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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恋恋红尘

——若是有心时,处处皆风景

四季歌吟

1 春如线

我们尚且没有完全从冬的肃穆里清醒过来,春已踏着烟雨款款走进江南。“春在乱花深处鸟声中”,这是宋人陈亮的句子,绚丽丰美的景致,删繁就简,最后只剩下一句耐人咀嚼、可供浮想联翩的简约诗行。仲春时节,乱花迷眼。一年四季,最适合以古诗词歌咏的,当是春吧。《牡丹亭》里,杜丽娘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春到人间,最先知悉的,当是草木。与自然界的花鸟虫鱼、鸣禽走兽比起来,人之感觉上的木讷、迟钝,唯有汗颜。树木庄稼一天一个样,犹如初生的孩子,见风长。昨日桃树上还是零星浅绿,今早点点浅绿旁已缀满了粉红的细小花苞。办公楼前的一株白玉兰,在尚无一瓣叶片的空旷枝头上,静静地开放,玉雕一般。周末两日不见,玉兰花悉数落尽,了无踪影,让人疑惑它们是否真的存在过。我问门卫师傅,师傅说花已落光,被风吹散了。我呆立半晌,总疑心被“黛玉”荷锄葬进了新辟的花冢里。

双休,同事朋友们忙着去野外踏青赏游,我坐上了开往枞阳老家的班车。春风如醇酒,著物物不知。车窗外,直逼天际的油菜花,绿意葱茏的麦苗,让俗世人心有了着落,有了依归。与油菜花比起来,菜籽在油坊里榨出来的油香味是浑厚深沉的,带着沃土的淳朴味道。如果说油菜花香有着奶油小生的轻薄,色深却又透亮的菜籽油,则多出几分浸润了世事风霜的沧桑。不同的时期,迥然的况味,与人生相若。

鲜花咖啡,小资情调,终究还得先吃饱了,穿暖了。所以,在棉花与鲜花之间,若只能选择一样,我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棉花地里,除草,松土,施肥,浇水,杀虫……我敬畏土地,更尊敬在土地上日复一日辛勤劳作的庄稼人。某天,与著名作家许春樵先生聊天,他说,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有尊严、高贵地活着。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的尊严未必能够时时得到保障,但是,谁能够否认他们的高贵?

车程过半,雨斜斜地飘过来,丝线一般,玻璃窗上,满是顿号、省略号,它们一点点地汇集,生了脚似的,向后挪移而去,再顺着窗边缓缓淌下。

母亲总告诫我,走到哪里,别忘了本。其实,母亲并不知晓我的内心。过早地离开农村,于我,一直引为人生憾事。总想多写些关乎自然土地、庄稼、菜蔬的农事,却每每陷入茫然混沌的境地里,无从起笔。从来不曾回避自己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从山村到小镇再到滨江小城,眼界渐渐开阔,却总还是与黑土地亲,与庄稼草木亲。

清明泡稻,谷雨下秧。再过些日子,便是开秧门的好辰光。丰美的紫色红花草将被翻进土地里,肥沃的水田将被整饬一新。择定佳日,拔起已经几寸高的秧苗,扎成秧把,大担大担地挑过来,再棵棵插进整饬一新的水田里,这便是所谓的开秧门了。对农民来说,这是一年中的大事。从浸种催芽,到犁田耙田,再到拔秧插秧,每一桩农活,不仅浓缩了沉甸甸的汗水,更需要技术和技巧。我年少时,也会赤脚挽起裤管跟在母亲的身后,拿起秧把踉踉跄跄地插上几行,却终究不过是应个景儿糊弄了差事,我前脚离去,它们后脚便漂起来,甚至尚且不曾离去,插下的秧苗已经迫不及待地漂了起来。

这些天,办公室里的小美女们将莲子放进盛上清水的器皿中,竟有小小的荷叶生发出来。小美女们皆叫我“吴姐”,其实,若论年龄,我当得上姨,只是同事间不兴这般称呼,我也就乐得忘年地叫她们“美妹”。小美女们的美,如同桃树上初绽的新绿、轻粉,清淡雅致,浅笑盈盈,没有逼人的娇艳,却越发地耐看耐品,清茶一般,缠上舌尖,淡淡的香芬,袅袅不绝。

2 有蝉来仪

当蝉在枝头上有滋有味地歌唱时,夏已浓墨重彩地铺陈在我们面前。夏之浓墨重彩,与秋相比,因为那份非比寻常的热烈,更显得丰腴和透彻。我家对面顶楼的平台上,种满了花草和蔬菜,一只肥胖的瓠子越过栏杆慵懒地挂下来,一场透雨尚未走得干净,蝉已在树梢上枝叶间歌唱起来,没有抑扬顿挫,没有高低起落,似纺车织布的机杼,一路平铺直叙,有人觉得吵人,我却觉得动听。

我年幼时,房子在村子的顶东头。早晨的阳光从东方冉冉照过来,毫无遮拦地洒在门口两三个大人方可合抱过来的银杏树上。蝉似有组织、有纪律地占据着不同的枝丫,它们欢快地歌唱,那劲儿,仿佛不仅仅是亭亭如盖的银杏树属于它们,简直整个盛夏都是属于它们的。那时,我以为,蝉是夏季最隆重的主角,一如春季那直逼天际的油菜花。小伙伴们都有一个自制的网兜,竿子由长长的细竹做成,循着歌声的方向,小伙伴们仰头寻找蝉的具体位置,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漏下来,纷繁绚丽得如同漫天的星星于白日间忽然落向凡尘,落在我们生机勃勃的身体上。蝉并不知道危险正在向它身体的尾部奔袭过去,依然忘情地歌唱着。一场捕捉快速地鸣锣收兵,蝉落在口部很小的网兜里,四下突围,终于俯首就擒。在捕获这只蝉时,我们发现旁边的枝丫上还有一只气定神闲的蝉,只是安静地垂着头,贴伏在枝丫上,我们称其为哑巴蝉。后来,自然课老师告诉我们,不会唱歌的不叫哑巴蝉,那是雌蝉。

远远看去,蝉肚大腰圆,黑不溜秋,一点都不好看。但将它放在手里,细细地观摩时,你会发现,它黑得纯正,犹如优质的牛皮,上了油、涂了蜡,亮得耀眼。它身体上的一对翅膀,晶莹剔透,其间的脉络清晰如丝,是那么出类拔萃,又如此妙不可言,仿佛穿在男人身上的燕尾服,让原本并不帅气的男人,变得风度翩翩。又像一篇文章,前面大段大段的朴素白描,都是对那寥寥中心语的波澜不惊的铺垫。因蝉的这一对翅膀,还衍生出一个成语,薄如蝉翼,形容某些很薄、很精美的物质,譬如做工柔滑精致的丝绸。

炎炎夏日,太阳西斜时,母亲往门口泼水,让地下的热气快速地发散出来。晚上,我和弟弟坐在竹榻上,渐次地躺下去,母亲手里一把芭蕉扇,一下一下地轻扑在我们身上。天上月光朗朗,银杏树上的蝉不时地欢快歌唱,畈田里的青蛙于是跟随着唱和,那是苍茫宇宙间的天籁之音。渐渐的,我眼中的月亮星星模糊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和弟弟被抱进房间的蚊帐里,一觉醒来,又是一个热烈、明快的崭新日子。

那些隔着乡村烟火的旧日时光,如今回首,半是温暖,半是感慨和感伤。

蝉蜕下来的壳,在阳光的渲染下,亮闪闪的,呈现出纯金般的色彩,黄中带赤,背部一条整齐的裂口,仿佛一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其中药名叫蝉蜕,也叫蝉衣、蝉壳,具有散风宣肺、解热定惊等功效。蝉的营养价值很高,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维生素以及各种有益于身体的微量元素,享有“食品蛋白王”的美誉。听母亲说,我的外公是个美食家,无论是蝉还是蚕,他老人家拿油炸了,拌上佐料,便会将一顿小酒喝得吱吱响,就是一旁看着的人,似乎都能品味到无比的鲜香。

蝉一生的绝大多数时光,都在不见天日的土层之下。它们的寿命一般为四年,据说还有一种十七年蝉,但它们置于天地日月间、登上枝头唱歌的时光,仅仅只有一个月,就这一个月,它们要完成交配、产卵、繁衍后代的伟大使命。这是怎样严重不平衡的时间比,这需要怎样的隐忍和毅力。短暂的时光里,它们热情地吟唱,是对生命的讴歌赞美,还是对生命的高度热爱,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它们孜孜不倦、单调重复的吟唱,让我倾听时,渐至生出对于生命的敬畏之心。

唐朝诗人虞世南这样写蝉,“垂□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蝉居高饮露,形象高洁;因其居高,自能致远。蝉不再是渺小的昆虫,它成了有格的君子。“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其间的深意,蝉是懂的。

3 秋落银湖

秋水长天,这般开阔的意境,我断章取义地将之从王勃《滕王阁序》里拿来,搁在银湖这儿,成了极为简约的一笔。实则,在我眼里,银湖似一艘船舶,停泊于经济开发区的入口处,在通往市区主干道的银湖路上,犹如看向繁华城区的明媚瞳仁,清澈幽深,还带着些远意。工作日的早晨,班车从横跨于银湖的桥上疾驶而过,我总不忘将眼神投向玻璃窗外,看看她静若处子的身姿。就是么,一夜未见了。若在周一,我的目光便有些贪婪,都隔了两天两夜了,能不思念么?我办公室的窗子正对着银湖,只需侧过身子,视线便越过广场直抵银湖平静无澜的水面。

广电中心的一位大姐,得空便坐公交来开发区看我。吃过中饭,趁着午休时间,我们总会走向银湖公园,坐在大理石砌就的平台上,抑或就席地盘坐于厚实的草地上,长一句短一句地说话,也常常干脆默然无语,用心品味银湖那份宁静从容之大美。银湖之畔,向来都是宁静的,毕竟地处“深闺”,相距居民区远了点。这样一处大好的景致,寂寂的,寡人欣赏,让我心生不平。其实,那或许正是银湖的本意,我的意难平,不过是小人之心。夏末秋初,有人驾着小舟抑或索性跳入水中;也有站在桥上的,一根绳索拴上枕木,扔下去,一走一拖,拽上来时,上面缠满了菱角菜,入得厨房,油锅里拍进蒜子,成就一盘家常好菜。春夏时节,尚有蜜蜂、蝴蝶于视野里徘徊,当下已是深秋,阳光穿越树丛洒落于地的声音,似乎都可以用心听见。

也是近几年,自己到得人生的秋天,方才渐至懂得秋天的好。这时节,菊花开得汪洋恣肆,丹桂香飘千里,棉桃绽放笑颜,柿子宛如一只红灯笼挂满树梢。银杏树渐入佳境,一日日地厚重丰美起来,扇形的叶片富于艺术的质感,吸饱了阳光雨露的它们,与金秋匹配得完美无缺的色泽,美得令人心惊。金秋的气质,被深秋雍容华贵的银杏树完美地呈现——开阔、大气、丰实、厚重、练达、深沉。浮花浪蕊剔尽,沉甸甸的美味,光灿灿的繁华,在枝头上,在土壤里,在碧水中。我们老家山上的柴火被勤劳的村民们砍伐入柴仓,只留下松树、山体,一如我QQ上类似简洁山水画的“皮肤”,清明、有远意。银湖边的合欢树,繁花落尽,果实高高地悬挂于枝头,秋风吹拂,它们零星地落下一些。偶有叶片离开枝头,随风飘进水里,银湖只是静默地接纳。落叶,是富有诗意的。随狂风起舞时,那是气势如虹的华丽诗章,而和风细雨柔叶辗转的时刻,那是婉约派宗主李易安笔下的青春词作——带着点羞涩,撩人情思,直至浮想联翩。

“长烟落日孤城闭”,我喜欢大气的物事,当然,包括了文字。寥寥七个字,深纳万千气象,虽然有着高处不胜寒的落寞,但是高地的妙处与意境,又岂是寻常之辈能够品味得到的?这阵子,读土家野夫的《乡关何处》,其饱满深沉的笔触,细腻浑厚的情感,坎坷沧桑的人生历练,阴阳两隔的亲情友情,每每催我泪下。正值人生秋季的他,经历了春的脆弱稚嫩、夏的燥热冲动,渐至沉静下来,一日日地走向成熟。章诒和在《序》里写:野夫,土家人,重感情,硬汉子。而在我看来,野夫由内而外呈现出的正是金秋气质。金秋时节,读他沉甸甸的文字,作者、作品、读者、季节,几方的气场,虽为无心却又仿佛被精心安排地接头,所凸显出的强大力量令人伤筋动骨地疼痛。如此这般酣畅淋漓的阅读,于我,多年不曾有过。我饶舌地将这部作品介绍给一个又一个喜爱读书、喜爱写作的朋友,当然,对于推荐给我这部作品的朋友,我心存感激。

《桃花扇》里的唱词,“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意境凄清,但简洁不芜的笔墨,美得令人心痛。秋日,删繁就简,剩下的只有磊落坦荡。因为山水土地植物的滋养,我们得以一日日地成熟丰沛。莫言曾经说过,自己只有站在高密的土地上,创作才有感觉。而我对于银湖的依恋,竟也于不知不觉中日复一日地深切起来。秋之银湖,便纵有千种风情,不与人说。柳永叹,“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那时候,当是秋季,在尘世间生活了一夏的蝉,多已逝去,它们初生的孩子隐入地下,来年的夏天,会有新蝉登上银湖畔的树梢,亮嗓高歌。

4 冬无言

人至中年,渐至懂得了讷言的魅力、聒噪的讨嫌。无言,在这里,是少言寡言或者干脆就是讷言的意思:犹如林语堂所推崇的——绅士的演讲,应该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又好比王家卫的电影画面,极其简约,你是一个镜头都不能错过的,否则,便会陡然生出衔接不上的窘迫;若以行文比拟,冬季深谙留白的技巧,你若是懂它,往后想象展望,那便是铺天盖地的丰美景色——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简约的人事物景,是我所喜爱的。与冬相若,冬天寡言少语,可以一语道出本意的,绝不多出一个字。当然,在行文上,多数饶舌的,都是因为功力不够,原本可以一言蔽之的,却繁复地来了好几个回合。萧红的文风颇有饶舌之嫌,但她的绝妙之处在于,你读她那穿梭忙碌的文字,一点都不觉得不耐烦,那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在我们面前稚声稚气地叙说,让人或者陪着她笑,或者陪着她哭,极富代表性的文字。人是有气场的,万事万物也都是有气场的,繁复的文字正好暗合了萧红的气场,滋生出无边的繁华和绚丽。这是她的修为而致,也是缘之一种。

我喜欢方方正正、简约端庄的汉字,它们一点一点无序地走进我的灵魂深处,给我以慰藉,给我以呵护和温暖,尤其是这样的寒冬。不敢想象没有文字的生活,我是否会疯掉,对于文字,我可以不写,但绝不能不读。床头总摆着几本书,隔阵子便换了脸孔,没有喜新厌旧的意思,只是,我如同一个赶路的人,我得往前走,往自己没有走过的地方走。有些汉字在芜湖地名里的铺排组合,简直令人抚掌叫绝,宝塔根、箱子拐、扁担河、火龙岗、凤鸣湖、龙窝湖……倘若将它们译作别国语言,还有什么风采可言?大约如同一个美艳水灵的女子,不小心走失在了茫茫荒漠里,只剩下憔悴支离,还有不安和惶恐。

植物的芬芳都被收敛折叠进土壤里,深冬,让人怀念近乎荒芜着的田园——麦子、油菜的种子,睡在土里,正蕴藏力量,蓄势待发。我们百无聊赖,少不了拿山芋去消磨大把的时光——单位食堂里的中餐,除了饭菜,蒸透的山芋也已隆重登场:山芋片煮稀饭、火烤山芋、山芋粉搅成糊用油煎了待冷却切成块,放进红烧排骨抑或牛肉火锅里任其四下翻滚。煮熟的山芋去皮捣碎摊薄切成条或角,晒干炒熟,又脆又香。柴火熬制山芋糖稀,它是炒米糖、芝麻糖、花生糖、糖豆子等不可缺少的配料。

冬天的水也在做减法,它是于不知不觉间被风干的。江河湖海里的水一寸一寸地缩下去,我们的皮肤总是没完没了地缺水,唯有鼻涕匪夷所思地多起来,一不留神便不自觉地淌下来,年幼的孩子全无美丑概念,拿袖子一擦,或者干脆伸出舌头去舔,竟至嘴唇周围的皮肤赤红皲裂,疼得哇地张大嘴巴哭起来,粗心的大人这才惊觉。白日一天一天地短下去,黑夜一天一天地长起来,及至冬至这天,达到极限。而后,白日一天一天地长起来,黑夜一天一天地短下去。说起来,吃了冬至的面,一天长一线,而我的母亲在冬至这天早上,一定要做汤包般大的汤圆,还有炒麦粉粑,萝卜白菜心,给家人吃,也是为祭祖。冬日宜吃糯米食,它是暖性的,月子里的女人,可以吃糯米蒸熟晒干炒制的香喷喷的炒米,拿鸡汤泡上,就是上好的调养身子的补品。

冬的步伐深沉稳重,寒风时而凛冽,是从北边刮过来的,力量在骨子里,带着北国的沙尘气质。我们尚未下班,路灯已经次第亮起,紧随着的还有霓虹闪烁,万家灯火。一辆辆汽车长龙似的往前挪移,让作为家庭主妇的我们心快于汽车的步伐,腾空而起,往家里赶去。夜晚,楼上人家的孩子在练习古筝,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练,这是清寒的、也是简洁的曲子,与冬的气场吻合得天衣无缝,让人陷入深不见底的荒芜境地里,不知不觉间峰回路转,渐至抵达无边的开阔境地。

在描写冬景的古诗里,我爱极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幅简约的垂钓雪景图,意境素朴却又高蹈大气,如此境界,倘若穷尽一生终可抵达,也算不枉世间走一遭。

冬行至此,我们有了隐约的期盼,一场瑞雪何时降临呢?

槐花深处人家

楼下的院子里,有几株树的表现特别抢眼,碧绿的枝叶间,缀满了一粒粒白色如葡萄般大小的圆球形花朵,其上长满了一根根密密的细刺,与“蜂窝”的形状有点相似,只是,这些细刺伸出去的头部明显地膨大,显得圆润有弹性。蜜蜂、蝴蝶一大早便落在这几株树上,数量甚是庞大,如果夸张点说,大约一条街的蜜蜂、蝴蝶都赶来了这里。只是,它们显得不够安静,在满树的圆球形花朵上来回穿梭飞舞,忙得那叫一个欢。不知道这些小精灵们如此忙碌,是在为这些看上去没什么区别的花朵举办选美比赛呢,还是别有其他我们所不能知晓的深意。这几株树的枝叶与我家五楼的厨房窗户一样高,每天早晨,我一边在厨房里做早饭、洗碗,一边眼神不够用地欣赏着,这时候的劳作,便下意识地融入了大自然的诗情画意里。这些树究竟有着怎样的名称,我无从知晓。下楼后,见着正在小区里清扫垃圾的环卫工人,便扬手指着那几棵树问起来,师傅认真地寻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好一会子,茫然而略带歉意地把头摇了摇。

沿着青山街赶着乘坐单位班车的路上,有一个中年女子,天天穿着一身或黑或灰的短袖运动服,手里牵着一只身形颇大的哈士奇跑步。她的头发随意地绾于脑后,五官煞是好看,身材也如同少女般的娉婷窈窕,该凸的地方凸着,该瘦的地方瘦着,摇曳出万般风情。二十岁时,她在半亩园跟着一个女子学裁剪,后来,嫁了人,裁剪的事便放下了,跟着男人做起了生意。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时光并没有在她的脸蛋、身形上留下什么痕迹,生意场上的历练、日月光华的洗礼,倒是让她显得从容大气了很多。尤其是在晨风里带着哈士奇优雅地慢跑时,隐约凸显出几分贵妇人的气韵。其实,我是不喜欢宠物的,但这只宠物与她在一起,便是那么的妥帖、融洽、美好。

每年的盛夏时节,天是湛蓝的,云是雪白的。蓝天白云的显形,是太阳火热光辉的逼射,还是某种神力将大海移到了天上,又将雪山搬到了天上,我无从知晓。鸽子、麻雀、白头鹎、蝉在房檐屋顶枝叶间,走着、跳着、飞着、唱着。青山街两旁一棵挨着一棵的槐树上,花儿前赴后继地绽放开来,如同一只只小小的白色蝴蝶,迎风在枝头上荡着秋千,荡得累了,歇下来,然后,仿佛一个个仙女,提起裙裾,翩然落地。人行道上,花瓣铺满了薄薄的一层,我们的双脚从青山街踏过的每一步,都有着暴殄天物的窃窃欢喜。不时地,有那一粒一粒的花瓣,调皮地落上我们的鬓角眉梢,阵阵幽香绵延不绝。我暗自纳闷,那些蜜蜂蝴蝶,为什么无视如此美丽甜香的槐花,而齐齐地赶着去赴那几株不知名的大树的约会呢?这些绿意婆娑、花事缤纷的槐树,若是知悉那边蜂飞蝶舞的热闹景象,可会心有委屈和不甘?

傍晚,蜻蜓迎着班车的玻璃飞过来。从小,我便喜欢蜻蜓。每当看到蜻蜓落在低处的枝干或者墙壁上,我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到了近前,猛地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把捏住。恼怒的蜻蜓勾下头来,张开锋利的嘴来咬我,但毕竟它们力量太小,咬得既不够威也不够力。它们的头部,两只硕大的眼睛,仿佛是人工刻意安装上去的玻璃弹子,色彩斑斓,那般夸张的美丽,岂止是惊艳,简直让人有了震撼之感。薄如丝绸的翅膀,其间的丝丝脉络清晰、灵动,简直就是九天仙女精雕细镂出来的杰作精华。流线型的身体曼妙空灵,美得不可方物。此刻,成群结队、姿色各异的蜻蜓正于低空盘旋飞舞着,令人眼花缭乱,却又透着华美隆重。是否要落下一场雨呢?

小区里的一对老人,每天傍晚时分便从家里出来,沿着青山街悠闲地踱着步子。他们的大半生已然过去,我无法揣摩他们年轻时的容颜。如今,看着他们从五官到神情都那么相像的脸孔,我可以想见他们同风雨共舟楫、同甘苦共患难的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烟火岁月。白居易写槐花,“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我不知道白翁在写这首诗时,究竟有着怎样的一种心绪。但此刻,看着这一对老人,步调匀停地走在落满槐花的人行道上,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我的眼里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丝丝潮意。尘世间暖心暖肺的风景,这一对老人日复一日地融入其中。他们可知晓呢?

小圆门里的市井烟火

每次到小圆门,便会想起武汉的吉庆街,一样充满让人馋涎欲滴的烟火味。不同的是,吉庆街的规模大些,到了夜晚,以吹拉弹唱等手段卖艺挣钱、气质粗犷豪放的男人们,其中有些人还在脑后束了根“马尾巴”,显得有些不羁,还有些潇洒。小圆门里,从摊主到顾客,就外形上与吉庆街的人们相比,显然要拘谨些,但吃相是一样的——狼吞虎咽,酣畅淋漓。到了夏日,汗流浃背,却依然故我,欲罢不能。

小圆门是一条斜向穿越的巷子,巷子的两头,一头对着黄山西路,一头对着劳动路。据说芜湖十大名小吃,有一样便是小圆门的藕稀饭,可我近几年在其中来回穿梭过无数回,却不曾见过。

小圆门的名字,究竟是怎样的来历,我不清楚。似乎是去年抑或是前年,这条巷子在劳动路的出口确乎有一个圆形的门,门的四周刷着天蓝色的涂料,看上去有那么一些艺术气息,尽管它已经很老旧了。大约因为老旧,门被拆除了,原本“躲进小楼成一筒”的巷子,豁然洞开地面对着劳动路,“琵琶半遮面”的含蓄荡然无存。连同着荡然无存的,还有门口那家原本经营烤烧饼的摊子。倒是它对面这家卖水果的,依然淡定地摆在那里,无论春秋,不问冬夏,只是,在不同的时节,摊位上的水果便一样样地改换了面容。

巷子的两侧是楼房,贴着楼房墙壁搭盖的棚子便组成了一间间店面。搭盖得讲究点的,自成简易餐馆;搭盖得马虎点的,类似于街头的临时排档。出售的食品,各有各的花样,各有各的风采,从主食到面点,从大菜到小吃,可谓琳琅满目,不说将芜湖的美食一网打尽,也网罗了近半壁江山。从劳动路上拐进去,各种食物的香味,是劈面扑过来的。走进各家摊点的多是年轻人——成群结队的女孩子、呼朋引伴的小伙子,也有手挽手卿卿我我的亲密恋人。

我从这条巷子里拎回家频率颇高的食物有两样,其中一样是烤鸭。卖烤鸭的是个瘦长的男人,三四十岁吧,动作爽利干净,我每次买半只烤鸭,只消片刻工夫,鸭子上的肉连同皮,便被一小块一小块地片下来,放进了食盒,剩下来的骨头被剁成段,放进食品袋,男人将食盒和盛着鸭骨头的袋子放进一只稍大的食品袋,再往里依次丢进已经简单包装好的大葱、酱、春卷皮,袋口一系,递至我手上,他再将右手套上塑料袋放钱找零,然后,脱下塑料袋,继续他的下一单生意。从摊子摆出来到烤鸭卖完,摊主少有停歇的时候,顾客是络绎不绝的。

另一样是酥烧饼。那家的烧饼,有两种口味,一种甜,一种咸,烧饼上洒满了芝麻。铺子里一直不停歇地做着,我们买到手的总是刚出炉的、带着温度的烧饼,香味浓郁袭人。好些个从远处赶来的顾客,跟摊主一报数,都是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地买,一个个烧饼被整齐地码放在硕大的食品袋里,小山似的。我站在那里等着摊主给我装烧饼时,偶尔会有麻雀跑过来,见了人也不躲,兀自逍遥着,走几下跳几下,我故意跺跺脚,它便试探性地扇下翅膀,瞬时又落在我的脚前,姿态敦厚,又似顽皮的孩子。

买完这两样,往前走几步,便是菜摊了,有鱼有肉,还有各色时蔬。在蔬菜摊上称一块冬瓜,那是用来和烤鸭骨头一起炖汤的。出巷时,有一左一右两个岔口,从右边的岔口走过去,便是申元街。申元街两侧的女贞树,一棵挨一棵地挺立着,细碎的花儿越过枝叶,站上最惹眼的位置,云朵似的堆积着。前阵子呈米白色,这两天再看,多半成了朱红色,远远看去,半树碎玉,半树珊瑚,袅袅香芬,撵着人跑。女贞树的花,从姿容到香味,都是温和柔美的,没有飞扬跋扈的蛮横霸气,与小圆门里的各色美食一样,内敛,不事张扬。

青山街的初夏

初夏的晨昏,青山街的空气似漂浮着薄荷般的清凉,裹着水雾的风,犹如婴孩温软的小手,直探进人的衣衫里。白云忽然之间生气了,把脸黑下去,趁我们不注意时,由高空俯冲下来,直盖上我们的头顶。天空受了云彩恶劣情绪的影响,几声惊雷之后,便哭将起来,泪水沿着一只只漂亮的洋伞滴落下去。它哭得很美很艺术,叮叮咚咚的,恰似大珠小珠,错落有致地落入玉盘里。

青山街开街后便被誉为“休闲美食一条街”。日复一日,我从这条街上走过,已有很多年。若干年前,这是一条路面高低不平的幽深小巷,走路得留心,一不小心就会崴了脚。由北向南,一路走过去,直通到红墙院那儿,砖红色的石板路面,青灰色的砖墙,将这条长长的巷子修饰得古老而苍劲。据说它曾是一条极负盛名的花街柳巷,走进小巷的男人,不是达官便是富贾。而在我的记忆里,那条巷子里住着一户卖很好吃的酒酿水子的人家。如今,老太太依旧在她那紧贴锦天花苑的老平房里卖着酒酿水子,平时生意红火不说,到了过节过年时,老人家的酒酿水子更是供不应求。人们总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么。

在原范罗山小学的位置上,育红小学的新校工程已经开工。原本被遮蔽的范罗山朝着青山街显露出它的身姿,说起来是山,其实不过是块坡地,各种树木以原始的面貌挺立着,一派生机盎然,却又显得杂沓零乱。迎面的几家酒楼茶馆,从名称上看便知道这些年里老板已来来回回地换了好几茬。草枯草荣,春夏秋冬,不仅仅只在植物和季节间轮回。天星美食广场本是一家颇上档次的酒店,午间和晚上,每一个包间里都是觥筹交错、笑语划拳。似乎是很突兀的,这店便萧条冷清下来。而今,玻璃门和墙幕上,巨型酒瓶的广告画还不谙世故地张贴着;假山依然挺立于楼梯旁,只是不见了流水喷泉,一味地干涸着;一只只盆景的风光,早已成为陈年旧事,它们在某个无人问津的夜间,忽然老去,风干成了标本。这般景象,恰如眼下的红杜鹃,也曾妩媚艳丽,转眼间,美人迟暮,无论怎样努力地生长,再也支撑不住,于这个雨夜里齐齐谢幕,落进花坛草丛里,再也寻不见。

与青山街呈十字交叉的冰冻街上,一株株法国梧桐树似是年华正好,枝端不知道什么时候蹿上几片红叶,宛如女人素净姣好的面容上涂的一抹唇彩。那种美犹如吃下一顿又一顿的鱼肉荤腥后,邂逅一餐白米粥饭佐以时蔬小菜,清新之气从舌尖散发开去,使人融进淡雅的喜悦里。

眼下年华正好的还有红樱桃、绿芭蕉和香艳欲滴的草莓。前些天还青涩的桑葚,已经渐渐地被朝阳晚霞染红了脸庞,在它渐浓的色泽诱惑下,心中不禁升腾起采摘的欲望。鸟儿从未知的角落里振翅而来,鸟儿飞一下,枝儿颤一下。白色和黄色的金银花的藤蔓,攀附在桑葚的树干树枝上。爬山虎蓬勃向上,它们是随意搭在墙体上的深绿色丝巾,风情万种,百般妖娆。孩子们在花坛边兴致盎然地观看蚂蚁搬家和虫子们忙忙碌碌地赶场子聚会的场景。狗侧卧在台阶前的地面上打着瞌睡,那般优雅的姿态,与躺在席梦思上的贵妇人有得一拼。猫或早或晚地从人家里跑出来,跳上棱角分明的楼顶,在石棉瓦上悠闲地漫步,那架势终于让我明白,舞台上模特儿“猫步”的由来。

接下去的日子,将是木槿、合欢、紫薇树争奇斗艳的大好时光,还有街道两旁绿荫如盖的国槐树。“蝉发一声时,槐花带两枝”,每一瓣椭圆形的叶片,都在聚精会神地孕育一场盛事——我们憧憬着,如蝶般槐花的华丽盛开,即便是槐花的谢幕,也美得销魂蚀骨,那是一场又一场声势浩大的槐花雨,我们从树下踏过的每一步,都隐藏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与惊心……

清风月夜鸣蝉

是夏夜,大人小孩们坐在我家门口那棵两个壮汉方可合抱过来的大树下,那棵树后来若是不被砍去,该有百年高龄了。全村人都称其为“柏果树”,但是我上网搜索,却查寻无果,那么,姑且如此称之吧。“柏果树”上每到夏季便结了一串一串的果子,黄豆般大,起先是青色的,吃到嘴里,涩,随着日月光华的慢慢滋养,它们渐渐地变成灰紫色、一粒一粒的、宛如小小的仙子,荡漾在枝叶间,诱惑着立于树下的我们。我们拿竹竿去够,去打,然后捡起来,也不用洗,直接丢进嘴里一咬,整个人便如同跌落进糖罐子里。

我家位于村子的顶东边,也就是说,从我家门口往东走上百十步,便是一望无际的田畈了。我家右侧是一口池塘,靠着门口空地的这边种着一排灌木,晴好的日子,灌木上总搭着洗得干净清爽的衣物。池塘的另三边种着高大的泡桐,这口池塘的名字是小塘,属于池塘里的袖珍版。繁星点点、月悬苍穹的夜晚,小塘恰似一幅水彩画,水里是另一个天空,也是繁星点点,也是月悬苍穹,只是那里的风景更美丽多姿,周围的泡桐、灌木齐齐地倒映其中,其境其景,让人仿佛置身仙境。夜幕落而未落时,我们这些孩子喜欢沿着石头台阶走到水边,拿脚去打,拿手去戽,总不能尽兴,于是,随手从岸边取来小瓦片和小石片,打起了水漂。那些小瓦片和小石片仿佛知晓我们的心思,在清碧的水面上忽上忽下、忽深忽浅,水老鼠似地弹跳着。水里的风景,被搅得细碎零乱。偶有一只两只熟透了的黑褐色的泡桐果子落入水中,鱼儿黄鳝的清梦,想必也被无奈地搅碎了吧。

傍晚时,门口便被泼洒了好几盆的清水,腾腾的热气从地下钻出来,随着清风的吹拂,渐渐地飘散了。夜色沉下去,猪卧进圈里,偶有鼾声响起,翻一个身,梦呓似地咂咂嘴。鸡鸭悉数钻进竹笼,打起了瞌睡,母亲将它们拎进屋后的院棚里,受惊的鸡鸭叽叽咕咕一会子,随着笼子的平稳落地,它们渐渐地进入梦乡。

蜻蜓、蝴蝶、鸟儿早已归巢。唯有萤火虫,一个一个地提着盏灯笼,在黢黑的田畈、墙角旮旯里来回穿梭。天上的星星眨巴眼睛,人间的萤火虫晶莹闪亮。兴高采烈地忙着炫耀夜光礼服的萤火虫,运气不佳时,便撞到我们这些正愁无事可供消遣的孩子们的手上,我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一个抓一个,见两个抓一双,不用多长时间,一只小小的玻璃瓶里,便有了数量可观的萤火虫。一只手抓着瓶子,另一只手覆在上面,那覆上去的手仿佛立时被施了魔法,呈现出通透的瑰丽晚霞般的色彩。一群孩子围拢过来,争先恐后地轮流将肥嘟嘟的小手盖上去,然后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正疯得起劲儿,树下乘凉的大人们嫌吵,终于忍不住一声轻喝:“还不坐下来乘凉,才洗的澡,又要皮得一身汗呢!”疯得意犹未尽的孩子们只得恋恋不舍地各回各家。

夏夜的山村,凉风习习。年复一年,连夜晚的时间都忙乎着缝缝补补、纺纱做鞋的妇女们,唯有在夏日的夜晚才肯将歇,她们的手上都抓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我们家蒲扇的边缘,均被母亲用碎花布料细细地绲了边,不仅显得精美好看,也相对耐用得多。躺在竹榻上的我和弟弟数着天上的星星,我说西边那颗星最亮,弟弟说东边那颗星最亮,我说南边那颗星最亮,弟弟说北边那颗星最亮,争着争着便吵起来,忽地腾空而起,如同两只好斗的公鸡,简直要扭打开来。原本为我们轻柔扇风拍蚊虫的母亲,下手的力量骤然加重,“啪啪”两下扑打在我和弟弟身上,我们噤声住手,撅着嘴巴百无聊赖地复又躺下。

夜,将嘈杂的声响一一过滤掉。蝉在枝间梢头上唱着歌,声调是温和的,不再如白日里撒泼似的声嘶力竭。就是啊,谁能招架得住如火般烈日骄阳的炙烤呢?清风在耳畔抖着翅膀,蝉唱、蛙鸣,一声叠一声地盖过来,我的眼皮渐渐地沉重,星也朦胧、月也朦胧,蝉声渐消、蛙声渐消……

崇山峻岭一湖收

说起来惭愧得很,生于皖南,居于皖南,与如诗如画的风景名胜太平湖相距仅仅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却“一叶障目,不识泰山”,到得今秋,方才随着团队活动对其“一亲芳泽”。休闲度假,我们首先想到的总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一心惦念着楼外的高楼,山外的青山,孰不知,在不知不觉间就已与身边的“更好的姑娘”失之交臂。人呀,不知道为什么,常常容易忽略身边的风景。

下车后,走在通往太平湖的由鹅卵石铺就的山路上,清风徐徐,细雨霏霏。我脚下一双洁白的高跟皮凉鞋,踩踏在小巧圆润的石子上,鞋子与石头的每一次触碰,都会激起我心湖里的阵阵涟漪,这份私密的欢悦,无人能够捕捉得到,无人能够体会得到。同行的资深作家谈正衡先生问我:“穿着这么漂亮的鞋子,走山间小路,成本太高,不怕弄脏了它?”我笑回:“不怕,天然的泥土,纵然脏,亦是干净的。”因为鞋子的跟高而精致,所以它与石子的接触是立体的,带着缠绵的质感,与其说我在走路,不如说我在跳舞,在大自然开阔敞亮的舞台上,在绿意盈满身心的舞台上,在山体曲折绵延的舞台上,我暗自窃喜,踏歌漫步,且舞且行。

有一首歌曲这样一咏三叹地歌唱太湖:“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水上有白帆哪,啊水下有红菱哪,啊水边芦苇青,水底鱼虾肥,湖水织出灌溉网,稻香果香绕湖飞,哎嗨唷太湖美呀,太湖美……”因为这首传唱大江南北的歌曲,我一听便馋,再听更馋。于是,20世纪80年代末,我便风风火火地游览了地处无锡的太湖。歌曲中所咏叹的,太平湖一样也不逊色,但太平湖的气势磅礴、山环水绕、碧波万顷堪称世上罕见的美景。有“黄山情侣”之雅称的太平湖南依黄山,北邻九华山,是九华山进黄山公路必经之津,她还享有“水中黄山”“东方日内瓦”“未经雕琢的翡翠”之盛誉。

澄碧清澈的湖水,以汹涌澎湃之势闯入视野,无边的惊艳、蚀骨的销魂。这样灵动天然的湖蓝,这样明媚绚丽的色泽,让我情不自禁地把曾经见过的那些所谓的湖蓝色的衣物,从脑海的影像里捧托出来,与太平湖水的蓝相比,那些衣物的湖蓝哟,不过是俗世浊物,徒有虚名罢了。

湖岸边,游船以热情的姿态静泊渡口,我们心情迫切地踏着大理石石墩依次上船。起航的游船在曲折环绕的湖面上徐徐穿梭、平稳行进,湖周山体起伏、翠峰连绵,湖内秀岛错落、星罗棋布,岛上树木葱茏,芬芳四溢。山环水绕、斗转蛇行的太平湖,不时地让我们感到“山重水复疑无路”的逼仄,跟着一个又一个华丽的转身,瞬间又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船舷以它刚强有力的大手抚摸着清灵碧透的湖水,湖水翻腾起层层喜悦的浪花,拍击船舷,回应船舷,它们之间相互嬉戏、相互爱抚、相互温存,那是刚柔相济的欢悦、不为人知的欢悦。犹如在山路上,我灵巧的高跟白凉鞋与润洁的鹅卵石,它们之间的缠绵是灵动的、私密的、紧致的,丝丝入扣,不可隔离,风吹不进,雨落不进。山中天气多变,忽儿晴、忽儿雨。绵绵雨丝飘落时,细雨霏霏的太平湖平添了几许妩媚和柔情。我们站在游船头部的甲板上,选取最佳拍摄角度,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身影连同身后的青山绿水收罗进相机里。

山脚下、湖岸旁,一间间精致的房舍宛如一颗颗素朴的田螺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紧贴着房舍的、直插入云端的山峦,烟霞蒸腾、云雾袅娜,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期盼仙女乘云踏雾飘落人间。汪伦送李白的桃花潭畔,人间仙境的太平湖,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清醒着,却俨然沉入梦境。似醒非醒、如梦似幻间,游船靠上桃花岛,跃入眼帘的是太白亭,亭畔立着刻有“太白遗风”四个大字以及诗仙李白诗文的墓碑,四周树木葱茏,苍翠欲滴。桃花岛的三月,必是桃花的世界、桃花的海洋,那个时节的桃花岛,灿烂夺目的桃花间蕴藏着“太白亭”这一壶不是酒的美酒,该是怎样一番缠绵悱恻、醇香醉人的景象?

大美的景致,往往会令人不由自主地疼痛,因为美景太丰饶,而心里纷纷扰扰的俗事太拥挤,小小的心田无法把它们统统包容进去、收罗进去。于是,我们还是如在游船上似的,拍照、拼命地拍照、没完没了地拍照,企图以影像的形式保留住那份震撼人心的美丽。人对于美与爱的贪婪,有时候会令自己无所适从,犹如我们在看见可爱的婴孩那一团粉嫩粉嫩的冰肌玉骨时,恨不能一口把那个鲜艳夺目的小生命吞咽进自己的身体,贪而不得时,我们只有恶狠狠地掐、拧、紧拥、深吻……以不同的方式,来满足自己那份极致的贪婪和爱欲。

下得桃花岛,再上游船时,不由感叹一句:“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游啊!”人在船中,船在湖中,湖在山中,苍穹大约也爱怜我们这些贪婪的游人,俯下身姿,与云蒸霞蔚的山峦亲吻着,气势磅礴的绵延青山沉醉了、沉醉了,眼前的景色错落有致地跌落进太平湖的粼粼清波里——崇山峻岭一湖收啊!

南屏,一个美得让人心疼的地方

初冬,伴随着没有温度的晨风,我们的车队沿着山路蛇行。黟县境内的山体上,一畦畦整齐、或黄或白的贡菊豁然映入眼帘,其间散落着身背竹篓的男女老少,他们娴熟老练地、一朵一朵地采摘着,一捧一捧地丢进身后的背篓里。视线稍作游移,漫山遍野,由绿、黄、红为主体的色彩撒泼似的扑入眼帘,那些绿,那些黄,那些红,它们深深浅浅地交错着,绰约着,妩媚着。我深深震撼于大自然看似不经意、实则精雕细刻出的色彩的梯度,惊奇于纯粹的绿、黄、红,还可以被大自然的风雨细绘出百般高低错落、或浓或淡的色彩。身姿婉约的溪流,以纯粹的激情、灵动的步伐,款款行走于山石之间,顺着山石开辟出的形状,或成溪,或成潭。间或,水流行走的路径突然间有了落差,它们便在豁口处,以玩命的姿态,俯冲奔腾,倾泻而下,那便是瀑布了吧。清澈激越的水花,如白雪,如大米,如珍珠。或急促,或潺潺,或袅娜的山泉的足音,从车窗的缝隙间钻进来,轻灵地击打我们的耳鼓。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美景,如徐徐清风,鼓满了我们的心帆。

层峦叠嶂的山脚下,田园里种植着大片大片的油菜、萝卜,恰如一幅幅风景画。我们尚未从无边的绿意、惊艳里清醒过来,山脚下,小鸟依人状、水粉画似的小村落,以其特有的姿态,已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便是电影《菊豆》的故乡——南屏吗?《红楼梦》里的惜春,她有个丫头,名叫入画。入画!我们真的入了画,入了这一幅有着深厚徽文化积淀、有着质朴皖风古韵、令人稍作靠近便不情不自禁地震撼无言的画。一种无形的力量,严密透彻地包围着我,这便是令我神往已久的梦里徽州吗?这便是赋予明代汤显祖以灵感、作下“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的土地吗?这便是陶行知所称赞的“世界上只有瑞士可以与我的家乡相比”的那片土地吗?这便是胡适老年时感叹的“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的那片土地吗?

立于南屏一户人家的三层楼房顶上,这个小小村落里,几十户人家的房舍尽收眼底。一方方的素墙青砖,一层层鳞次栉比的碧瓦房檐,一间间顺畅妥帖地依附于房舍的天井,一座座让人肃然而生敬畏之情的祠堂,一尊尊稳稳当当地守护各家各户的门神,一棵棵散落于院落里结满或黄或橙宛如灯笼般果实的柿子树、橘子树,一缕缕腾空而起暖心暖肺的袅娜炊烟……世俗、素朴、厚重、丰美、华丽、惊艳,这样的形容似乎远远抵达不了这些景致、这个村落的内核。傍晚,崇山峻岭的那边,熊熊大火不依不饶地燃烧起来,白日里雪白湛蓝的云彩,你拥我挤地加入燃烧的队伍,漫天红霞照亮了浩瀚无垠的天空。那一份气势磅礴的美艳,毋庸置疑,令人窒息得直逼心灵深处。

南屏村的中央,曲巷深处,典型徽派古建筑的南山堂,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两扇装饰着圆圆铁环的大门“吱啦”一声被推开,疑惑间,南山堂的主人说:“我们这儿民风淳朴,家家户户不用上锁,大门小门,不过应个景,配个相。”灯火次第亮起,徽风古韵扑入眼帘,徽州三雕、锦缎被褥、绣花拖鞋……透过天井,月色溶溶,院落里,百年金桂、小桥流水、鱼池、园林……两位同行的女模,一个身着深红色的旗袍,一个穿着民国时代的素朴裙装,或立于房舍内木质楼梯上,或坐或卧于古色古香的木凳榻几上,恍惚间,我们不知道身置何处,不知道今夕何年。

清晨,在朝阳与霞光的映照下,南屏村头的溪涧、深深的泉水潭边,一个个淳朴的村妇,蹲下身子清洗家人的衣裳,我们行至近前,她们笑意盈盈地与我们说话。高于气温的泉水,散发着一缕缕雾气,手一把探下去,一股暖意沿着手掌漫过全身。溪涧、深泉之畔,参天的樟树、枫树、糙叶树等树种汇集而成的树林吐着沁人心脾的氧气,置身于天然的氧吧里,由不得你不心旷神怡。虽是初冬,树上的叶子依然茂盛,或绿、或黄、或红的树叶绵密交织着。两株几人方可合抱过来的亲密相邻的糙叶树上,巨大的藤条沿着它们的枝干攀爬上去,不仔细看,以为树叶郁郁葱葱,浓密茂盛,仔细观察,发现大树的叶子几近凋零,那些长势良好、营养充足的碧绿叶子都是来自于藤条的。紧紧相连的生命,一个生机盎然,一个凋零颓废,是树的养分都被藤条吸收了,还是树的阳光都被敷覆于它身体上的藤条遮盖了,抑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我茫然不知。藤条犹如雄壮大树娇嗔的小女儿,依偎在雄姿英发的父亲的怀抱里,撒着娇,无所顾忌地享受着父亲的一腔浓情、一腔深爱;犹如居住在母亲子宫里的胎儿,通过一根脐带,不管不顾、肆无忌惮地吸收着母亲身体的养分;犹如一个撒娇、撒痴、撒泼的妇人,百般手腕齐齐用上,男人彻底被妇人的娇、痴、泼所征服,任由着她的挥霍无度、蛮横不讲理,他们沦陷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旋涡里,你情我愿……

村口,一间小屋旁,一丛丛土色的棉花秆斜斜地靠在青砖墙上,棉桃绽放开来,洁白的棉花一朵一朵,笑容可掬地洋溢于晨风里。肥硕健壮的鸡、鸭、狗、猪,苔痕斑驳的小桥、砖墙,攀爬于墙面上的青藤红叶,缠绵演奏着天籁之音的清浅水流……那些世俗的,带着浓重烟火味的物质,带着大地厚度、岁月深度的物质,带着皖南山区特有的沧桑与韵味的物质,它们的质朴与厚重,让我每看一眼,都会情不自禁地悸动,心疼。那些令人悸动与心疼的物质里,浓缩着山川的唯美、日月的惊艳。无比惭愧的是,我的笔力不够强劲,这座岁月悠久、人文积淀丰厚的村落,我无法真切、妥帖、细腻、传神地描绘出,她深深镌刻着大地色彩的美丽容颜。

人文泰山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若非泰山之魂赋予的灵感,世间便缺了这首气吞河山的千古绝唱。令人欣慰的是,因为杜甫,泰山平添了几许堪让世人向往的气魄和风华。

对于泰山,多年来,我虽身不能至,一心向往之。今年,春光明媚的日子,虽说是单位组织,却也算得上慕名而往,且是集体慕名。25亿年前,这是一座海底山脉,她几度沧海桑田,终于屹立在了中华腹地,其极顶玉皇峰,恰似“东天一柱”,艳惊天下。泰山东望黄海,西襟黄河,汶水环绕,前瞻圣城曲阜,绵亘于泰安、济南、莱芜三市之间,主脉、支脉、余脉涉及周边十余县,此等气势,堪称一幅巨幅画卷。与方苞、刘大櫆合称桐城三祖的清代著名学者姚鼐《登泰山记》云:“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

和风吹拂,暖阳轻笼,我们沿着泰山南坡拾级而上,处于半山腰处的十八盘是泰山盘路中最险要的一段,共有石阶1827级,为泰山的主要标志之一。此处两山崖壁如削去了一块,陡峭的盘路镶嵌其中,远远望去,恰似天门云梯。泰山有三个十八盘之说:自开山至龙门为“慢十八”,再至升仙坊为“不紧不慢又十八”,又至南天门为“紧十八”。十八盘的雄伟气势,我们在明朝诗人祁承濮的笔墨里,可见一斑,“拔地五千丈,冲霄十八盘。”数千年来,众多帝王至泰山封禅。秦始皇在统一六国之后,于公元前219年登泰山封禅,祭告天地,展示功绩。后来的帝王纷而仿之,或封禅,或朝拜,其中,汉武帝八登泰山,康熙四登泰山,乾隆十一次登临泰山。遥想当年,参加封禅大典的二十万之师,浩浩荡荡地向上攀登,那是怎样一幅波澜壮阔的震撼画卷。随着山势的逐渐陡峭,我也有些体力不支,但是正因为不轻松、不容易,才体会到攀登的乐趣。这种乐趣,艰难与愉快参半,疲劳与享受并行。每次到达预设目标,我便在心里对自己说,将目标往前延伸一点点再休息。这个过程是对自己毅力的无声宣战。其实,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每走一步,都努力地将目标设定得高那么一点点,设在跳一跳尚能够得到的地方,天长日久,必然斩获更丰。

上得南天门,其近旁门口悬有“未了轩”三个镏金大字,据说此乃著名文学家郭沫若所题写,由杜甫的“齐鲁青未了”而得名。未了轩,深蕴禅意及深意。到了南天门,便相当于进入了人生的中年,经过多年的奋斗和拼搏,阅历渐丰,积累渐厚,步态亦渐至从容,我们在看风景,也成为后来之人眼中艳羡的风景。立于此地,“未了轩”在提醒着我们,纵观泰山风云,风景前路更好。出南天门院落东折,即为天街。“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郭沫若写下的瑰丽诗章,与此“天街”之间有多大的关联,我不得而知。

站在泰山的极顶——玉皇顶,有人纵臂高呼“泰山,我来了!”蔚为大观的唐摩崖,俗称“大观峰”,也叫“弥高岩”,其上刻有开创了“开元盛世”的李隆基祭祀泰山时创作的《纪泰山铭》,成为泰山一绝。该铭文为隶书,曾经多次贴金,在阳光的沐浴下,浮光耀金,庄严富丽。明代史学家、文学家王世贞评论说:“穹崖造天铭书,若鸾飞凤舞于烟云之表,为之色飞。”历代文人墨客也纷至沓来,他们朝山览胜,赋诗撰文,留下了丰富的文化精品。孔子、司马迁、曹植、李白、杜甫、刘禹锡、苏东坡、欧阳修、范仲淹、王世贞等,都曾挥毫泼墨,留下了浩如烟海的颂岱诗文。乾隆曾为泰山岱庙天贶殿撰联:“青社开封,峙者宗山称岳长;苍精降德,圣惟产物与齐天。”泰山堪称中国书法第一山,一代又一代的炎黄骄子,将自己的辉煌镌刻进了泰山的悬崖石壁上,成为不朽,成为永恒。自山脚到泰山之巅,仅摩崖石刻就有千余处,从秦至清,历代皆有巨制。泰山摩崖石刻规模之大,作品之多,时代之连续性以及风格、流派、艺术之精湛,构景之巧妙,举世名山无与伦比。

据说,天地初开后,盘古倒地,他的头变成了东岳,腹变成了中岳,左臂变成了南岳,右臂变成了北岳,两脚变成了西岳,眼睛变成了日月,毛发变成了草木,汗水变成了江河。所以,五岳之首的东岳泰山,被尊为至高无上的“天下第一山”,它以雄、奇、险、秀、幽、奥、旷等诸般美好的形象,呈现在世人面前。泰山之称最早见于《诗经》。泰,其意为极大、通畅、安宁。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做人做事要踏实沉静,泰然自若,稳如泰山;我们总是心存希望,否极泰来,国泰民安……可见,泰山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无可匹敌。

有些胜景,只游览一次,虽是相识,却未至相交,何况我们此行,颇有走马观花之嫌,虽也算领略了些许壮丽华美以及由此带来的震撼,但到底“终觉浅”。所以,我期待第二、第三乃至数次的登临泰山,品味泰山清香馥郁的女儿茶,看日出,看云海,看雾凇,看暮色四合,看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看天街小雨润如酥……

吉和街的前世今生

八月的早晨,我与平日一样,准时在吉和街乘坐开往单位的班车,勤劳的店主们已经纷纷打开店门,笑意盈盈地静候着第一单生意。三伏天,一大早的空气便似从蒸笼里钻出来的。暂无拆迁规划、有些年头的住宅楼外,工人们搭起了操作架,正忙碌着外墙改造。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建筑犹如人的脸面,协调的才可能是美丽的,何况这个位置与黄金海岸的滨江公园相接壤。不远处,外滩三号的霓虹灯,似乎刚刚熄灭,收梢的余光,依稀可见。

光绪年间,长江流域洪水泛滥,无家可归的难民在此地以竹竿、乱草搭篷安身,因篷户与鸡窝相似,此地得名“鸡窝街”。当时的《大公报》曾有关于“鸡窝街”的报道:“芜湖瘟疫盛行,殆于东门外暨河南、鸡窝等处,近日蔓延马路一带,朝病午死,路毙者尤多。”1919年《芜湖县志》编修时,更名为“矶窠街”。八年后,北伐军进抵芜湖,改名“吉和街”。“文化大革命”期间,又更名“反帝路”,直至20世纪80年代初才恢复原名“吉和街”。

古和街作为由码头登陆芜湖的第一条街道,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注定了成为接纳劳顿旅人的理想之所。在吉和街,衣食住行,一并可以解决得干脆利落。当年,住在二号码头附近的海员楼、距离吉和街几十米处的我们,无论是解决自己的穿衣吃饭、还是招待亲朋好友,只要下楼往吉和街走一遭,便一切妥当。这条街虽然远不及中山路富丽繁华,但与它为邻,一可丰衣,二可足食。我们下楼进入吉和街,以此为界点,往南,是服装百货贸易区;往北,便是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无法绕开的菜市场。

1991年,身体出现异常的父亲,一直拖着不告诉家人,直至他倒在了讲台上。被检查出贲门癌的父亲,在弋矶山医院做了手术,两个哥哥轮流在医院里陪护。那段日子,大雪漫无边际地下着,我每天去吉和街买菜,做饭炖汤,一趟一趟地送到父亲的病房。我拎着大袋小袋、大罐小碗,走在厚厚的雪地上,想着躺在病床上与病魔做斗争的父亲,不觉得苦,也不知道累。我原本每到冬天就生冻疮的手,自这一年的冬天始,再没有生过冻疮。后来,我买菜的地点虽然变了,但每每路过吉和街,路过我曾经无数次买菜的摊点,总会想起父亲住院手术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季,眼前浮现出故去父亲的鲜活面容,于是,装满了痛楚的一滴滴泪从心底漫上来,挡也挡不住……

当年的吉和街上,有一些门脸很小、但人气很旺的大排档,我印象中最深的要数“大王酒家”,它以价廉物美而著称。三两好友,相聚一处,要上几个炒菜一个汤,外加老酒,也不过十几块钱。倘若在大雪纷飞的严冬,一份火锅足以将凛冽的寒气驱逐出单薄的身体之外。简易的餐桌,素朴的条凳,让人生出回归故乡、与亲人把酒言欢的恍惚与欣喜。有时,下班后在吉和街通往海员楼的路口,那儿有家被大个子女人、小个子丈夫经营得红红火火的卤菜排档,他们家做出来的烤鸭、卤鸭、鸭翅膀、鸭肫、鸭肝、卤干子、卤猪蹄等菜肴,去得稍晚点,便会被抢购一空,空留下顾客怅惘的叹息。初为人妻时,我住在吉和街和石头路之间曾经是长航招待所的二层小楼上。大通道的房子,一层楼的人家,共用一个厨房,一嗓子喊过去,整个楼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早晨,家家户户的女主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端只痰盂,穿过吉和街,至朱家巷的公厕处理掉一夜便溺。后来,我们居住的小楼被拆,大家各自搬进拆迁安置的新楼里。

20世纪90年代初,吉和菜场、吉和市场先后建成,那仿佛两个巨大的整理箱,将禽肉、鱼虾、菜蔬、干货、纺织品、服装鞋帽等摊点分门别类地一一纳入。吉和市场,我曾无数次地逛过,我的眼波总在搜寻一个曾在老吉和街卖服装百货的女子,但未能如愿。她曾经的店面,在我从海员楼出来进入吉和街右转第一家。她很美,属于令人惊艳的那种。2002年,根据池莉同名小说《生活秀》改编的电影激情上映,陶虹饰演闲时指间夹根烟、不悦时唇间蹦出“崩溃”、坐姿优雅、风情万种、活色生香的女一号来双扬,借此,陶虹荣获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女主角奖、华表奖最佳女演员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而武汉的吉庆街、久久鸭脖,也因为该电影,而蜚声天下、名扬四海。我于是更加怀念那个任我千回百转却再也未能一遇的女子。芜湖可以媲美武汉吉庆街以及吉庆街上那个名叫来双扬的女子,多的是。

细细梳理我印象中的老吉和街,得出一些关键词:育红小学,天主教堂,打包衣服,红星酱坊、吉和菜场、大王酒家……曾经,距离吉和街百米左右的长江里,船舶熙来攘往,忙碌穿梭,十几座码头一路铺排,她们仿佛深藏闺阁的村姑,没有见识过、感受过大都市的繁华,兀自的淳朴甚至荒芜着。如果硬要加给它们一些装饰品,那只能是岸边的离离水草,还有夜晚零星的灯光。“给我机会,还你惊艳”,滨江公园建设的大幕拉开后,吉和街与母亲河长江融为一体,现代化的菜市场、耸入云霄的高档楼宇,昭示人们,吉和街的容积率及其功能都在做加法。它正以图画的形态,足以衬托得起滨江公园的背景,并担当着呼应城南朝气蓬勃的高校园区、城东政通人和的政务新区、城北飞速发展的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的重任。吉和街浓缩了百年繁华,也见证了百年沧桑,而今,它与母亲河长江、中山路步行街并肩携手,挺立于宜居宜业、宜商宜游的鸠兹潮头,长袖劲舞,抒写乾坤。

在我日复一日延伸的视线里,吉和街将完成由稚嫩向成熟、由乡野村姑向大家闺秀的完美过渡,光阴在这条街道上划出了一道又一道无形的弧线,那道道厚实的弧线里,盛放着多少人的经年往事!如今的我,已是人至中年,总有一些情结还在心头盘踞徘徊着,挥之不去: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那个爱做梦的女孩,如今,她已经成了爱做梦的女孩的妈妈,她虽然不再有娇美的容颜,但她恬静了,成熟了,厚重了。

马仁山宣言:你不来,我不老

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马仁山的文字,而今,再写,唯恐从哪个角度切入,都会文不达意,辜负了马仁山的天然美景,还有根植于她脉络里的厚重人文、蚀骨风情……更令我惶恐的是,从古到今,已有无数文人墨客慕名而游,他们兴之所至,情到浓时,落笔生花,满纸烟云。宋代大诗人郭祥正秀口一吐,风华毕现:“崔嵬山下石,如马亦如人。”在一篇篇才情纵横的诗词里,我爱至痴绝的,当属清代诗人朱辂的游记体长诗《游马人山》,只那一句“繁昌西南罗诸峰,拔地削出青芙蓉”的开篇之语,马仁山的雄姿英貌,已是翩如惊鸿,婉若游龙。

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等你归来》里,主要人物梁业成和闫绿珠,在秋季的马仁山,他们缠绵悱恻,你侬我侬。这段故事安排在秋季,与“秋是收获的季节”无关,只是因为他们的爱情,彼时,如春生夏长秋收的自然规律,到得秋高气爽的时节,刚好水到渠成。爱情,不排除一见钟情,但也有很多,会历经厚积薄发、量变至质变的提升,一如我们与马仁山之间的情感。故事的发生地选择在马仁山,有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唯美意境。是夜,我端坐于电脑前,欣赏着梁业成和闫绿珠的爱情之树绽放出的点点新绿,为他们安排一次锦上添花的浪漫之旅的念头,潮水般漫上来。恍惚间,马仁山心有灵犀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她清新明媚,风姿洒然……

小说里,马仁山的景致一一次第展现:阳光下波光粼粼、绿如翡翠的月亮湖;梁业成和闫绿珠极目远眺山顶,眉眼、胡须、下巴,出神入化,惟妙惟肖,活脱脱一个仰面而卧的鲁迅头像的鲁迅峰;宏伟壮观,气势不凡,炉脚为门梯,炉中设有“人字洞”文物陈列室,令人眼前豁然开朗、叹为观止的天下第一香炉;耸入云霄的翠竹林里,空气清新得如同婴儿凝脂的肌肤,闪烁着可以用心灵细细观摩的莹润光泽,渗透着可以用心灵柔柔触摸的缕缕香甜,那莹润的光泽,那缕缕的香甜,清芬袭人,浓稠得化不开;石洞顶部被一块巨石切成“人”字形的天然石屋,其侧壁,依偎着一个身扛枪支、气宇轩昂的男人和一个亭亭玉立、小鸟依人的女子;仙缘亭边,一只巨大的老鹰在山谷中盘旋着,久久不肯离去;漫山或黄、或白的野菊花,它们如村姑,朴实无华地绽放着;平均树龄近百年的楠木林,似一个个窈窕淑女,居于深闺之中,娴静典丽,体态从容;还有飞来石、千年灵芝、母子情深、月亮洞、太阳洞、仙人摆渡、矗立于山谷中的五指峰……每一处景点,都渲染出巧夺天工的神奇意境。

小说杀青之后的一段日子,我又几上马仁山,或随团队,或独自一人。马仁山,春天的花,夏季的风,秋日的月,冬时的雪,我都一一亲历过。毋庸置疑,在我以后的作品里,还会有马仁山的美丽风姿,惊艳呈现。我爱她,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这样的方式也许不是最好的,但因为一份浓缩的发自内心的真情,而有了沉甸甸的质感。以“奇峰、奇石、奇壁、奇树、奇洞、奇柱”之六奇而雄姿英发、底蕴丰厚、四季景秀、常游常新的马仁山,她赢得“皖南张家界,江滨小黄山”之美誉,乃是实至名归,理所当然。

人世间,万事万物皆有机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马仁山之所以能够吸引无数的或远或近的人们,亲近她,欣赏她,有缘的因素,有游客口口相传的功劳,但如我这般,一次又一次地流连其间,不知不觉地成为其“粉丝”,只能归功于她的独特魅力。很多如我这般的痴人与马仁山之间,不再是游客与景点的关系,而是朋友,是故交。是的,故交!“故交”是名词,可在我的潜意识里,它是形容词。因为,想到马仁山时,便有一股股暖流肆意涌遍我的身心,那种若隐若现、如梦如风的情愫,犹如故乡刻在游子心灵深处的淡淡乡愁,不经意触动时,心坎里溢满了感怀、感念,更有感动,它柔软绵长地沉淀于我们心灵的一隅,于无声无形之中,带给我们俗世里的甜蜜和暖意。

物质时代,让我们的内心喧嚣、浮躁、膨胀甚至变形的东西越来越多,能够遇到让我们由内而外地沉静下来的或人、或事、或物、或景,那是一份温润无言、可遇不可求的美好。而马仁山正是这样一处当我们走近、便能够在瞬间安静下来的地方。她静若处子,以含蓄内敛、敦厚博爱的情怀,向全世界敞开心扉,期待每一个热爱大自然的有缘人的到来。在这个惠风和畅、月华涌动的春夜,我再次走进马仁山的灵魂深处,以她的名义向普天之下发出宣言:阳光温淡,岁月静好,你不来,我不老。

葳蕤自生光

清晨梳洗一新,下楼,往班车停靠的方向走。空气是清凉的,薄绸似的拢上来,把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都拢进去,也把尘世里小小的无言幸福一点一点地拢进心坎里。

春末夏初,花儿开得青黄不接,让人生出莫名的惆怅。原本铺天盖地的油菜花齐齐地做了母亲,长长的荚子里,安静地躺满了针尖大的菜籽。杜鹃已是迟暮的美人,尚且勉力地撑持着,倒是着实难为了它们。绿叶们姗姗步入最好的年华,葱茏葳蕤。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它们的气势,像是安静的夜晚,马路上忽然响起的公子哥儿放肆飙骑摩托车的呼啸声,直向天边冲去,让人心惊。又似一群毛茸茸的小鸡,见到冷不丁泼洒过来的美食,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挤作一团,让人担心它们会否被挤伤——其实,我的担心纯属多余,云锦似的绿叶,它们的好光景才刚刚开始,还有大把大把的好时光在等候着它们消磨飞扬。

葳蕤蓬勃的草木身上,有着天赐的霸道不讲理,你如果紧盯着看它们,似乎能够感觉到它们有要跳起来和你吵上一架的冲动。它们是初长成的不懂得收敛脾气的小女儿,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了,噘着嘴巴,那嘴巴上能挂住一只油瓶。这是我曾经的年月里,父亲常常拿来逗我的话。那年的正月初二,去给外婆拜年,父亲手里拎只腰篮,里面装着一刀肉,一提挂面,两斤(1斤=0.5千克)红糖,两条方片糕,我跟在父亲身后,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田畈里满目荒芜,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生起了气,暖暖的阳光当头照着,也未能将我沉着的脸色照亮起来。父亲分明是觉察到了,但他佯装不知,在前面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等我。如此这般,我心里还是鼓胀着的,不能平复,拿鞋子去踢田埂上的土块,就这样地磨蹭着,偷眼去看回头瞧我的父亲,他的脸色依然平和如无风的暖阳下的一塘秋水。

我们在宠爱自己的人面前,总是没来由地易于觉得委屈,没来由地好生气。而那个甘愿付出一腔宠爱的人,兴许也有不快,但更多的可能是无可奈何吧。

想当然地觉得,一个内心世界丰富细腻的男人,如果不能拥有一个有才、有格、有品的小女儿,当是人生憾事。倘若是粗枝大叶的鲁汉莽夫,那就算了吧。像我这般啥都平平的女儿,父亲还百般宠爱呵护着,如若我啥都出色呢,会否被父亲宠溺得要架着梯子上天去摘下星星、月亮来?

马路边花坛里的花,被工人们一棵一棵地连根拔起,工人们忙着松土,摊在坛沿上的花们,仿佛一个个顽皮的孩子,兀自追打,一不留神,滑将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复被栽进花坛里的花们,便是那一个个摔倒的孩子,环顾四周没寻见什么疼惜自己的大人,想撒娇也无处可撒,便泼皮地一个翻身立起,依然活泼泼的,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还是那样本味原味的好看耐看。凡是自然界里生长起来的物种,都是好看耐看的,哪怕入冬后萎黄了,风骨尚在,让人不敢小觑了它们。

应时的蔬菜水果,琳琅满目地堆放在菜场超市里,让俗世之人的内心感到踏实可依。现如今,一年四季,再不会阙如各色果蔬一应俱全,在大棚里精心栽植的反季果蔬,看相似乎更好些,但总是潜藏着一份别扭,似女人被做出来的一张假脸,那份光洁固然是好的,只是夸张了些,好似涂了一层蜡,闪得人眼晕发花。一辆三轮车上堆的全是西红柿,个头小,幸好体态饱满,也就略略中和了些那原本不太好的看相——色彩不均匀,还散落着斑斑点点,仿佛女人脸上的雀斑。我拿起一只在手里掂了掂,有着厚实的沉甸甸的质感,凭感觉,它们应该是可口的,便一个一个认真地挑起来。人对人、对物的感觉,都有一种缘分在。我大约挑了五六个的样子,便走来好几个人,围在三轮车边,也挑拣起来。那个卖西红柿的男人,见到突然旺起来的人气,便有了说话的冲动,“说实话,你看我这个柿子吧,小是小点,但好吃,还比别家便宜些。我急着回家呢,老婆一个人在家里。”难不成这大白天的,他老婆一个人在家里还害怕不成?抑或是一个人太孤单?他的话,一下子激发起我的好奇心,原本没看见他长得是个什么样,这时候,倒是抬起头来把他从上到下认真地打量了一遍。也没看出个什么门道,粗枝大叶的一个老爷们,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口里心里地惦着老婆呢,还是拿老婆来说事儿成了习惯。现如今,总有那么一些男人,有事无事总把老婆挂在嘴上,也不知道这些男人的老婆听见了,心里是甜还是烦。据我观察,口口声声总把老婆挂嘴上的男人,优秀的不说完全没有,但颇为稀罕,多数不过是拾掇柴米油盐的俗世小男人而已。

“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这是悲苦的女人刘兰芝在被婆婆驱逐离家前对丈夫焦仲卿说的话,悲悲切切地言及将自己的一些衣饰留下来,给丈夫作个念想。世上真的有一种老女人,年轻时一把屎一把尿,吃尽千辛万苦地将儿子拉扯大,给儿子娶了媳妇成了家,却又出尔反尔地见不得儿子媳妇你侬我侬的好,恶狠狠地生拉硬拽着把小两口拆散。只是可怜了刘兰芝那个贤良美貌的女人,在家人择日将其另嫁地位强过焦家几倍的男人前夕,她投水自尽。真是不值。被人讲烂了的陈年旧事,不说也罢。

这阵子忽然迷恋上了丝巾,一条一条地买,这次一下子买回好几条,各式各样的花色,搭在椅背上,层层叠叠花团锦簇的,颇有些葳蕤自生光的意思。我也不戴,只是每日看一眼,心里便沉甸甸的满是欢喜。

人可废文不可废的胡兰成,写其结发妻子,“玉凤绣的枕头,我起先只当不好,其实花叶葳蕤。”花叶葳蕤,风光旖旎,尘世间小小的幸福和美好,不过如此吧。

春末夏初,草木葳蕤。接下来,将是大段的花团锦簇的好时光,栀子、木槿、合欢、紫薇、夹竹桃,就要欢天喜地地次第绽放。

如西河般优雅地老去

从青弋江下得渡船,才走上几步,时空忽然间斗转星移,一户户老式旧宅直抵眼球,麻石驳砌的房基,陡峭的高墙,拔地数丈,削壁耸立。汛期浪高涛急的江水,虽然剥蚀了老宅的容颜,其风骨却一如当年,立于骄阳风雨中,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眼前,老宅间一条幽窄的小巷,顺着青青的石阶尽情地向前延伸,意境堪合戴望舒的《雨巷》。只是,少了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还有撑着油纸伞的惆怅彷徨的诗人。巷口散栽的油菜花,经过头天夜里一场透雨的洗礼,在清新翠绿的叶片的衬托下,黄得明媚灿烂。两侧的粉墙黛瓦,仿佛从镜头里推出来的,苍劲古典的意象,劈面扑过来。这便是西河了。

西河并非我曾经意念中的长长的河流,而是枕水而居的一座座古宅,一条历经600多年光阴浸染的老街。《汉书·地理志》载:“汉元封三年,属丹阳郡,古地各茶庵。明万历年间,遭兵毁。”西汉时,小镇乃湖滩,杂草丛生,人烟寥寥,水患严重,此处俗称“草头湖”。明洪武年间,百姓挑圩筑堤,迁移至此,安居乐业,遂成集镇。因其坐落于青弋江西岸,故得名“西河”。街道曲折蜿蜒约1200米,呈南北走向,宽窄不匀,最窄处仅容四五人擦身通过。两侧店铺人家飞檐对峙,正午的阳光,穿过一线缝隙,落在光亮的青石街面上,苍凉寥落的质感,仿若历史的线装孤本。

因逐年防汛加固堤埂,故街道路面与老宅窗户齐平。我们从街心顺着石阶走下去,踏进一户人家,未经修饰的土质地面,散发着泥土的气息。临水的窗前,一张藤椅,我浅浅地坐进去。如果有音乐轻柔响起,那应该是从老式留声机针尖下流淌出来的周璇式唱腔,“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再下一层,一位老人正在厨房里忙乎,老式的灶台,远离灶台的一侧墙壁堆放着劈得长短齐整的柴火。见到我们,老人指着灶台上打浪干净的约有斤把重的鲫鱼说:“你们中饭就在这儿吃吧,好菜没准备,蔬菜小菜还是有的。”我们微笑着拒绝了“大妈”的美意。如果在我的枞阳县中院村老家,我该叫老人“大娘”的。

老房老宅里雕花镂空的窗棂和门楣,在光阴的打磨下,木头的色泽一点点的暗下去,扑满了浮尘。很多人家的大门都套上了一把老式挂锁。苔痕斑驳的墙根下,草色青青,花儿不管不顾地迎风绽放,似一幅长长的画卷,躺进怀旧的温暖底色里。遥想当年,老街也曾店铺林立,声名远播,也曾市声如潮,熙来攘往,也曾酒肆红火,觥筹交错。她曾经黑山白水的眸子,曾经青枝绿叶的容颜,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无休消磨,敌不过朝来寒雨晚来风,不可逆转地老去。

是的,老街老了。600多年的光阴,一寸一寸地从她的肌体上划过去,磨亮了青石,磨蚀了砖墙。让人动容的是,青弋江清澈甘甜的碧水,不离不弃地在她身边流淌,还有隔江相望的珩琅山以及矗立于山顶上略略有些倾斜的古塔,以亘古不变的姿态,静静地注视着她。老街是有福的,老街人是有福的,因为有青弋江水的滋养,有珩琅山的庇荫。老街,几番荣衰,码头,几度起落。而今,她业已完成自己打拼市场的风雨历程,躺进了光阴的深处,优雅地老去。

走在老街,我们步履轻轻,生怕惊醒了老街轻浅的梦。终有一天,当岁月的风霜无情地染白两鬓,让我们选择从容地老去,如西河一般,沉静,优雅。

春雨细,柳丝长

元宵节与情人节重合,比较鲜见,上次这两个节日的重合是在1995年。十五的月亮,玉盘似的挂在中天。吃过晚饭,带儿子出去散步,沿着镜湖走。湖边的柳树,叶子悉数落尽,只剩下根根弯曲垂下的黑褐色的枝条,在夜色里形销骨立,那况味,是工笔描摹出来的水瘦山寒。

湖畔很多人在散步,难得见到一对情侣,俏丽的女子手里捧着一把包装精致的玫瑰,浓郁的深红色,盛满了风情,也盛满了世俗红尘里的丰沛和温暖。情人节么,咖啡厅、茶馆、歌厅应该是情侣们最好的去处。空地上,悠扬的音乐飘荡,跳着交谊舞的人们,舞姿从容而优雅。成群结队地在户外的空地上跳交谊舞的场景,我似乎还是第一次见。成天宅着,孤陋寡闻,在所难免。与大嫂大妈们的广场舞相比,交谊舞显得温文尔雅。

今年的春天有些特别,立春后一周吧,天上飘起了细雪,精盐似的,落下来。晚上,儿子去一个老师家,我也跟着出去了,一个人,借着逛街的名义。风里裹着丝丝寒意,带着些许体贴的寒意,不割人。空气是洁净的,我穿着羽绒大衣,系着围巾,走在裹着丝丝寒意的风里,空气的清新洁净,让人的内心被一种别样的情感填塞得满满的,是寒的,又分明有暖意,是孤独的,又分明是美好的。

脚步所指的方向,是侨鸿国际,我下班时常路过的地方。申元街上的女贞树,在暗夜里静静地立着,与白日相比,幽暗的氛围,使它们显得宁静端庄,还有被夜色笼罩后凸显出来的厚重感。枝叶上的灰尘,被夜色层层过滤掉,落净果实的光秃秃的细小枝条被夜色淹没掉。黑褐色的树干,饱满的叶片,宁静,优雅,却又蕴含着惊心动魄的深长意味。于这样的氛围里忽然就想起了顾城,想起他的诗句,“一棵树闭着眼睛/细听着周围对自己的评论”。看看自己,看看树,明明是禁不住地莞尔一笑,却惊觉眼里有泪意。生命中,太多的偶然和不可测,总会令人唏嘘不已。

路上一对牵着手的情侣,跟我一样的没有撑伞,任由细小的雪花落在身上,一直一直地轻声说话,只有他们彼此可以听见的话,不时地,看一眼对方,笑一下。“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是词帝李煜的句子,这会子,搁在这儿,是贴切的,也是暖人心扉的。

侨鸿国际里,顾客零落。我从一楼到三楼,快速地逛了一遍,似乎看了很多的商品,又似乎什么都没看。从三楼坐扶梯下楼。花坛、树根等处,积了一点细雪,在夜色里泛着莹润的光芒。这样的雪,该以怎样的诗句去吟咏?东晋时,某日大雪,谢安咏诗,“白雪纷纷何所似?”其侄谢朗接,“撒盐空中差可拟。”其侄女谢道韫接,“未若柳絮因风起。”只这一句,便凸显出谢道韫非同小可的才情,“咏絮才女”由此扬名。只是,这般细小的雪,以“撒盐空中差可拟”来形容,似是更为贴切。

终于下了一场颇有点气势的雪,在初春。早晨起来,屋顶上,树枝上,厚实的,沉甸甸的。之前的两次细雪,仿佛情侣间的调情,一点一点地,把情感酝酿积攒到一定的火候,一下子爆发出来。春雪,没有什么筋骨,加上相对较高的气温,积存不住,很快地便烟消云散、无影无踪。白日飘雪的时候,天空中甚至还挂着明晃晃的太阳。太阳雪吗?也算是一番不同凡响的景致吧。

天气预报说,小雪过后,有个持续几日的降水过程。春雨贵如油,今年应该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份,“春打五九尾,家家啃猪腿”么,尘世间还能有什么事,比农事的丰收更让人踏实心安的?

我们邻座的办公楼下的天井里,一株橘子树,丰沛的绿叶间,挂着一只只鲜艳的橙黄色的橘子,那般好看的光景,把周围原本不俗的盆栽都比对得黯然失色。

银湖边的柳树,比镜湖畔的柳树要坚强得多,好像一直保持着绿意盈盈的姿态,直到三九四九时,被寒霜浸润染黄了那么一点点,大约是这个冬天不曾真正地寒冷过。此番在春天里,我看见它们又抖擞起精神,吸足了养分似的,伸展开来,无边无际的绿,倒映在澄碧的湖水里。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出自温庭筠的《更漏子》。温公关于“柳丝长”“春雨细”的先后排序,是为配合“花外漏声迢递”的韵律。实则,自然界里,应先有“春雨细”,才会有柳丝飘飘,万物疯长。

雨水后,春天仪态万方地款款踏过来了,这时节,万物真正开始进入生发吐翠的快车道。雨水分为三候,一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水獭开始捕鱼了;之后,大雁从南方飞回北方;继之,在如丝的春雨里,草木发芽,油菜、冬麦等农作物快速返青、蓬勃生长。

春雨细,柳丝长。一年的好光景和沉甸甸的希望就从这里起航了。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是少年听雨,是隽永的画卷,是清丽的诗行……

一路杏花,处处杏花

列车抵达池州时,已是薄暮时分,细雨霏霏,华灯初上。我喜欢华灯初上,是含苞欲放,是醇酒才沾唇,欣喜的序幕刚刚拉开,朝着“花半开,酒微醺”的境地旖旎而去。那是新人的笑颜,离“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荼蘼之地还远,只要你愿意,这样的夜晚,还有足够长的时间去挥洒激情和浪漫。

烟雨江南,是歌赋里的美人,是宋词里的佳句。春雨是有情意的,落在枝叶、伞上,沙沙沙沙,如耳畔絮语,一路陪着你。“吹面不寒杨柳风”,春风似孩子温软的胖乎乎的小手,从每一个可探入的部位探进去,在肌肤上轻缓地抚摸着。

来接站的段师傅,人长得精干,动作也利落,他开着车子,朝着我们住宿的酒店疾驰。看到一路的杏花,我问杏花是池州的市花吗?段师傅的回答是肯定的,还有那么一些抑制不住的自豪感。

夜色是撩人的。酒店楼下,是一片开阔的湖面,车灯、路灯在夜色里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我一直在暗自揣摩,杏花村是个什么样子?

杏花村的来路,自然不用多说,它来源于时任池州刺使杜牧的名句“牧童遥指杏花村”,且吟咏这一千古绝句时,杜牧就在池州西部,也就是如今杏花村的所在地。这种观点,言之凿凿,毋庸置疑,已经过无数热爱此项事业的人们研究推断,不用我在这儿多费口舌。

汉字,很讲究搭配的技巧,犹如女人与衣饰。我在心里打鼓,为什么不用“杏花城”呢?它原本就在江南的一座美轮美奂的小城里。细究起来,村、城,在这儿,其韵味、其情趣、其意境,无论是人们对飞速发展的现代工业污染的排斥感,还是人们对返璞归真的田园生活的心理诉求,高低上下,不用去比,已是不言自明。村,相当于“杏花”这两个字的衣饰,唯有它们一起搭着,才能诱惑着人们深入进去,急不可耐地一睹芳容。

杏花村里,碧清溪涧畔,土壤丰沃处,一株株杏花刚刚打苞,性急点的也才轻启红唇。每一朵花儿都绽放得矜持自重,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花萼呈深红色,似一个个吻,结结实实地吻在杏花的蒂部;又似一只只精巧的盏子,极富造型感地将杏花一朵朵托起。杏花呈浅粉或深粉色,花蕊纤纤,仿佛少女细小的心思,在惠风细雨中,轻轻地战栗着,欲说还休,也轻也浅的愁绪,才下眉头,涌上心头。

杏花是甘愿使尽全力去承接凋谢的寒梅的那口气的,一样的风骨健朗,一样的干净利落。于光秃秃的枝干上,屏气凝神地绣着花骨朵儿。这是神似。便是那一朵一朵的花儿,从形态到色泽,也到了足以乱真的地步。这是形似。

杏花哪怕落剩了最后一朵,依然透着端庄,不容侵犯,若以女人比拟,是秦怡,是杨绛。最好的年华过去,叶片开始潜滋暗长。哪怕到隆冬,只剩下一树光秃秃的枝丫,还透着耐人寻味的美艳。如一幅画,抑或雕刻,画功雕功精美细致。又似女人的妆容,从眉眼到嘴唇,再到擦粉抹胭脂,都是细致讲究的,一丝不苟。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杏花也是可以摘下来去换银子的?我没见过有人卖杏花,自己当然更是不曾买过。

宋人叶绍翁写下“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句诗时,不知道究竟是胸怀怎样的思绪?事实是,他去访友,主人不在家,他便咏诗,故意说是主人有意拒客,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引出这般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句子。文人写景状物,很多时候是很愿意“引人上当”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历来难免。后人将诗意引申成了对于不守妇道的女人的鄙薄之意。牡丹的华贵,栀子的典雅,菊花的品格,焉知道人们如此这般的诠释,于它们来说,不是牵强附会,差强人意?犹如人们对于桃花、杏花轻薄的评判,是因其不懂得收敛,肆意地将媚态浓墨重彩地挂在脸上。其实,焉知道它们不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人们如此这般的主观臆断,谁说它们不是一肚子的委屈,只是可怜不能申辩罢了。

米饭是我们百吃不厌的,原野是我们百看不厌的。若遇着一本书,一个人,一处景,让我们百读不厌,是缘,是运,也是福。在杏花村里,大片大片的月季园,尚且不解风情地兀自沉默着,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开得汪洋恣肆,尺把长的麦苗绿意深浓。几头水牛,还有两个身穿古装的牧童站在田畈里,任游客们贪婪地将相机的焦距对准这般清新的田园风光,咔嚓咔嚓,一张又一张,一张又一张。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柔柳,细雨,杏花……这是杏花村。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也是杏花村。相对于时空,人是微尘,但热爱大自然的我们一直在其中,永远钟情,不离不弃,哪怕某天无可挽回地化为土、化为尘。

离开时,贵池区文联主席陈春明先生说,下次,你带几个文友来,我再全程陪同你们走进杏花村。下次再来,杏花村又该是怎样的一番美色撩人?

五月

五月于我,好像还没开始,便结束了,让人心底涌起一层莫名的忧伤。

每一段日子,我们都试图从时间的长河里捞取一点什么,精神的、物质的,丰厚的、微薄的。但是,长河太过汹涌磅礴,我们的手指又太过单薄无力,即便捞取了一点什么,一不留神,又被无情的浪涛冲刷得干干净净,让人愁肠百结怅惘难言。

春天是属于庄稼草木的,五月才是属于女人的。怕冷不怕冷的,年轻的年长的,高的矮的,瘦的胖的,气质优卓越的庸常的,到了五月,厚点的衣裳齐齐地拾进衣橱,飘逸的纱裙一件一件地拿出来,一日一套地穿戴上身。

二十二年前的五月,我在经历了平生第一次的恋爱后,身着粉色的连衣套裙,把自己嫁了。那时候,真是年轻,婴儿肥的脸蛋,皮肤白皙润泽,便是生气时都似是带着笑意的。现如今,整个身心沦陷于中年这条一日一日往下滑行的坡道上,提升信心的事都在做减法,毁损信心的事都在做加法,便是那赘肉,也是欺人极甚地把腰肢和小腹堆得都变了形。

床头柜上堆着两摞书,两本两本并肩地一层层堆上去,唯一的好处是稳,堆得如同小山包,不会一触即倒。一摞的高度足有一米吧,并非为了搭个花架子给谁看,只是懒得收拾,旧的还在这儿摆着,新买来的又架上去。里面有好些本书,只看了个开头就放下了。

肚子里其实也没什么货,家里却到处都是书,书橱,柜子,台面上。我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把年纪时,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写点东西,才浅笔涩,急切地想要博览群书,还能博览得了?唯有勉强自己,多读点,再多读点。有人说遇着一篇好文一本好书,舍不得看完,留着一点一点地慢慢品味欣赏。我想象不出来这是一种怎样的心境,若在我,是恨不得一口气读完,然后,再读第二遍、第三遍。只是,年岁渐增,耐性渐差,看一会书,便感不适,这份不适,有身体上的,也有心理上的。无奈,便打岔去做别的事,也或许什么事都不做,只管发呆,抑或来来回回地踱步子转圈儿。

尘世间所有的委屈、苦恼、无奈,将一颗心堵塞得无以排解,唯有到文字里寻求突围的路径,其实,也未必能够如愿以偿,好在人性里还有健忘的一面。很多时候,健忘真是好。

五月,是历经了一些红尘世事的女人,与小女孩似的一味追求艳丽妖娆的春天比,成熟了一些,老练了一些,大气了一些,正将自己往厚重的路上修炼。这么说起来,五月是让人心存仰望的。

小区里,石榴花恣肆地绽放,一朵一朵大红的花儿,点缀于翠绿的枝叶间,勾魂摄魄,韵味无穷。若是照着样子印染一段丝质面料,做围巾,做纱裙,那种美艳堪当曼妙绝伦不可方物。“红配绿,丑得哭”,那是早已过时了的审美观。艳俗的抑或极度沉闷的色彩,若是你的气质肤色足以托得起它,肯定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感观效果。

“最爱朵朵团团,叶间枝上,曳曳因风动”,说的是当下正肆意绽放的合欢。如丝的花瓣,娇滴滴的粉红,旁边的叶片呈羽状,仿佛一个个英俊挺拔的美貌少年。合欢花知道自己生得美,似赵飞燕在跳掌中舞,凌空枝端,借着一缕风,便恨不得飞出去。觉得合欢该当盛开于春风春雨里,因为它的柔情似水,因为它的蜜意绵绵。

合,欢,单个地看,平常的面孔,平常的意境,组合在一起,却演绎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倾城之恋——灰姑娘长睡醒来变成了白雪公主,身旁站着一个深情款款的白马王子,一个吻落下去,“啪”的一声,贴在眼睫上。如此的温暖,如此的香艳。

年少时,母亲将浸透的糯米用甑子蒸熟、晒干,是谓米胚子。过年前,将黑褐色的细沙从小瓦罐子里倒入旺火烧着的大铁锅里,用竹条编成的炒把在铁锅里翻炒,直到细沙冒出灼人的热浪时,倒进米胚子,原先干瘦的它们,只消片刻,便争先恐后地变得白白胖胖。这时候的它们,被换了名称,叫冻米。由锅中盛出,放进细密的筛子里,筛掉细沙,倒进簸箕,冷却后,装入洋铁箱。想吃时,拿鸡汤或者糖水泡上,香脆可口,极为养人。

炒制冻米的过程中,细沙因为又一次经历了熊熊大火的锤炼,使原本的色泽复加深了一层,筋骨又强大了一点,更沾染上了米胚子身上浓郁得化不开的醇香;米胚子则因借得细沙身上均匀辐射过来的热力,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了如玉般光泽的美人。细沙与米胚子的合作,是否也可以叫作妙不可言的合欢?它们之间齐心合力,彼此辉映,共同提升。如此这般的合欢,便不仅仅是局限于情人间的香艳和缱绻缠绵,其境界博大了很多,是挚友,是哥儿们,是生死之交。

食物间的合欢,有很多。譬如,青椒黑木耳炒鱿鱼,大蒜炒胡萝卜丝,芦蒿炒咸肉丝,莴笋炒火腿肠……它们之间的搭配,成全的是品质,是色香味。

多数鱼肉荤腥,离不了醋。家常的做法,只要搁上足量的醋,不敢说有多么的美味,肯定不至于败味。青壳的海虾,与红壳的相比,肉质更显丰厚鲜嫩。从菜场买回,将海虾倒进水池里,一个一个地掀去头盖骨,挤出虾黄,从尾部抽掉肠子,清洗干净,烧热的铁锅里倒入少许色拉油,丢进白胖的蒜子,老黄的姜片,倒进海虾和虾黄,翻炒片刻,倒醋,搁少许的盐、白砂糖,添加适量的白开水,大火烧开,调至中火,待汤汁收干,盛盘。所有的调料与海虾之间,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合欢。

五月,有了合欢浓墨重彩的出场,让整个世界都明丽美艳了很多。

晨曦初露,便有鸟儿亮开嗓子鸣唱起来。有一种鸟,其嗓音清亮水灵,仿佛擅长特技的美人,嘴里含着一口水,居然可以婉转柔媚地歌唱,珠圆玉润,翡翠落盘。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到了自然万物这里,我们的笔墨真的是力不从心,无法描摹得真切,无非是夸大其词,抑或词不达意。

五月的风,因为有了葳蕤草木的助力,刮得汪洋恣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般豪气冲天的句子,来源于曹公笔下的薛宝钗,她有着女子的婉约,也有着男人的豪情,只可惜生错了时代。

无端

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空,呈现出纯粹的青色。一个人行走在青山街的槐树下,鸟儿已经归巢,花草树木齐齐地进入梦乡。那份静谧和安宁,让人生出对于尘世深浓的眷恋之心。

九华山路的银杏,青山街的国槐,申元街的女贞,北京路的香樟,银湖南路的法国梧桐,银湖北路的木槿、合欢……城市的行道树一日胜似一日地声势浩大起来,透着隆重奢华的美。

女贞树上的花开得丰茂葳蕤,人一踏进申元街,绵密的香芬急切地把人团团包围起来。女贞花的香,是温和的浓香。清香让人陶醉,浓香则甚是醉人,倘若逗留得久了,人便晕晕乎乎地恨不得要睡过去。

金银花,黄一朵白一朵成双成对地开着,仿佛尘世人家的双胞胎女儿,为了便于分辨,父母刻意为她们穿上不同色彩的衣裳。金银花,又名忍冬,是一味中药。忍冬,这两个字是我所喜爱的,坚韧,乐观,这样的品格,也是我们每一个人应当具备的。在我们老家称金银花为“独木雀”,这个名称似乎更为形象,它们挺立枝头,鸟儿似的,把头高高地昂起,是李清照式的扬眉女子。

一直喜欢李清照的诗词,喜欢她不输须眉的豪放,也喜欢她女子所特有的娇媚和婉约。但是,所有的所有,都敌不过强悍霸道的光阴。曾经的花样年华,曾经的赌书泼茶,隔着经年的时光,回首看去,恍惚间如梦一场。国恨家仇,带给这个才情纵横、品格坚韧的扬眉女子太多太多的苍凉、无奈、困苦、辛酸,年老体衰时,她似一只蝉,将自己紧紧地裹进看似坚硬实则薄脆的壳里,拒绝朋友的邀约赏游,固守在狭小的天地里,以手写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她将精神上的苦痛,揉面似的,浓缩进她的词章里。时隔千年,那份疼痛依然锐利如刀,一下子把我切中,疼痛的感觉无法消解,直勾下一行清泪。

瓢泼大雨把天地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所谓的昏天黑地,便是这般意境吧。细密的雨点,落在地面、房顶、雨棚上,紧锣密鼓,似是紧致完美的刺绣,那种声音是呼啸着的,有着成群的老鼠吃米般的肆意和欢快,丰沛得把耳鼓撑持得无限膨胀。令人惊奇的是,还有那些顽强的鸟儿,在大雨中往来不息、忙碌穿梭。

雨刚停,地面的水渍便被勤劳的风收拾得干干净净。

夏日里,凉风习习,如此惬意的享受,简直让人有着被娇宠、被娇纵着的忐忑不安。

生活是什么?是拿抹布把台子抹干净,拿拖把将地板拖干净,又将零乱的杂物一一归位,房子里清清爽爽、整整齐齐。坐在椅子上手捧一本书,有如水的音乐缭绕,或者坐进柔软的沙发里,手上织着一件毛衣,眼睛紧盯着打开的电视机。是的,炉子上滚着一锅汤,身旁还有一杯茶,茶叶是绿色的,水雾携着淡淡的香芬,萦绕鼻端。

头疼缠上我,大约有十几年了,究竟是怎样的来路,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只要在户外长时间地吹风,必会头疼。身体其他部位若也恰有不适,所有的不适零星叠加,齐齐合拢,一并将账算到我的头上。人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这头疼的滋味,也是足以将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有时候,在太阳穴这儿;有时候,在头的一侧;有时候,整个头盖骨仿佛被人猛击了一拳。也不是剧痛,是缠缠绵绵的那种痛。这般无可奈何的痛苦感觉,是你在某个时运不佳的日子里,莫名其妙地碰上了一个泼妇,一路撵着你,无休无止地谩骂,让你想哭,却又难以启齿,万般委屈无奈,唯有咬牙忍住,把耳朵堵上,把眼睛闭上,任由心底翻腾犹如滚沸着的一锅开水。

我是路边的一棵小草,很容易死过去,也很容易活过来。

头疼过去,捧书来读,“四月秀葽,五月鸣蜩”。感叹古人的行文是如此的简洁干净,因为简洁干净,更凸显出别一般清佳明媚的美。葽,是狗尾巴草;蜩,是蝉。是近年,开始关注大自然中的物事,接近某个时节,便早早地惦念着它的入场。譬如,三月的油菜,五月的麦子,九月的棉花,十月的红薯……这样的惦记,在我,有着涓涓溪流的澄澈,清泉石上行的坦荡,还有着清风穿越竹林的幽微和邈远,仿佛远远地惦念一个人,有着丝丝缕缕的甜蜜,还有着不为人知的忧伤。

有些人注定要被遗忘,有些人注定要被珍藏。是这样一意孤行的痴,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偷懒寻来一句诗——为爱南山青翠色,东篱另染一枝花。

生命最美的姿态

银湖路上,木槿花一路开过去,中间调的粉色,不事张扬的风格,彰显着别一番的妩媚和风情。头夜一场又一场的雨,打落了无数的花朵,运气好的,落进了花坛里,运气背的,便落在了马路上,一身水一身泥。环卫工人手执撮箕,动作利落地把它们扫进去,让人生出不平之心——固执地以为,每一朵花都是美的,也是爱美的;每一朵花都是干净的,也是爱干净的。

那天去高淳,夹竹桃开得如火如荼,红的如火,白的似雪。马路两旁,是摊开的织锦缎,上面密布着心灵手巧的女子织绣出的精美花草,立体的动感,活色生香的美艳,直向天边铺过去。恍惚间,让人生出不懈的追逐之心。对于美好的物事,谁不是贪婪的,谁不希望这份美好永无止境?

吉和街大转盘的拐弯处,一家书报亭从大小到周边的环境,与别人家没有什么不同,甚为惹眼的是,有绿色的藤蔓沿着墙根一路攀缘,径直越过小小的屋顶。有书香缭绕,有青藤拥抱——它不只是满大街司空见惯的书报亭,还是一处风格独特的盆景。

往前,是北京路,花香隐隐约约地飘过来。香樟树的花,似邻家女孩。看见陌生人来了,身子一扭,折进门里,却又忍不住好奇心,趁人不注意时,将头探出去。出门时,牵着大哥大姐的衣襟,走得亦步亦趋,让人禁不住生出怜惜之心。

槐树上,稚蝶似的花朵一夜之间冒出来,在和风细雨中摇曳,如同我们的脑子里突发的写作灵感。其实,写作到了一定的阶段,灵感成了不大靠得住的东西。终有一天,你会发现,从笔端倾情而出的文字,无一例外地指向着广泛的阅读以及生活的积累。当灵感不可靠时,积累永远是最可靠的;当生活中的一些人和事不可靠时,自己的思想和智慧永远是最可靠的。当然,前提是你得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紫薇花簇拥在枝端,是调皮又善于察言观色的孩子,在大人情绪极好的时刻,像灵敏的猴子似的,扑进大人的怀里,“抱抱,抱抱”。你即便想拒绝却根本不忍心开口,少不得一把抱起——把一根又一根的枝丫累得弯下腰去喘气。

银杏树挂满了白果,一只一只的,吊在枝叶间,胖乎乎的孩子一般。这般茁壮的长势,得益于营养充沛的树身,一如母亲丰沃的子宫。凡事都需要基础,良好的基础是成功的前提,就像我手上正在切着的土豆丝,土豆片切得精薄了,土豆丝自然出落得细腻精致。

傍晚是蚊子极不安分的时段。站在厨房里洗碗,一只体形硕大的麻蚊子对着窗户的玻璃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大概早就撞得一头包了,还兀自地一意孤行。看着它如此疯狂地自残之举,我真想打开窗户把它放进来。放它进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拯救它,而是为了拍死它,成全它的壮怀激烈。

黄梅天,雨说下就下。夜晚,手里捧着一本书,隔着窗儿,雨声叮叮咚咚,也是一种天籁之音。满世界都陷落进宁静祥和的境地里,无边无际。就这样地睡过去,做了一个唯美得简直在梦里都忍不住笑出声的梦来。这般美好的梦境,于我,极为罕见。一片沙洲,绿荫遍地,沙洲低落处,是一片可以与湛蓝的天空相媲美的湖泊。这般让人沉醉的风景,我从来不曾亲眼看见过,便是人间仙境的九寨沟与之相比,大约也只有自惭形秽、低首服输的份。该用怎样的语言去表达和描摹呢?我在自己语言储备极其有限的脑海里勉力搜寻,却遍寻不着。一着急,想起曾经读过的一个句子,“绿杨阴里白沙堤”。白公写的是西湖,我拿过来咏叹这片沙洲。一派天真的痴,在梦里竟然还如此地痴迷文学!

在汉口读中专时,教学楼在三眼桥,寝室在长航总医院内。医院里的环境很美,红墙青瓦的病区大楼,草木扶疏,绿荫处处。在这样美好的环境里,即便是回光返照的病人,距离死亡很远。

犹记得,和子君一起去解放公园看一部台湾的电影《欢颜》,片中,胡慧中长发飘飘地演唱三毛写的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那是当年的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唯美、最迷人的画面——基调是暖黄色的,暖心暖肺的暖黄色。这般令人震撼的美,深深地刻进脑海里,再也不能忘记。但是,任是怎样的强大怎样的美好,也敌不过时间那双坚无不摧、翻云覆雨手,而今,三毛去了,胡慧中老了。

担任我们解剖学的老师是个容貌非常漂亮的女子,肤色白皙,风韵十足,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呈现出风姿卓约的“态”。美貌又有“态”的女人,想不迷人都难,但她分明又是端庄大气的,让人自然而然地生出尊重之心。当时的她三十余岁,和在深圳工作的丈夫分居两地,年幼的儿子随她住在武汉。总听她说她可爱的儿子以及她儿子的爸爸。说时,她是笑着的,眉眼呈现出漂亮的弧度。印象里,她一直是笑着的,永远是笑着的。站在每一条神经血管肌肉都挂着标记的尸体旁,她戴着手套,提起不同的部位指给我们看,福尔马林的呛鼻气味是一根根的细针,毫不留情地刺进我们的眼睛里,让人忍不住地流泪……

在汉口读书的三年,我从一个青涩迷茫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渐至丰腴起来的少女。胆量是于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提升起来的。为了熟练地掌握解剖学知识,为了顺利地通过考试,放学后,我们将人体骨骼标本带回寝室里,夜晚在灯下,对着书本,一遍又一遍地琢磨背诵。为了熟练地掌握打针吊水的技巧,同学们之间互为靶子,手辣些的,甚至在自己身上练习。在自己的身体上练习肌肉注射,我还能咬牙下得去手,但打静脉注射,我是断然没有勇气一试的。

总有人对我说,学医从医那么多年,丢掉岂不是太可惜了。其实,没有什么可惜的,对于我们这些在某个专业里不可能做专做精的人来说,人生多一份经历多一份积累,只要是积极向上的,应该都不乏美好之处。

“当时草草西窗,都成别后思量”,这般美丽又伤感的句子,让人心底漫起一层潮意。王国维写这首词时,正陷落在对伊人的思念里,他要表达的是红豆之思,是甜蜜又让人忧伤的爱情。我将之借来,所要表达的则是对于那段青春韶华的留恋和珍重之心。

同样的话语,在不同的语境里,呈现出迥然不同的况味。一直喜欢洋洋大观的汉字,如此的丰富多彩,如此的纷繁博大——仰之弥高,俯之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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