛮,斗酒相宴喜。为余出新什,笑掠随伸纸。晔若观五彩,欢然臻四美。委曲风涛事,分明穷达旨……

韩愈看罢不语。他和刘梦得真也称得上是文坛知己。梦得的六十二韵有抚今、有追昔、有怀旧、有悲时,真可谓苦辣酸甜,喜怒哀乐,应有尽有。他想听的梦得若明若暗,若详若略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还能再问什么呢?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这会儿他二人可以做的事只有喝酒、喝酒、到头来还是喝酒!

刘禹锡似醉非醉地把玩着酒杯,心里却是十二分的明朗。

被贬两个多月来,一路上他过了不知有多少个县府州衙。所见所闻几乎清一色的都是冷面孔、凉板凳。人们像避瘟神一样躲避着他这个朝廷罪人,好像一沾上他也会被贬去十万八千里似的。韩愈的热情相邀,饮酒做赋,真是难得的真情啊!刘禹锡一路的沮丧、失落、不平被这一杯杯浊酒浇得消减了大半。

这时,韩愈又给刘禹锡倒满了杯中酒道:“梦得,你远道而来,途经本县,我现在是这方水土的地方官,虽属芝麻绿豆,总算又当了官。你正赶我上任,理当的应该敬我一杯,为我的‘高就,干杯!”韩愈说着一抬手,喝干了杯中的苦酒。

刘禹锡捏着酒杯感叹道:“退之,开什么玩笑?我是个负罪之人,当今世人,对我避之犹恐不及,你何苦要如此款待我呢。若因此招来阴风邪雨,我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韩愈自斟自饮,满不在乎地笑道:“梦得言重了,我一个小小的法曹参军还怕什么阴风邪雨啊?哪里会有阴风邪雨往这等鸡毛小官头上飘啊?今天我款待朋友是尽地主之谊,只可惜少了子厚,令人遗憾。”

“你不会久居人下的。敦诗说了,你很快就能回京。现在,你和一个世人口诛笔伐的罪人过往甚密,恐有大碍。”刘禹锡替韩愈担心。

“这里只有兄弟,没有罪人?真正的罪人是王叔文那等乘时偷国柄的小人。不仅该贬,简直是该杀。但你和子厚不一样,你们是为了兴国安邦而误认了小人,充其量也就是辅佐错了人,谈何罪人?”韩愈道。

刘禹锡连连摇头:“不不,叔文没有错,他也是为了兴国安邦,18年了,他和圣上始终都是这个心愿。永贞革新的哪一项内容不是为了兴国安邦?如若有错,错在时运不济!”刘禹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浓眉凝成了两把愤怒的利剑。

韩愈闻之色变,冲口叫道:“你难道不知道他……”

“他怎样?”刘禹锡呆呆地望着韩愈。

韩愈刚想开口,但见刘禹锡愁眉惨淡,悲愤不已,不觉又把话咽了回去。刘禹锡落难到如此地步,他哪里还忍心再触及他的伤痛呢。从崔群的来信中,他已经知道,宪宗皇帝已经准备诛杀王叔文了。这个消息肯定会让刘禹锡大恸不已。还是不说了吧,韩愈告诫自己,他今天是给梦得解宽心的,绝不能再给他添忧愁。想到这,他转口说道:“王叔文是个窃国小人,世人都这样看,我等也不必为他伤了兄弟和气,还是喝酒吧,喝酒!”

刘禹锡无奈地端起酒杯,心想,韩退之对王叔文的芥蒂太深,如不这样偏激该有多好。见韩愈也一杯杯地吞起了闷酒,他奇怪地问:“退之,何时起,你的酒量如此过人了?”

“在阳山,常常是:‘花间一壶酒,对影成三人,啊!”韩愈洒脱地说。

“在阳山,你还做了何事?”刘禹锡好奇地问。

“赌博、戏水、吟诗做赋。”

“吟诗做赋北窗里,好惬意啊!”刘禹锡道。

“只是万言不及一杯水!”

二人开怀大笑!

酒过数巡,韩愈突然问道:“梦得,你虽然错行一步,落此下场。但时逢大赦,切不可‘箝口自绝’,‘甘心受诬’啊!你应该找人说说情,或许可以改贬近处。”

刘禹锡摇摇头,心灰意冷地说:“你有所不知,现在朝中谈起王叔文党,‘吠声者多,辨实者寡’。且皇上积怨过深,这个时候,谁肯站出来替我等说话?那是自寻死路啊!连敦诗都加着小心,更不要说他人了。”

“司徒杜佑杜君卿啊!你没找过他?”韩愈关切地问。

“君卿确是与我友善,从贞元十六年,他表请我为他的徐泗濠节度掌书记起,我二人就成了忘年交。可现如今,他已70高龄,且位同虚设。听说在圣上面前,他为我‘流涕以诀,却不为众人所动。我的事看来只能如此了。罢了,命里注定要遭此一劫,就只有坦然受之,说什么都无用的!”刘禹锡说罢,黯然失色。

韩愈默默无言,只有叹息。

这酒,直喝到东方欲晓,犬吠鸡鸣。

刘禹锡果然没说错,韩愈在江陵只做了半年的法曹参军。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夏天,他终于再次得到了新皇帝的诏书,回到京城另谋高就了。宪宗皇帝看重韩愈的才华,并从他大骂“永贞革新”的长诗《永贞行》中得出结论:韩愈与王叔文集团是死敌。非此即彼,如此说来当然要起用了。

韩愈应诏回京,又做了国子监博士。虽说这只是个正五品上的官,且是个坐冷板凳的闲官,可毕竟是又回了京城,这说明皇上信任他,也说明他仕进又有望了。

韩愈欣喜若狂,接旨的第二天,他来不及和同僚告别,来不及收拾行装,天刚破晓,就快马扬鞭,带着绛桃起程了。这是他人生的新起点,是他奋进的里程碑,他要抓住这个时机大显身手。他告诫自己再也不能冒失了,再也不能莽撞了,再也不能激怒圣颜了,仕途险恶!仕途叵测啊!他现在已经真正体会到了嫂嫂早些时候的至理明言。他要学会保护自己,学会爱惜自己。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理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行去不远,韩愈和绛桃又登上了两年前攀越过的终南山。这一次,物事人非,终南山在他眼里再也不是肆虐的狂风暴雪、陡峭的冰川雪谷、刺眼的寂寞荒凉,而瞬间变成了一座美妙无穷的人间仙境。一路上,二人感受着风萧萧的苍松翠柏、体会着云曼曼的泉水悠悠、欣赏着情浓浓的百花争艳、品味着意切切的燕舞莺歌。终南山以她美丽妖娆的天姿国色,迎送着这个时来运转的得意文人,国子监大博士韩愈韩退之!

韩愈醉了,醉在了终南山的人间仙境里,醉在了风萧萧的马蹄声中,醉在了他自己勾画的美好憧憬里。他幻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约上同僚好友再游终南山。到那时,这群文坛名士定能个个文思泉涌,鸿篇巨制层出不穷。那是何等惬意、何等畅快、何等的天生我材真有用啊!果真能有机会体味这种超然的情趣,自由的王国,那才真算是不枉此生呢!

一路上,韩愈满脑子美妙幻想,恍恍然像在游人间仙境。掬一手不山泉,采几只野果,学几声鸟叫,喊几嗓山音,他似乎又回到了孩提时代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绛桃抿嘴窃笑,韩愈满不在乎。玩虽玩,乐虽乐,可是韩愈片刻也不敢久留,因为京都在等着他,国子监在等着他,太学生也在等着他!因为他又要做官了。

平心而论,国子监博士这个职位虽不高,但于韩愈是十分恰当的。与人为师,传道、受业、解惑,正是他施展才华的最好机会。几十年过去了,他经历了多少委屈和不平啊!

以他的才华竟会考不上博学宏辞科?

以他的才华竟会卑躬屈膝求人做个幕僚?

以他的才华竟会受人呵斥做个法曹参军?

上天毕竟是公平的,时来运转,让他到国子监,儒家的最高学府任教,让他和那些自认为是满腹诗书、眼移头顶的当代大儒一样做博士,做教授,一样的传道、受业、解惑!多么神圣,多么奇伟,多么辉煌,也多么的滑稽令人忍俊不禁啊!

我一定比那些腐儒强!一定能传授出个灿烂辉煌!在回京的路上,韩愈得意洋洋。他相信凭自己的才学能教授出国子监最优秀的学生。他也相信凭自己的能力能改变眼前这种轻薄为文的齐梁遗风。韩愈越想越激动,满脑子灿烂前景,全不知国子监也并非是一块神圣的净土。关于他回京的消息传开后,太学生中早已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部分人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来了个大名士大儒士!在国子监成才有道了!另一些人则议论纷纷:韩愈与王叔文实属一党,他与柳宗元、刘禹锡过往甚密尽人皆知,此等人怎能教授出忠君、爱国的栋梁之材?两部分人针锋相对,坐而论道,一时间,国子监风云四起,危机四伏。

而韩愈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国子监,韩愈刚刚下榻寓所,仆人来报:故友张彻求见!

韩愈闻之大喜。张彻是韩愈早年在长安的好友,当时曾有过同时寒窗待考的经历,考上进士后也是仕途不顺,四处觅官。俩人分开有十年,今日一见都老了许多,都有一种饱经沧桑的情绪在脸上,真可谓:道途绵万里,日月垂十龄!

十年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没等张彻坐稳,仆人又报:有挚友孟郊、张籍来见!韩愈和张彻连忙起身相迎。寓所内,顿时热闹起来。

张籍见面就说:“离别言无期,会合意弥重。”

韩愈接道:“病添儿女恋,老丧丈夫勇。”

孟郊接:“剑心知未死,诗思犹孤耸。”

张彻接:“愁去剧箭飞,归来若泉涌。”

几个人都大笑起来。文朋佳友相聚,免不了一番诗赋吟对。这种联句赋诗,还是韩愈在东都时和张籍创下的。联句,就是二人或是二人以上的人,共赋一个题目,可一人一联;可一人四句联;也可跨联,即连作第二和第三联者。诗赋吟对十分有趣,既可当众测试才赋,又可玩耍尽兴。哪个对吟不出,既罚酒,又取乐,大家图个痛快。可像今天这样分别多年,见面就吟,而且是一句紧似一句地对应还从未有过。这令他们刺激,令他们激悦。他们都很兴奋,人以群分,以他们这种出口成章的才华,个个可以做国子监博士!岂止是国子监博士?个个都可以做国子监祭酒!

孟郊道:“真让张彻说着了,退之的诗真的是‘归来若泉涌’啊!还来不来?”

韩愈点头。

孟郊随口道:“相思绕我心,日夕千万重。年光坐日晚,春泪销颜容。”

韩愈张口接:“台镜晦旧晕,庭草滋新茸。望夫山上石,别剑水中龙。”

“哈!难怪有人称你二人韩孟呢?果然名不虚传。”张籍道。

“如此博才,我等只有吃罚酒的份儿了。”张彻也道。

韩愈笑道:“是该吃酒了,今日相聚不宜。”说着就让绛桃备酒。

“绛桃还在你府上?”张籍好奇地问。

“不论荣辱,她认定了韩府。”韩愈感叹道。

“吃酒!吃酒!我等今天来就是要吃你的酒,罚不出来也要吃!”孟郊戏谑道。

“好!吃酒!吃酒!吃他个一醉方休!”韩愈此刻兴奋得快要飘起来了……

这天,几个文友直闹到夜静更深,万籁俱寂……

没有不散的筵席。众人离去时,韩愈恋恋不舍,他频频叮嘱他们“勤来得晤语,勿惮宿寒厅”。个中的快慰、愉悦可想而知。

韩愈在国子监的日子过得十分消闲。除了张籍、张彻、孟郊外,崔群、侯喜、孟简、崔立之等人也常是他的座上客。他们谈天说地,讲古论今,吟诗做赋,饮酒赌银好不热闹。不觉中,韩愈名气愈大,几乎成了京都这方儒生圈子的轴心。许多人羡慕他们,也有不少人鄙夷他们。韩愈对此毫不介意,一段时间狂妄不已,大话不止,这自然于无形中得罪了些人。

国子监博士,本就是与人为师的。

这日,有前科进士李蟠求见。韩愈连忙更衣相迎,不料来者却是个眉目清秀的翩翩少年。一问年龄只有17岁,韩愈更是连连称奇。17岁已中进士三年,却还懂得虚心求教,真乃少有的谦谦君子啊。韩愈大为感动。突然,他脑海里闪出了初见柳子厚时的谦谦面容。子厚也是l3岁成文响誉京城的,可是现在?他却落荒在了那样一个野地,想来让人伤悲。

李蟠谦然落座,恭恭敬敬道:“久闻先生大名,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深通,今学生上门拜师,愿听先生教诲。”说着起身又施大礼。

韩愈连连摆手,微笑道:“当今世人,耻与人为师,你这般做法不怕与人笑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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