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这样一件死生大事后,机舱中的人顿时活络起来,他们相互交谈,谈论过去、现在与将来,也谈论各自的家庭与家人。
恐惧果真如潮水,适才潮涨,现下潮落。
此时此刻,夏见颐才后知后觉更加惊惶起来,她想起她的小时候,还不晓得什么叫血缘亲疏的时候,被养父陈贺责打后哭泣,又被养母王霜瞧见眼泪惹她心烦,于是被拉扯着关进地下室那个旧衣柜里,衣柜里只有一件前任房主留下的大衣,潮湿而气味难闻,却是她唯一可以避寒的东西,朽木和朽衣在黑暗里散发着可怖的气味,那些好容易透过地下室的光再也钻不进衣柜,它仿佛已经有了几百年的历史,衣柜中的人不过微微一动,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她不敢动,害怕这声响会使得父母更加恼怒,只是坐着在脑中数数。从1数到10000,又从one数到ten thousand——数字其实没有什么差别,它们只不过是时间点滴的蔓延。
她不敢发出声响,可是脑中数到7465时,弟弟哭了。他哭得那样响,甚至使她担心醉酒的父亲是否也会因此而责打他,他还那么小。
可是,她听见王霜醒了。她大约抱着他,因为她在唱歌,那样温柔,她其实也曾那样温柔地对待自己。夏见颐当时想,如果这温柔再有一次,哪怕是一次呢?她如果那样温柔地哄她别哭,她必定立时便笑了。
可是弟弟还是在哭。她又听见床摇晃的声音,陈贺也醒了。是她多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自然不会责骂,他只会温声哄他,仿佛变了个人,那样的温情,她从未从他身上感受到过。
“7465”——一串数字,她记得这样清楚。数字停在嘴边,她张着嘴,再也念不下去了。大约是那个时候,夏见颐才真正明白,她和弟弟原来真的是不一样的。
地下室里,朽木衣柜中,潮湿旧衣下,夏见颐忽感受到一阵更深一阵的寒意,她不害怕黑暗中不知有无的鬼怪,她害怕夜晚婴儿的哭声与哄弄的温声暖语。
望而不得,望而不得。
是而不耐。
可那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最终又变成王霜的咒怨:
“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谁都怕一语成谶,特别是在死亡这件事之上。
于是从地板下生出无数只手,它们带血,它们挥舞,当触碰到她的脚踝便死死抓住要往下拖拽,指甲划破她脚下的皮,鲜血流下来,使人分不清究竟哪些血是她的,哪些血是那些不知疲倦的手的。
夏见颐没法动,她仿佛被人定住,只有深深的恐惧与无望,驱使着胸腔鼓动,使人即将窒息。
一双手,温热的,它于困境救了她。
惊醒,是旁边那位女士轻轻拍醒了她。
之前心思复杂睡不着,而当那生死之事过后,在那样嘈杂的环境中,她竟睡了过去,还做了那样可怖的噩梦。
那位女士递来一块手帕,却不看她。夏见颐却之不恭,接过来擦拭自己满脸的冷汗。
“梦里的事总是错的,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知道什么话都有错,可这句却真。”那位女士直视前方,并不去看夏见颐的狼狈,却这样温和安慰她,片刻后又适时提醒她,“刚才机长播报已经到达港城上空,可是因为地面的一些原因需要盘旋一阵才能落地。”
这真是一场漫长的飞行。
夏见颐擦干汗,点点头向她道了感谢,正纠结是否要将手帕还给她,她却仿佛猜测到了,对她说:“这手帕原是我要送给我儿子的礼物,可现在我想把它连同那张纸条一道送给你,是为了感谢你,也是为了我们的一场缘,请你收下。”只好收下。
飞机在港城上空盘旋了约半小时才被准许降落,飞机顺利着陆港山机场,当大家解开安全带,终于可以因为脚踏实地而舒了一口气时,却又被告知乘客暂时不被允许出机。叹气声此起彼伏,曾被拉紧了差点儿崩坏的神经使大家疲累不堪,着陆后的等待比飞行的过程更加难耐。
夏见颐看向窗外,警车与警察围绕着却又始终不靠近飞机,偌大的飞机隔着安全距离被人用明黄色的警用标线围住,与线内的冷清不同,线外那些穿着不同制服的人越积越多,他们繁忙而严肃,却始终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线内的庞然大物。
夏见颐的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耳边是同行们的各种猜测,这些猜测最终往往都直指死亡。
机舱中再次嘈杂起来,手机开机声不断在机舱中响起来,短信铃声此起彼伏。
短信如时间纵向的潮,是令人无法理解的来自家人友人的怀念。
某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每一个人都觉得十分诡异。
他们恐惧,却没有一个人先开口。
机内广播响了起来,是机长熟悉的声音,大致是由于飞机即将移动位置,请大家坐回位置,系好安全带,同样迷茫的机乘只好站起来仔细检查乘客们的安全措施。
飞机缓缓发动,驶进一个十分大的仓库,继而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机舱门终于被打开,一个穿着厚重防护服的人走了进来,他站了半刻,似乎在观察机舱中的每一个人,最终打破平静。
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措辞许久后只说出了一句话:
“公元2023年7月23日,港城时间八点四十三分,欢迎各位回家。”
美国航空AA1947次航班,公元2019年7月22日20点45分于费城出发,于公元2024年7月23日6点20分到达港城。
时隔,五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