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我曾提醒公主，书画、玩器，收集一些。公主并不放在心上。如今用时，方恨少了。”
文竹话里话外带着抱怨。
“去把陆少卿陆公子请过来。”
陆少卿，笛、棋、书、画、文章、词赋，样样精通，人称之为“十全公子”。 放着这么宝贵的资源不用，实在是太浪费了。
云锦一击掌，颇为沾沾自喜，对自己的主意挺满意。
文竹无奈，公主气场全开，但还是无法掩盖内心偶尔的跳脱。
“公主难不成是想让陆公子即刻完成书画作品，凑齐年礼？”
云锦点点头，她就是这样想的。
文竹有些不客气：“先不论书画作品需要酝酿意境，单说作品完成之后，必须等到墨色干透，再行装裱。此时时间不够。公主，我看去买比较合适。或是舍弃书画，把其他礼品加重两成也行。”
采樱心下暗道糟糕，以文竹的性子，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连忙上前，压低声：“公主说如何便是如何。”
其实话刚出口，文竹便后悔了。公主待她们再好，她们也只是丫头。可以提出建议，可以打趣逗乐，甚至可以恃宠生骄，唯独不能忤逆。
对与错，是轮不到她们丫头来下定论的。
一切的源头，只是为了权力。
云锦放权，乐得轻松，府里的事务，小到一根针，大到上万雪花银，都由文竹一人决断。骄娇二气，日渐滋长。说一不二的滋味实在太美妙了。
叶落知秋。采樱都能察觉到的事，云锦又如何不知？
哪怕相处得再融洽，地位，决定了一切。
文竹跪倒，咬着唇，嗫嗫嚅嚅地解释着：“公主，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奴大欺主，这是大忌啊。
云锦沉默着。
以她的个性，这不算什么，充其量是朋友之间的意见不合罢了。而公主的身份，是不能允许下人的质疑和否定的。一旦开了口子，其他的下人该如何辖制？
再想深一层，失去了权力等于失去了控制力，失去了控制力等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了别人的手上。
文竹今日信得过，明日呢？后日呢？
人心难测啊！
云锦一身冷汗，原来不但是爱情，连友情也是奢侈的。
云锦不敢说自己很高尚，涉及到切身利益，也只能硬下心肠了，把危险掐死在萌芽之中：“今日之事，我权当没有发生过。但是，每个人都必须紧守本分，不能再有下一次！否则无论是谁，我决不轻饶。”
冷冷的神色，冷冷的语调，文竹磕头，采樱也忙忙跪下：“是，公主。”
“文竹，你去请陆公子。往日里我练字，装裱了不少空白宣纸画轴，面料、净皮、单宣、夹宣、生宣、熟宣，都是齐的，采樱，你带人拿了出来，让陆少卿自己选。”
“是，奴婢这就去办。”
屋子里死气沉沉，只有窗格上挂着一束红丝线打成的回形八结在风中瑟瑟抖动。于是，这抹艳红，便成为清冷空气中唯一的温暖。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听得门外的小丫头通传道：“公主，陆公子到了。”
文竹在前，陆少卿在她身后，距离一步远。
陆少卿庄重施礼：“陆少卿拜见公主。”
但见他蟹青色的衣角微微摆动，恰似空谷之中点点春光。
“陆公子免礼。”
“不知公主找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我想请陆公子写两幅字。”
正说着，采樱领着丫头们，拿着各色卷轴：“公主，您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请公主过目。”
也许刚刚被云锦敲打了一番，采樱显得沉静了许多。
“写字自然不算什么，只是，现在？”
不需要看他，也知道他必是拧紧了眉头。
犹记得那一天，也是如今日一般，新桃换旧符。
丫头们将春联摆满漱玉居，可陶城公主挑剔。这一张，字形臃肿，烧了；那一张，结构松散，烧了。竟是两个时辰，都没挑出满意的。
最终，陶城公主将陆少卿自上璃苑请来，写春联。
陆少卿才名远播，但流传在外的作品却不多见，是以极受追捧。当公主府的春联一出，整个京城顿时轰动了。
“是的，现在。”
陆少卿目光扫了一眼大案旁的瓷缸，卷轴几乎将瓷缸塞满。
“装裱好的卷轴，硬度、吸水性都与原来的宣纸不一样，若是匆匆写成，我无法保证是最好的。”
“不需要最好，实在是我急用。”说道这里，云锦也有些不好意思，三言两语，便将来龙去脉对陆少卿交代了一遍。
眉峰松开，晕染着笑意。有了写春联的前例，任何稀奇古怪的要求，想来陆少卿都能应付。
陆少卿将阔袖挽起，往砚台内滴了几滴清水，拿起黑墨块，轻而慢地在砚台上打着圈儿：“公主想要些什么字？”
云锦想了想，笑说：“厚德载物。”
陆少卿洞察着云锦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一卷宣和装横轴，铺开，一头压上玉镇纸，毛笔沾上浓墨，随着他的手，娴熟地在雪白的宣纸上起舞。
他的字，笔法秀逸，气韵生动，如其人一般丰神俊朗。
一气呵成，陆少卿从腰间佩戴的绣荷包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玉章，放在唇边呵口气，在落款后用章。
章是姓名章，只有少卿两字。
云锦站在陆少卿身侧，他的荷包很精致，椭圆形，豆绿底，金线绣兽头纹样，黑绳编成雀头结束带。
“荷包很好看。”
“集市上买的。”
他一语带过。
“这幅字公主可还满意？”
云锦将注意力拉回，古往今来，不少人喜欢在书画作品上题跋，盖印。有的是为了附庸风雅，有的是为了证明自己曾经拥有。
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想了个恶作剧。
云锦俏皮一笑：“采樱，把我的印章拿来。”
采樱不敢怠慢，即刻双手将印章奉上。
云锦接过，沾了沾印泥，速度飞快，“啪”地在“厚”字下方加了个印。
朱砂颜色，使得陶城二字格外清晰、刺目。
云锦毫无章法、肆无忌惮的表现，让从来都是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的陆少卿，终于按耐不住，清澈的声音顿时沉了下来，默默注视着她：“公主，这又是为何？字的行气完全被破坏了！”
云锦抿嘴暗笑，假装没看见陆少卿的冷眼，一本正经地：“我证明，这是真迹。”
这不是废话么？
人人都亲眼见到的事，还需要证明？
陆少卿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只听云锦又说道：“一副作品就是一个传奇。你看，这幅字的作者，是少卿。陶城，则是第一个鉴赏者。百年后、千年后，我们都不在了，但会有无数的后来者，过目、审定、欣赏、收藏。它，将带着流传秩序，见证历史，成为永恒。”
陆少卿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云锦，也许云锦只是随口一说，细语温言中，还是让他感受到了某种力量，某种穿透时间的力量。
他先是若有所思，继而脸上浮出笑意，轻声地：“你用印的位置不对。”
“既然我是第一个鉴赏者，自然要找个最显眼的位置。”
“强词夺理。”
陆少卿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淡淡。这话说出来，不像责怪，也不像恼怒，倒像是包容。
他温文尔雅，言笑晏晏，很好相处的样子。
转身，云锦挑选了一卷二色裱竖轴，递给陆少卿，笑着：“陆公子，劳烦你再写一篇。”
这一次，陆少卿写草书。
满纸龙蛇飞舞，笔势连绵环绕，极为狂放，极为酣畅。
将笔一掷，陆少卿扬着头，将目微斜，温雅的气质中隐隐带着些许狂傲：“公主，请用印。”
面对这副字，云锦心中竟然升起了自卑，铁笔银钩，不要说写，她连字都认不全。
骄傲。陆少卿本质上是个极为骄傲的人。
不动声色，便能让人无地自容。
看来刚刚的任性还是惹恼了他。
云锦也知道，破坏艺术品完整性这件事，可一不可再。暗自叹了口气，云锦乖乖地，在陆少卿的印章后，按下了自己的印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