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落座,马公武举杯发言:“各位仁兄义弟,我马公武从北平去东洋,又从东洋回中国,从战场到牢狱,又从牢狱回家乡!今天还能和各位一起品酒赏梅吟诗,已是一生之荣幸!这几年,我马公武的生意做得红火,全仗各位鼎力相助。今天,我备了薄酒一杯,一来是感谢大家帮忙,请大家品酒赏梅,二来也是要跟大家说件事情。这件事情嘛,要酒过三巡之后我才告诉你们。现在先请大家举杯同饮!”
大家兴致正好,说:那就干!
连干了三杯之后,马公武说:“不知各位注意到了没有,我们每桌席上八个菜,但只上七个菜,还有一个是空碗!这个空碗就是对日本侵略者的控诉!一九一九年,我参加‘五四运动’时,只想政治报国,后来,我又想以军事报国。目睹时局之变,这两个梦都已经破灭!如今,我想以教育报国。但是,日本飞机把我们县城炸得稀巴烂,房子是倒的倒、烧的烧!一个小县城就有成百上千人死的死、残的残!只要日本飞机一来,整个县城就成了无头苍蝇。这样下去,我们还如何做生意?孩子们还如何读书啊?还如何谈得上教育救国?我记得陈策在担任辰溪抗日自卫团专职副团长时,除了靖匪安民以外,把那么多抗日活动组织得有条不紊,捐助那么多钱、物支持抗日前线;而他们把陈策抓了之后,现在辰溪的抗日就全成了口头上的抗日!说来也是凑巧,他们把陈策一抓走,日本飞机就来得如此频繁!我这里记载有一个数据念给各位听听:自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一日,日本飞机第一次轰炸辰溪县城,到一九四零年十月十一日,日本飞机共轰炸辰溪九次,有针对全城的,也有针对学校的,有针对军事基地的,也有针对工厂的。最残酷的一次炸死三百多人!躲飞机时被踩死的老弱病残和防空洞炸塌后活活闷死在防空洞里的妇女小孩,我这里还没有统计。我自己也是被这场战争弄得妻离子散!今天来的都是辰溪商界名人,我要建议大家共同向上级请愿:坚决抵制日货,强烈要求释放陈策!陈策负责抗日自卫团以来不仅无罪,应是有功!大家同不同意这个请愿?”
大家都说马先生说得在理,越是战乱岁月,越是需要有能力的人来组织县民自治,保证有秩序的商贸和生活!陈策在自卫团时,自卫团的人无论对商铺也好,对平民也好,都是秋毫无犯;而现在,宪兵团的人也好,挨户团的人也好,吃喝嫖赌,无所不干,还放工休假专门玩堂班,每天都有人来店铺里明赊暗抢、强讨恶要,真是忍无可忍!
马公武说:“那好,既然大家都有同感,我这里准备了一份请愿书,就请大家在这上面画个押、签个大名。”
大家将请愿书传阅后,一一签名认可。
马公武说:“好!谢谢各位同谋!我明天就将请愿书送上去。三天后如无答复,我就把我这一堆心爱的日货拉到北门阁去焚烧,到时就以我烧日货为号,大家以抵制日货为由,一起关门停业,让辰溪城变成一座死城!大家赞不赞成?”
大家都举手赞成!
马公武说:“好!谢谢各位同谋!”
散席后,各位老板提着灯笼下到河边,酒意和激愤让他们不觉已是深夜。大家上船抱拳作别时,马公武还站在江边吟诵: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豰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岸上与船上的道别声渐小渐远。
三天后,辰溪城传开惊人新闻,留学日本的马公武先生在北门阁焚烧他的日式家具,并打出横幅要求抵制日货,释放陈策出狱,继续组织力量支援抗日前线!
全城各大商行店铺如得军令,全都关门停业,全城生活物资告急!湖南大学、桃源女中师生也纷纷进城游行,打出横幅标语,高呼口号:
“坚决抵制日货!”
“陈策抗日靖匪有功!”
“强烈要求释放陈策!”
“组织力量支持抗日前线!”
大批居民也自发地参与游行,县城街巷情绪沸腾。著名的“张癫子”通宵不眠地在县城新市街自编自唱了三天三夜。他在骂日本人的同时,也借古讽今地骂国民党当局,诉说陈策当自卫团副团长所做的好事,要求释放陈策。很多流离失所的难民都把“张癫子”围得水泄不通,听他整天整夜地唱诵,还不时为他叫好助兴。
县城店铺连续三天关门,令县长坐立不安。他与宪兵团商量后,马上发出布告,勒令各商行店铺立即开门!
但布告贴出几天,毫无反应,商行店铺照样关门停业。这让国民党县党部、县府、宪兵团、警备司令部和挨户团全都手足无措,应对不及。军警主张武装施压,但党部和县府惧怕涉及面过大,尤其有商界名人参与其中,这些人又与全国各地都有关系,弄不好就会愈演愈烈,无法平息。
县里只得将情况如实上报。上级明令:为暂时平息事态,同意保释陈策,但保人必须有足够身份,并需报请上级批准。
果如向石宇、米庆轩和肖洪量所预想,该请向绍轩校长出面了。
县府、宪兵团只好为陈策寻找合适的保人。这时,向石宇水到渠成地向县长进言:能合上级要求做陈策保人条件者,算起来只有县长、李司令和桃源女中向绍轩校长。
县长立刻拒绝,并把这一麻烦推给了警备司令,李司令又岂会保释仇人!县长只好说:“我看,只有向绍轩校长最适合做陈策的保人!他是国民党元老,影响大;另外向校长还是辰溪本地人,只有他出面才容易平息辰溪本地事态。再说,向校长向来肯做善事。”县长又点了向石宇的名说:“向参事,你和向校长是同村人,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去完成。你跟向校长说,县里有难处,请他保保陈策,为我们解解这个难题。以前在他面上的事,能放一马的,我们也还是放了他一马。”
向石宇故意说:“县长,这个任务我实在不能完成。我虽和向校长同村,但我们往来极少,我即便愿意去,也可能要吃向校长的闭门羹。县长,这事只要你出面,保证能成。”
县长想了想,自己如真能说妥此事,也算是于上于下立了一功,就说:“那好!全城这么多商行店铺一齐关门,生活无法进行,那还了得?必须尽快解决。既然你们都不愿去,我做县长的责无旁贷。我派人去把向校长请来,跟他面谈。”
县长派人派车把向校长接到自己办公室里说:“老校长,今日能与你一叙,真是十分荣幸!您老真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现在县里商行店铺全都关门停业,还有学生和县民天天游行,都要求抵制日货,释放陈策出来组织县民支持抗日前线。如果我们不想办法答应,辰溪将长期混乱下去。这当然不行!但要放陈策出狱也不容易,他犯的‘私卖军火’罪!现在,上面为解辰溪的燃眉之急,也同意保释陈策,只是保人要符合身份。我们县能担保陈策的人,您老是排在首位。所以就和您商量,恭请您老做这个保人。您看是否可行?”
向校长冷冷一笑说:“县长,照说,你县长开了这个口,我是不能推辞,但上次为桃源女中的十位同学,我已做过担保,只怕这次再做陈策的保人是不行啊。”
县长说:“这我已经跟上面说过,上面说没有问题。”
向校长说:“照这么说,我是只能从命喽?”
县长说:“当然希望向校长给我这个面子。”
向校长说:“那好,我就给县长这个面子!”
县长说:“那就太谢谢向校长了!”
县长叫人把写好的保书拿来让向校长看,原是要用全家财产和生命作保。向校长本是心里有数,向石宇已经跟他说过,但此时还是说:“哎呀,财产都不在乎,反正我只是个穷教书先生;只是要全家人性命都搭进去,我得回去考虑考虑、商量商量。”
县长着急地哄着向校长说:“这事儿太急,要不也就不请您到这里来了。其实呢,纸上是按要求必须这么写,事实上没有这么严重!”
向校长说:“既如此,县长何不做这个保人?”
县长说:“这个嘛,我和向校长比起来,哪里还轮到我来担保呢?别的不说,身份也不够啊!”
向校长又冷笑一下说:“照县长这么说,这个保人就非要我当不可喽?”
县长说:“向校长言重了。在向校长面前我们哪敢说这个话。”
向校长说:“那好,我现在就给你办了这事!”向校长在保书上签过字问道:“交了保书何时能放人?”
县长说:“三天之内。”
办好保释手续,向校长走出县府,正好碰上了向石宇。
向石宇说:“老校长,您签字了?”
向校长说:“这个字哪能不签呢!”
向石宇说:“等陈策出来,我们来拜访您!”
向校长说:“但愿陈策能如期出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