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很快就准备好了,米老师又搬来了三张课桌,跟原来的那个凑在一起,三人围坐吃起了饭来。
展老六和米老师的杯子都已倒满,柳盟也跟着陪了一点。
一杯酒下肚后,米老师的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
“展老师,一晃十几年了,你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米老师,我不管你叫老师,你也别管我叫老师了,咱们还是兄弟相称吧。”展老六抿了一口酒,跟米老师说道。
“那可不行,你就是展老师,要不是没有你,蔡根儿就没办法去大城市念书了。”提起蔡根,米老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
“我什么也没帮上,是孩子自己有出息。再说了,我也不配老师这个称号。”展老六的话语很是深沉,只是米老师似是沉浸在以前的记忆里,没注意展老六的话外音。
米老师回忆了一会,似是感觉冷落了客人,具备向二人赔罪道:“这人一老了,想的事就多了,展老弟,还有柳盟,走一个。”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柳盟端起杯看了展老六一眼,这家伙却一点喝酒的意思都没有。
米老师有些尴尬,对着展老六说道:“真是不好意思了展老弟,要不我自罚一杯。”
展老六开口道:“你要是这样罚完这杯还得再罚一杯。”
这回不仅米老师蒙了,柳盟也蒙了。
“你今年也就六十多吧,叫我老弟可就不合适喽。”展老六解开了二人的疑惑。
“六十八了,再过几年要去见孔圣人喽。”米老师接着说,“展老弟,不对,应该是展老哥,真是看不出来啊,感觉你也就四五十的年纪。”
“四五十,都不记得是多久以前的是咯。”展老六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柳盟也一直以为展老六一副邋遢样,看着应该是比较显老的,没想到这家伙都七八十了。
“还是外边的生活好啊,人都不显老,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米老师略带羡慕的说道。
“比不得山里哟,空气好,吃的也健康。你看你精神状态多好啊,十几年没见面了,黑灯瞎火的一下子就能把我认出来。”展老六夸起了米老师。
“哈哈,十几年来这个小村子除了你压根就没来过什么外人,更别说能来看我的。我还记得你最爱吃韭菜馅的包子呢,赶明去地里给你割点韭菜,包包子吃。”
“那再好不过了。”听到韭菜,展老六的眼睛发出了一道精光,屋子瞬间亮堂了起来。
本来柳盟看着这老哥俩聊天也挺替他们高兴,吃的也很起劲,可是一提起韭菜馅,柳盟瞬间就觉得饱了。
“得亏蔡根那小子不在,要是他在,蒸多少包子都不够你俩吃的。”米老师说完,自己端起酒一饮而尽。
喝下这杯的米老师就低下头不说话,拄着大腿的右臂略微有些颤抖。
过了一会,米老师猛地抬起头来,“展老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后来见过蔡根?”
慢慢的喝完杯中酒,展老六的脸上又浮现与他以往不同的认真,“不错,他上大学的时候,我去学校见过他。”
“后来呢?”米老师猛地站起,差点把桌子撞倒。
“先坐下,慢慢说。”展老六一边伸手把米老师按在座位上,一边示意柳盟赶紧把散落的碗筷收拾一下。
柳盟对米老师的反常举动也是非常疑惑,虽然认识的时间非常短,但米老师给柳盟的感觉却是一位非常令人尊敬的长者,而这样冒失的举动显然不应该发生。
柳盟边收拾桌子边看向展老六,也在等待他的下文。
展老六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缓缓对米老师说:“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蔡根的事,只是事情有点乱,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好……”
“蔡根是不是白眼狼,忘了祖宗,忘了家。”米老师粗暴的打断了展老六的话。
“那倒没有,反而他一心想要好好上学,回来给村里谋福利。”
对于米老师的打断,展老六丝毫没有在意。
“哈哈哈,我就知道那小子不会忘本,哈哈哈,明天我就要跟大家说……”米老师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像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展老六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静静的看着米老师。
过了一会,米老师轻轻的拭去眼角的泪花,对着展老六说道:“这人岁数一大,眼窝子就浅,倒是让你们看笑话了。展老哥,你继续说吧。”
“我十几年前来的时候,你给我推荐的蔡根这个孩子,你还记得吧。”
“记得啊,要是没你的帮忙,这孩子估计也就跟他父母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个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这辈子就得过苦日子了。”
“那后来他高考你知道吗?”
“知道啊,据说成绩还挺不错的,上的是临省的大学,好像是靴城的。”
“对,就是靴城大学,学的作物学。”
“这孩子,还学什么农业,这一辈子又得跟黄土打交道,学个什么管理的、计算机的不好吗,是当时他的分数不够吗?”
“那倒不是,他当时的分数基本上靴城大学哪个专业都能上,只是他想多学点东西能够用得上。”
展老六说到这里,柳盟看到米老师露出的欣慰的笑,可米老师嘴上还是在说:“这孩子,考个公务员的专业不好么,再不行学什么商业的也行啊,有钱了有权了照样也能够回来为村里做贡献啊。”
“你说的也对,只是考个公务员哪有那么容易。当时他报名的时候,我也给他说过报个贸易类的,多挣点钱。可这孩子认死理,非要报个农学类的专业。”展老六对着米老师说。
听到这里,柳盟心里也是颇有感触,离自己高考报名过去还不到三个月,当时自己也是为着自己的爱好而报了汉语言文学专业,亲戚们都表示自己这个分数算是白瞎了,出来只能当个语文老师,他们永远不能够理解汉字的魅力。
歇了一会,展老六接着说:“孩子的选择期初我也不同意,可是后来孩子跟我说学个农学类专业,将来研究出来个新的品种,也是能做大贡献的,你看人家袁隆平,‘稻德天尊’的称号也不是白叫的。”
米老师点点头,说道:“倒是我们的格局低了,学其他的专业,回来能受益的也仅仅是这个村子,而孩子是想立足基础庞大的农业人口,这点我们都不如他。”
听二人这么一说,柳盟感觉自己的格局简直低到爆了,这个未曾蒙面的蔡根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
“后来快毕业的时候他回了村子一趟,你知道吧?”展老六问道。
米老师点了一下头,说道:“这我知道,不止我知道,全村都知道了。村里组织给他捐款了,当时蔡根、他爹还有我一起去的镇上。”
“嗯,他到靴城是我接的他,当时他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个逃难的似的。”说到这里,展老六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嘴角不自觉的微微翘起。
回忆了一会,展老六的表情变得非常痛苦,甚至狰狞了起来,紧握拳头,指甲深深的陷入了肉里。
柳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展老六,哪怕是那次二人被关也没见这样的表情。
米老师嘴角微微动了几下,似乎是想要继续问下去,但是看到展老六这样的情况,又知道现在不是开口的时候,只能静静的等着。
山里的夜静的吓人,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鸟叫,似是能够划破夜空。
屋内的三人全都沉默不已,油灯里面的油不多了,灯光忽明忽暗,发出“噗噗”的声音。
最终还是展老六打破了沉静,他松开了握紧的拳头,用不带一丝感情的话语继续说道:“蔡根在学校也是非常努力,虽然有很多同学很瞧不起他的出身,但没有人瞧不起他的成绩。在大一的下半年,他破格加入到了学校研究生组成的作物研究小组,成为了其中的绝对骨干。”
“那不是挺好的么。”柳盟忍不住插嘴道,他实在是不能够理解这么好的事展老六为什么会那么反常。
展老六瞪了柳盟一眼,吓得柳盟一缩脖子,不再言语。
展老六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语言的平静:“事情就坏在这个研究小组里了。这个小组的负责人是学校的一个副教授,里面除了蔡根以外,都是本校的研究生。这些研究生基本上都是给老师‘打工’的,一个个都是‘被义务劳动’,研究很长时间都没有什么成果。”
想想自己刚报到时那个快累虚脱的大四学长,柳盟感觉这样的“被义务劳动”势必是难以取得什么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