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板认识谢斐然,一见面,谢斐然就把陈司令员介绍给了姜老板。两人握手时,姜老板仔细端详着陈策:两道威严的浓眉,高高的眉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像两口清澈的深潭,装满着沉静与智慧;满头花白的粗发,一对八字胡,沧桑岁月在他紫铜色的脸额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折;他中等身材,十分结实,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军官!姜老板突然想起一个熟悉的面孔:苏联大文学家高尔基!
他的好奇和敬意让陈策有些不好意思,他略带风趣地笑着说:“姜老板,听庆轩同志说,你在山西吕梁山区打过游击,当过支队长,参加过晋北五寨战役,夜袭神头,打过马邑?”
姜老板谦虚地笑笑说:“那都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我从常德省立三中高师部毕业后,本来在家乡教书,卢沟桥事变后,我深感民族存亡已到危急关头,在一个枫叶黄红的日子,趁夜里,我将书本整整齐齐地放在教室讲台上,告别了自己的学生和任教的学校,奔赴抗日前线。后来,参加了晋西北抗日大战。一九三九年我回到地方工作,一九四零年又告别家乡去湖北通城前线‘湘鄂赣边区抗日游击挺进第六纵队’,还任过三年作战参谋。”
陈策说:“抗战时我在平朔地区做动员工作,距马邑不远啊!”
姜老板说:“说夸张点,应该听得见马邑的枪声!”
陈策说:“该见到的人总是要见到,当年在山西抗日不能见面,今天还得在湘西这个大山里见面!不过是推迟了十年!”
姜老板说:“地球是圆的,在这个圆球上多走步路,就总要遇到自己该遇到的人!一九四五年三月,在对进犯雪峰山区的日寇作战中,我见到过米庆轩,他说是你派他带队去抗日的。这些年我一直很想见到你。”
陈策说:“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最需要做抗日工作的时候,国民党把我关在牢里三年,不让我出来!幸好,日本鬼子打到雪峰山时,我出牢了。听说你是在雪峰山区直接打过鬼子?”
姜老板说:“我和向承祖率抗日纵队在邵阳滩头地区与日军的一一六师团一零九联队奋战一昼夜!”
陈策说:“这些年,你为党和人民做了不少工作啊!”
姜老板说:“能力有限,不足挂齿!日本投降后,我在龙潭开设绸缎铺,协助****地下党龙潭据点工作。我现在是越来越明白,这年头,有枪的人说话才有用啊!今天,我终于迎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武装队伍,内心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当年向承祖组军时,要我去当团长,我没有去。这个队伍到底不是自己人,他也不会把我当作自己人。后来在雪峰山区的一次对日作战中得到了证明,向承祖听不进我的意见,在作战中患得患失,结果吃了日军一次大亏。这么多年来,我就希望在自己脚下这块土地上有自己的武装。自谌鸿章住进‘四益’后,又得知你和米庆轩在辰溪组织地下武装,还在溆浦中学读书的刘本禄同学也是这个纵队的骨干,我早就想见到这支自己的队伍!”
两人一见如故,越谈越亲切。
姜老板说:“听说你也是三八年回到老家辰溪的?”
陈策说:“是啊!那年夏天,首长说要做好抗日持久战准备,就交给我任务,要我回到辰溪搞武装。”
姜老板说:“我在你后面几个月,是秋天回来的。”
陈策说:“前方正需要人才,你又年轻,又有文化,首长怎么就批准你这样的人才回家了?”
姜老板这才轻轻地感叹一声说:“那年,土匪烧了我的家,杀了我家的人,还要勒索巨款,司令员就要我回家探亲。因回家要绕道敌占区途经陕北绥德、延安、郑州、武汉再到湖南,耽误了时间,到家时,武汉已告失守,重回部队的路已被阻断,时日一久,又不知自己部队开到了哪里,就只得在自己家乡干了。”
陈策笑着说:“也好嘛!湘西的解放也正需要我们嘛!”
部队行进到一条很直的路上,姜老板望着整个队伍,又问起怎么没见米庆轩。刘本禄告诉他,米庆轩病倒在龙头庵,还安置在亲戚家中休养。
姜老板说:“为什么不请人抬着他一起走呢?”
刘本禄说:“当时来不及了,部队要打仗,暂二军的枪声就在屁股后头响哪!张玉琳率部三面包围龙头庵时,庆轩的战前动员还没有开始讲,心脏病就犯了,突然晕倒。自组军以来,轩爷昼夜操劳,身体拖垮了。”
姜老板说:“他不会被暂二军的人发现吧?”
刘本禄说:“张玉琳的人如果不搜查,就不会出什么问题;如果一搜查,就很难说。不过,住得太久,就是张玉琳的人不搜查,也怕有人向张玉琳告密。”
姜老板说:“你们打死了张玉琳那么多弟兄,张玉琳岂能善罢甘休?”
刘本禄说:“是啊,所以,我们也希望尽早把轩爷接回部队来。”
姜老板又问起米庆舜怎么也没有来,刘本禄告诉他,在罗子山战斗中,庆舜和他的五位战友为了掩护大队伍撤退转移而光荣地牺牲了。姜老板沉痛地说:“四年前,庆舜和我一起,在我岳父家住了四十多天,他真是敢于舍生取义的年轻人!”
刘本禄又把队伍里的肖守谦叫来,让他给姜老板详细讲述米庆舜牺牲的经过。
在对罗子山激战的回忆里,部队走过了分水界,来到了毛坪村。这里是预定吃早饭的地点。
队伍在村外的凉亭里停下,姜老板赶到凉亭上一看,先到的不少人都靠着壁板睡着了,如果不是要吃早饭,姜老板真是不愿把他们叫醒!
吃过早饭稍事休息,队伍继续朝龙潭进发。当地一村民扛来一顶轿子送到姜老板面前说:“哥,你要的轿子弄来了。”
姜老板把陈策司令员请来说:“陈司令,一路上我看你走路很是吃力,这顶轿子是专给你弄来的。”
陈司令员说:“谁要坐轿?我不坐!我要和大家一起走路!”
姜老板说:“送轿子的是我妹夫,不是别人,你放心!”
谌鸿章和谌志锦已到了向家冲迎接。
陈策司令员说:“谁送的我也不坐!谁想坐谁坐!”
肖洪量忍不住在一旁劝道:“司令员,听他们说,你一路上都在屙血,行走不便,就坐上去吧。哪怕坐一段也好,免得扫别人兴!”
陈策司令员说:“我一步都不坐!什么屙血,那是痔疮发作了,不是什么大病!我自己清楚!”
姜老板摇了摇头说:“这人的脾气和长相一样倔啊!”
姜老板只得把轿子退了回去,和肖洪量、谢斐然陪着他走路。
西下的斜阳把路边油亮的茶树叶上洒满了闪闪的碎光,离龙潭还有四里时,谌鸿章和谌志锦已到了向家冲迎接。
双方见面十分高兴,连姜老板的介绍也似乎有些滞后。谌鸿章当即致了欢迎辞,和陈策一起将队伍带到龙潭向家祠堂。
向家祠堂为砖木结构,很是宽敞。谌志锦跟陈策说:“一九四五年中国军队在雪峰山区和日军打最后一战时,这里曾做过中国军队的医院。”
陈策说:“那米庆轩当年来龙潭抗战做后勤工作,就一定也是住在这个医院。”
谌志锦说:“那应该就是这一带。”
祠堂里已扫干净,炊具被子都已备齐。队伍分班住进每一个房间进行休息。这是自龙头庵宣布湘西纵队成立以来,全体官兵感到最为享受的时刻。大家往床上一躺,像是有人同时关下了每个人的思维闸门,全都一齐睡沉了。祠堂里让疲惫和享受的鼾声衬得一片寂静!
陈策、谌鸿章、谌志锦、姜老板看完官兵的宿营情况,姜老板跟谌鸿章建议,要陈策住进四益绸缎铺里去。陈策却说:“部队住哪里,我就住哪里!我要和部队住在一起。”
谌鸿章说:“部队到了这里,你就放心吧,不会出什么问题!”
谌志锦也真诚地说:“部队在这里绝对安全,请陈司令员放心!”
陈策说:“我一离开部队,就像掉了魂!”
肖洪量说:“司令员,这些天你一直带领部队在山上与敌人周旋,撤退时又是翻山越岭,昨晚上又没有休息好,天气这么炎热,你一路上又不断地屙血,还是到姜老板店上去治一下为好,下一步的任务还很艰巨。这里有我和守谦、本禄、守训、李涛这些人在,有什么事,我们会马上向您汇报。您安心去休息吧。”
姜老板又在旁边跟陈策说:“我那里可有治痔疮的好药啊!”
痔疮流血虽然不会威胁生命,但裤裆里结了厚厚的硬血痂,新血一出来又在血痂上流淌,走起路来实在难受,也严重妨碍了行军速度。陈策想了想,只好接受了大家的意见,进了四益绸缎铺和谌鸿章住在一起,并接受姜老板找人为他治疗痔疮。
73情况还复杂
陈策在“四益”门口站住,看了好一会儿那些出出进进的人,又想起谌鸿章向他介绍的四益绸缎铺里的革命活动情况,他风趣地喊着姜定耀说:“姜老板,你这里应该叫‘红色饭店’!”
姜老板说:“也有人把我这里叫‘上海国际饭店’。”
自谌鸿章住进这里之后,“四益”来往的人猛增,这些人中有亲戚朋友,有军政要员,有社会贤达,有曾经共过事的同志,有教员也有学生。于是,不少人开始为姜老板的处境担心,但姜老板反而高兴。今天,这位让他久慕的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陈策住进了他的四益绸缎铺,他就更感到有一份荣幸和欣慰。
听说是陈策和米庆轩的队伍来到了龙潭,前来拜访的人就越来越多,有的是来看看热闹,有的是来打听湘西纵队和张玉琳暂二军的作战情况,也不排除前来刺探情报的人。为了保证陈策和谌鸿章的安全,姜老板也不得不对“四益”加强警戒,楼上楼下都加了岗哨,这个绸缎铺业已成了红色司令部!
向晚时分,牧童骑牛而归,姜老板正端着脸盆在屋门口往地面上泼水凉地,雪峰部队派人来到“四益”报告说:“我们向司令要来拜访陈策先生!”
姜老板马上放下水盆,上楼请示陈策:“陈司令,向承祖要来拜你,见不见?”
陈策本来对向承祖属下的刘忠部不让湘西纵队撤退时住进他的防区颇有意见,但他知道,向承祖这支部队是谌鸿章正在策反的部队,且刘忠的做法也不一定就是向承祖的意思,于是,他风趣地说:“见!他向司令要见我陈司令,我岂能不见!”
姜老板刚走下楼来,向承祖在谌志锦的陪同下带着随行人员就已来到了“四益”门口。姜老板将他们一行迎了进去,让其余人在门外等候。
对于向承祖的身世,陈策早有了解。他比陈策小六岁,是龙潭本地人,曾任国民革命军第六师第三团团长驻防洪江,并兼洪江货物统税局局长,后来任过国民革命军第四路总指挥部参议,国民党第二十八军军参谋处上校课长,湖南保安第七团团长,湖南第二战区保安副司令,叙浦县县长,挺进军第六纵队第四支队支队长,当地人现在都通称他为雪峰部队司令,部队内部人都称他为向总指挥。他为人处事一向以谨慎著称,故虽时世纷乱,他却能一直稳坐。此刻,他这么急着要来拜见陈策,一定是要探探湘西纵队虚实。陈策有这个心理准备。
两人一见面,向承祖显出几分恭谦地说:“陈司令,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很是荣幸!一路劳顿辛苦啊!”
陈策说:“向总指挥的大名我也是早有耳闻。实在抱歉,一到贵地就打搅你了!”
向承祖非常敏感地说:“陈司令这么说就见外了。我已经听说刘忠部对你们有些非礼,请陈司令不要在意,我将从严责备!”
这个向承祖真是敏于事而慎于言!陈策说:“向总指挥真是个开明人啊!有你这句话,我们就非常感谢了!”
向承祖说:“这次还请陈司令在龙潭多住些日子。”
陈策说:“谢谢向总指挥如此热情!”
因为是礼节性的拜访,两人都不做深谈,往下再谈些客气话之后,向承祖起身说因军务繁忙,就暂作辞别。
陈策和谌鸿章送向承祖下了楼。向承祖带着随行人员走后,谌鸿章才算放下一块心病,他最担心心直口快的陈策在向承祖面前痛斥一顿刘忠的所作所为,然后把矛头直指向承祖。如果那样,策反雪峰部队就会增加麻烦。现在好了,陈策和向承祖能如此平和相见,策反一事可一如既往,继续推进。
陈策也感到有几分轻松,虽经过刘忠部的刁难,但来到龙潭,见了这里的地下党负责人谌鸿章,又见到驻防在这里的雪峰部队向总指挥,对于湘西纵队的安全和未来也就有了几分把握。于是,他带上警卫员朱成先和宋单流来到龙潭街上随意走走看看,想了解一些龙潭的社情和民意。
这里果然是另一番天地:街道上,到处公开张贴着湘西工委的《告湘西民众书》《人民解放军布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减租减息布告》。街中三五成群的村童在那里一边打掌掌,一边念儿歌:
金凤子,开红花,
一开开到穷人家。
穷人家里有饭吃,
这个世道才像话。
还有一群孩子站着队在大街上听一位女老师教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陈策很动情地想起自己当年跟随贺龙在解放区战斗、生活的情景,就跟身边的宋单流说:“这些歌曲很好听,你要把它们抄下来,在我们湘西纵队里教唱,要让每一个人都会唱这些歌曲。”
陈策正看得高兴,姜老板派人来请他回去,说是专门请了医生来给他看病。
陈策回到四益绸缎铺,有些激动地走进了谌鸿章的房间说:“老谌啊,龙潭还真让你搞成解放区的样子了!”
谌鸿章笑笑说:“工作任务还重哪!”
陈策说:“看过这里的情况,足见你们对雪峰部队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谌鸿章说:“情况还非常复杂!老陈,以后我们就朝夕相处了,有些事你慢慢就会清楚。”
两人正谈着这些事,肖洪量来报:“张玉琳的人得知米庆轩还藏在龙头庵,就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查。他们要把米庆轩押到辰溪去‘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