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田校长遇到了皮卡的爸爸,说了一些杂七杂八的话题,最后,田校长说到了皮卡:“你儿子很有意思,发疯似的在校园里狂跑。”
爸爸说:“他在兴奋状态。”
田校长望着爸爸:“兴奋状态?”
爸爸点点头:“刚上学,什么都新鲜,兴奋。他一兴奋就会不停地跑,完全是个小疯子!”
田校长连连点头:“对对对!像个小疯子!”
爸爸说:“别管他,由他跑去吧。过些天,他就不会再跑了。”爸爸跟田校长很熟悉,对他说,“我这儿子不太一般,往后少不了有许多花样,甚至还会惹是生非,有些事,你就一笑而已吧。很让人头疼的一个孩子。”
田校长笑了。
爸爸说:“我们家的沙发还是新沙发,但都没有弹性了,你知道是怎么搞的?”
“怎么搞的?”
“皮卡搞的。”
田校长搞不明白:皮卡怎么能使沙发变得没有弹性呢?
爸爸说:“他一兴奋就要跑。屋子里跑不开,他就跳,从地上跳到沙发上,再从沙发上跳到沙发背上,再从沙发背上跳到沙发上……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跳,用足了劲跳,扑通,落下,再弹到空中,再扑通……从单人沙发跳到双人沙发,再从双人沙发跳到三人沙发……你大声喝斥,也就能让他安静三分钟。但他那兴奋劲没有过,最终还是一定要跳的,要一直跳到没有一丝力气倒下为止。他妈妈问,你们说皮卡是个孩子,还是一只猴,或是一只青蛙?”
田校长大笑。
爸爸说:“他是很容易兴奋的。玩游戏赢了,会兴奋;买了一双他喜欢的鞋,会兴奋;走路摔了跤,可是同时发现了一颗他的玩具车上所需要的螺丝钉,也会兴奋。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有可能使他兴奋。”爸爸的口气里,有解释,有提醒,还有几分警告的意思。
田校长说:“那我就看着吧。”
爸爸说:“好好看!”
田校长说:“一定好好看!”
田校长看到的是:皮卡的奔跑突然结束了。
皮卡结束奔跑,一半是因为他的兴奋劲儿差不多消失了,一半是因为马飞——这个马飞实在是让人扫兴,让人讨厌。简直让皮卡厌恶之极,厌恶到情绪十分十分糟糕。
马飞不仅仅让皮卡不快,也让全班的孩子不快,没有一个人愿意答理他。
他有一个毛病:控制不住自己的小便。
他的小便是完全独立于他的,是充分自由的,想什么时候撒就什么时候撒,好像与他毫无关系。
他总穿一件大裤裆的裤子,那裤裆几乎要垂挂到地面上了,并且总是湿漉漉的。他的尿特别的骚,离他十几步就能闻到。皮卡班上的同学总是皱着鼻子,女生们更是把鼻子皱成一道道褶子,甚至用手捂着鼻子。
自己连自己的尿都管不住,那你就老实一点儿呀,对老师和同学做出一点儿内疚的样子呀,他不,不仅不老实,不内疚,还很霸道,把欺负人当成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上语文课时,李瑶老师让同学们看着课本上的课文听她朗读,马飞的课本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课桌上是空的,他只得伸长脖子看着右边邻桌林一凡的课本,看着看着,一伸手,把林一凡的课本抓到了自己的面前。林一凡伸手要抢回来,他早有了准备,身子一扭,用后背挡住了林一凡的手。李瑶老师停住了朗读,问:“林一凡,你在干什么?”林一凡指马飞:“他把我的课本抢走了!”老师问:“马飞,你的课本呢?”马飞说:“我没有带。”老师说:“没有带,就抢别人的吗?还回去!”马飞在李瑶老师严厉的目光下,把课本扔回到林一凡的桌子上。林一凡觉得被马飞摸过的课本很脏,半天没有动它。坐在左边的皮卡一直警惕地注视着马飞。他一边听李瑶老师朗读课文,一边用双手死死压着课本,并不时地用眼睛瞟一眼马飞。
马飞似乎特别喜欢欺负皮卡。没带铅笔,就一下子拔走皮卡手中的铅笔;没有橡皮,就顺手拿过皮卡的橡皮,胡乱地擦擦,也不看一看就扔回去,多半扔到了地上。皮卡多次与他打起来,但皮卡根本不是马飞的对手。不过皮卡也不是好惹的,皮卡会搬起椅子砸向马飞。有一回,激怒了的皮卡甚至举起了削铅笔的刀子。
当然,最终还是马飞制服了皮卡。
现在,皮卡对马飞甚至有点儿恐惧——更准确一点儿说,皮卡恐惧的不是马飞,而是他的哥哥马强。马飞很没有意思,他欺负人不成,或是被人欺负了,马上就去找马强。马强马上就跳出来维护马飞。马强曾经差一点儿把三年级一个男孩的眼睛打瞎,差一点儿被学校开除。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没有一个人不知道马强的。
“这是个烂仔!”老师们说起马强时,就是这样断言的。
烂仔马强横行霸道。
他一般专挑低年级的同学欺负。口袋里没钱了,可这时候,他和马飞又特别想吃几串羊肉串,就会走向一个低年级的小男孩:“有钱吗?”那个男孩正在吃羊肉串,抬头一看马强和马飞,羊肉串就停在了嘴里,呆呆地看着马强。“问你呢,有钱吗?”马强用脚轻轻踢踢那个小男孩。小男孩连忙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放在马强张开的手里,扔掉羊肉串,赶紧跑掉。
有的孩子掏不出钱来,他就指着那孩子的鼻子说:“记住,你欠我的账!”马飞就会站在马强的身旁帮腔:“你要记住!”有时,马强还要这些掏不出钱的孩子给他写下欠条,而欠条上的话是马强胡编之后,强行让那些孩子写下的。什么“我要吃羊肉串,身边没有带钱,向马强大哥借了五元钱”,什么“我削铅笔时一不小心,让削铅笔刀划伤了马飞的胳膊,马强大哥带马飞去医院,花掉医药费十五元”……马强手里捏着好几张欠条,没有钱花了,他就会拿着这些欠条找钱去。
现在,马强的手里,就有一张皮卡写下的欠了他二十元的欠条。
就是那天,皮卡从水洼里爬起来,跟着李瑶老师回到教室后,皮卡直奔马飞,一把抓起马飞课桌上的文具盒,用力将它扔到了窗外。当时,所有的同学都愣住了,随即又都站了起来,侧耳听着窗外文具盒落地的声音:
哗—啦—
一个个都觉得很痛快,用鼓励、支持和钦佩的目光望着皮卡。
皮卡为他们出了一口气。
马飞趴在窗户上看了看他的文具盒,很快转过身,猛地将课桌推倒,冲上来一手揪住了皮卡的衣领,一手捏成拳头,朝皮卡的鼻梁砸来。
还好,皮卡机灵,脑袋一偏,躲过了马飞的拳头。
李瑶老师大声叫道:“住手!”
马飞绝不住手,又挥起拳头朝皮卡砸来。
李瑶老师跑过来,本想阻止马飞的,没想到马飞的拳头控制不住,一下捅在了李瑶老师的肚子上,她感到了一阵隐痛,将腰弯下来,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指着马飞,用愤怒的目光望着他。
马飞这才收住拳头。
接下来,是李瑶老师向皮卡、马飞了解事情的起因、经过,最后的结论是:皮卡到楼下捡起马飞的文具盒,但事情是马飞挑起的,马飞要被罚站一节课。
李瑶老师说:“皮卡爱奔跑,这是皮卡的自由。你马飞为什么要使坏用脚将他绊倒呢?罚站!”
第二节课,马飞站在黑板前,面朝大家,一副罪犯样子。
李瑶老师只管讲她的课,不时地看一眼马飞:“两腿站直!”
孩子们都很兴奋,所有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当李瑶老师让他们跟着她朗读课文时,声音都特别响亮。但他们都一个个地避开马飞的目光。
马飞站在那里,目光像只鹰在教室里盘旋。他在观察和寻找,看谁公开表现出了得意,公开表现了嘲笑。
皮卡心里倒有点儿害怕了——马飞一定会告诉马强的。
李瑶老师讲课,皮卡一直心不在焉。
马飞忽然大声叫道:“报告!”
李瑶老师转过头来问:“什么事?”
马飞说:“我要撒尿!”
李瑶老师本来想不同意的,但转念一想:他万一马上就站在那儿撒呢?就说:“快去!”
马飞立即朝门外跑去。
孩子们都将目光投向了门口。
李瑶老师觉得这样的情景实在是无聊,冲着孩子们:“看什么看!”
孩子们立即把目光收了回来,晃了晃身子,又安静地端坐在那里。
李瑶老师刚要继续上课,马飞出现在了门口,大声地:“报告!”
李瑶老师疑惑地说:“你怎么这么快就上了厕所?”
马飞低着头看了看湿漉漉的裤裆,支吾着:“没来得及,半路上撒了……”还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李瑶老师瞟了他一眼,皱起眉头:“那就站在教室门口!”
马飞问:“为什么?”
“哪儿来的这么多为什么?让你站着就站着!”李瑶老师说。
马飞很不能接受李瑶老师不让他回教室的做法:“为什么?”
李瑶老师没理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对孩子们说:“继续上课!”
课正上着,马飞突然大声叫道:“我要进教室!”
这声音从走廊的这一头一直传到了走廊的那一头,许多教室的门口,都伸出了正在讲课的老师的脑袋。看了看,又一一缩了回去。
马飞在心里说:看什么看!
李瑶老师指着马飞的鼻子,意思是说:你小声点儿!
马飞说:“不让我进教室,我就喊!”
李瑶老师走上前去,抓住马飞的胳膊,一下子把他拉进教室,顺手将门关上:“好好好!你就站在教室里吧!”
这堂课快要结束时,李瑶老师看了一眼马飞,只见马飞的脚下是两片潮湿,还看见有尿液正扑答扑答地往下流,说了一句:“马飞呀马飞,你怎么是一只没有桶底的水桶呢!”
孩子们觉得这个比喻很有趣,都笑了,一边笑,一边互相看看,当看到马飞的眼睛时,立即不笑了,只在心里笑:没有桶底的水桶!
皮卡看了一眼马飞,情不自禁地说道:“水桶!”
李瑶老师走出了教室。
马飞在回到自己座位时,狠狠地瞪了皮卡一眼:哼!你等着!
最后一节课,皮卡一直坐立不安。因为马飞又看了皮卡两眼,那眼神只是在重复着:哼!你等着!
一下课,马飞立即跑了出去。
皮卡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不住地东张西望。
皮卡终于走进了他家所在的大院,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但却在这时,只见马强、马飞从一棵树和另一棵大树的背后闪电一般冲了出来。
他们一前一后,把皮卡夹在了中间。
“上去揍他!”马强对马飞说。
马飞没有动手。
马强在马飞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那么,你就承认你是没有桶底的水桶了?”
听了这话,马飞冲了上去,皮卡一见,扭头往小道上跑,却被冲上去的马强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脖领。马飞跟着过来,与马强一起揪住了皮卡。
皮卡跑不掉了。
皮卡很害怕马强,害怕他的眼睛。那对小眼睛很小,只留细细的缝隙,几乎看不到眼珠子。但皮卡不想做一个孬种。他往他们脸上吐唾沫,并不住地用脚踢他们,还冲着马飞喊:“你就是一个没有桶底的水桶!”皮卡觉得自己很勇敢。
马强很恼火,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影,抓住皮卡的后脖领,急速将他拖进一座大楼的地下室。
皮卡要喊叫,被马飞骚哄哄的手捂住了嘴巴。
一进了地下室,皮卡立即害怕了。
地下室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一旦进来,就会害怕。
皮卡不再吐唾沫了,也不再用脚踢他们了。他只是带着哭腔说:“我要回家……”
马强说:“回家可以,赔二十元钱。”
皮卡还嘴硬:“凭什么?”
马强说:“名誉损失费!”
皮卡不明白。
“不明白是吧?是你说马飞是一只没有桶底的水桶的吧?”
“这不是我说的。不信你问马飞。”
“是李老师说的!”马飞很愤恨。
马强重重踢了马飞一脚,对皮卡说:“你说没说吧?”
皮卡说:“我只说了水桶,没有说没有桶底的水桶!”
马强说:“这没有什么区别!掏钱吧!掏了钱就放你回去!如果不掏钱的话……哼!我们就一直陪着你!等天黑了,哈,地下室就更可怕了!”
皮卡哭了。
“不准哭!”马强威胁道。
皮卡多么希望哥哥皮达出现啊!但皮卡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哥哥根本不会走到这里。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投降。
“我口袋里没有钱。”皮卡说。
“翻他的口袋!”马强对马飞说。
马飞把皮卡的所有口袋都翻了出来,然后对马强说:“他真没有钱。”
马强把皮卡拖到一处有些微弱亮光的地方,说:“写欠条。”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塞到皮卡手里,“写!”
“写什么?”皮卡问。
“我说,你写!”马强说。
“我哥说,你写!”马飞说。
马强想了想:“你打我弟了!”
“我没有打!”
“我说你打了你就打了!”马强说,“写!”
马飞提了提因尿湿而变得沉甸甸的裤子:“写!”
马强说:“你就这样写:我削铅笔一不小心,让削铅笔的刀划破了马飞的胳膊……”
“我没有用削铅笔刀划破他的胳膊!”
“少说废话!这不是你说了算!我说了算!写!”
皮卡只好听着。
“马强大哥带着马飞去了医院,花掉医药费……算了,本来是二十二元,就只要你二十元……花掉医药费二十元。”
皮卡一笔一画地写着,其中“费”字不会写,就问:“可以写拼音吗?”
马强想了想:“可以。”
马飞嘲笑皮卡:“连‘费’字都不会写!”
皮卡想说:“你是一个留级生,都留了两年了!”但皮卡终于没有说。皮卡只想早一点儿离开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皮卡回到家时,妈妈疑惑地望着他:“皮卡,你怎么啦?你脸色好难看哟!”妈妈伸手过来要抚摸他的额头,被皮卡用胳膊挡开了。随即,皮卡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但不管妈妈怎么追问,皮卡就是不说话。
皮卡不再疯跑了。皮卡忽然觉得很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