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见寻站在门外,伸出一只手贴着铁门,不知在想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掏出钥匙。
讲钥匙重新放回包里,夏见寻透过空隙看见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堂叔夏文涛,轻声说了句:“我回来了……堂叔。”
夏文涛随意哼了一声,算是回复。
堂婶万菁兰在厨房里,早听见夏见寻开门的动静,一边脱着围裙一边走出来,却不看正站在玄关处的他,阴阳怪气地对夏文涛说:“瞧瞧,养了人家那么多年,在人家心里你只不过是个堂——叔而已,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夏见寻听惯了万菁兰说这些话,这些刀子似的话语以前或许还能让他难受许久、备感煎熬,可现在在他心中激不起一点儿波澜。他换了鞋子,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
万菁兰见他不痛不痒的样子更为恼火,她走到他住的那个小小房间门口想要开门质问他,却不料门在里面被反锁了。
她重重拍门:“夏见寻,你开门!我问你,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打算做饭了?我们家养你这么多年,只是要你做一顿饭而已,就这么难?你为我们家做什么了?”
她正骂得起劲,另一间房里响音传来:“妈!你轻点声,我都听不见游戏的声音了!”
是夏见寻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堂兄夏鹏,高中就辍学在家打游戏,却是万菁兰的心头肉,将他疼成了除了游戏什么不会的蛀虫。今日万菁兰这么生气估计有很大程度是因为饿着了她的宝贝心肝。
万菁兰听见夏鹏的喊叫这才停下喘了口气,降低了分贝,夏见寻却听得清清楚楚:“果然是贱人生的贱种……”
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
夏见寻走到门前,他没开灯,屋子里一片黑暗,这个时候太阳其实还没有落尽,夕阳的余晖本该照满整个大地,可在这个没有窗户、甚至不能称之为卧室的空间里,始终不见一点光亮。
攥紧拳头垂在身侧,它愈来愈紧,修剪整齐的指甲也嵌入手心。
他感受不到疼痛。
其实就差一点。
万菁兰的手机响起,她接起来:“……别提了,不知怎么睡了一整天,累得很。那小子又回来晚,没人做饭,耽误我打麻将,好好好马上来……”
声音逐渐小去,紧接着是万菁兰离开的声音,她每晚要出门打麻将。
“啪嗒”
夏见寻打开灯。
接着是夏文涛起身的声音,他拖着鞋子走到夏见寻门前,他有一只坏掉的腿。
门被敲了两下:“吃饭了。”
夏见寻只好打开门。
饭桌上坐着一老一少,皆不说话。夏见寻端着碗,低下头认真吃着饭。夏文涛咳了一声,夏见寻知道他要开始了。
“我看新闻上说,那班飞机回来了?”
夏见寻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
夏文涛温和地笑了:“你回来这么晚,难道是不是为了去见你的姐姐?唔……让我想想她叫什么……对了!夏见颐,是不是?”
夏见寻埋下头,嘴里塞下一大口饭,他咀嚼着,夏文涛看着他咀嚼着。
“我不认识她,她和我没有关系。”
“那么多年都过去了,爸妈都死了,她再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本来就不是我想要她回来的。”
“我是堂叔养大的,我们才是一家人。”
夏见寻的嘴唇开合着说出那些话,就像从小夏文涛有意识无意识地教他的那样。
夏文涛又咳了一声,他欣慰地笑了,却带着几分探寻:“那你今天一天都去哪儿了?我们可担心坏了。”
夏见寻差点笑出声来,却依然答他:“一整天都呆在同学家。”
夏文涛夹了一块肉放在夏见寻碗中,漫不经心地问:“那个姓王的同学?”
夏见寻点点头将肉塞进口中:“王泽煦。”
夏文涛点头,用纸巾擦了嘴,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一瘸一拐慢悠悠地走到沙发边坐下。
夏见寻也不吃了,却坐在那里不动。他抽出几张纸将嘴里那块嚼烂了的肉吐在里面扔进垃圾桶。
他环顾四周,这新公寓是今年才买的,付了全款,装潢得很好。这个家,一个瘸子,一个赌鬼,一个死宅,另有一个未成年读书人,没一个劳动力,却在寸土寸金的港城买了新屋,钱从哪儿来的显而易见。
夏见寻透过玻璃橱窗可以看见沙发上夏文涛的半个身体,这个家中,最可怕的不是嘴巴恶毒的万菁兰,而是他才对。
夏文涛有着很强的自尊心,瘸了后便再不出门,甚至极少在家中走动,能联系外界信息的便只剩电视与手机了。他不是不肯接受新事物的人,只不过他太过自负,以为自己即使与现实世界隔绝也依然能玩转整个的宇宙。
可是他忘了世界是会变的,人也会变,夏见寻长大了,再也不是儿时那个他三言两语就能蒙蔽的孩子了。
真可惜啊,他其实没有瘸到那个程度。如果他没有始终龟缩在这个金钱换来的水泥壳之中,或许就能发现夏见寻的变化了,或许就不会三言两语便被着个孩子所蒙蔽了。
真是可惜了。
夏见寻看着带着笑意、好似心满意足的他的堂叔,突然觉得很可笑。他是一个多么聪敏狡诈的人啊,却偏偏装作仁义宽厚,这和他的妻儿完全不同——万菁兰傻而坏,看不惯丈夫整日死气沉沉的样子;夏鹏笨而蠢,为有一个瘸腿的父亲感到丢脸,或许连他们都不知道夏文涛最真实的样貌,夏见寻却知道。
他其实多么精明啊!这盘棋,原来从他出生起就开始布局了。
可惜的是,这样一个精明的人有这样自负,在时间推移中一点一点卸下防备,就这样,某一天,突然被人看穿了。
夏见寻轻轻摇了摇头。
人会变蠢变笨,却不能由坏变好,贪婪是深渊,一脚踩下,只会越落越深,知道死亡。
夏见颐的归来使夏文涛急了,那些房子,那些钱,他该紧紧攥在手里才好。可他又那样自负,朝夕相处的侄子三言两语就让他放下心来:这个孩子多蠢呀,他还站在他这边呢!
这个瘸子其实早已成为俎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