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卡拉OK不OK
卡拉OK包厢里,吕品自己把自己唱哭了,唱的是“2002年的第一场雪”。
一场雪下得是早是晚,在诗人笔下妙笔生花,生出一首这么好的花朵,瞬间开遍全国。
这花朵成就了一个叫刀郎的人,他沙哑着嗓子在雪地上走,边走边吼,没怎么装腔作势,只是唱片公司大量录制,他自己并不想火,可全国人民不答应,硬要他火,一要就要他火上天,火成一连串,火火火,火得不得了。
也许,正是因为第一场雪还没有下吧,唱片公司的策划方案已经拿出来了,写诗的已经写出来了,但必须找个沙哑着嗓子的来唱,因为下雪天容易感冒,人物鲜活,情景交融,恰巧沙哑着嗓子的刀郎已经在新疆卫视多次亮了亮相,三方似乎一拍即合,万事俱备,只是苦苦等待第一场雪下下来了。
吕品在唱,不是刀郎在唱。刀郎只是在雪地上走来走去。吕品唱刀郎走在雪地上的雪歌还真像那么回事。2002年的第一场雪是来得比以往时候更晚一些,晚了半个月,当地人都在议论,怎么还没下雪呢,往年早就下了啊,最迟九月下旬就开始下第一场雪了啊。
吕品摇摇摆摆,好像他就是刀郎同志走在雪地里,吉他曲调还在弹着,他自己给自己预备起——,刀郎一张嘴他也一张嘴,声音不是刀郎的,全是他吕品的。
吕品递给我另一只麦克风时,我接过在手看了看他,他眼睛挂了泪珠。摸了摸看了看,把它说成是话筒。
我没有吕品的音乐细胞,他摇摇摆摆真像刀郎,我是坐着的,知道站起来摇摆着也不像,所以一直坐着,一句也没唱,等于新疆第一场雪还没下。我最怕下雪了,虽然包厢里有热空调,我还是把大茶杯双手端起来当取暖一样,想喝没喝。玻璃茶几上有昂贵的瓜子花生和开心果,我一粒也没嗑没剥。
吕品又在唱他的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完全代替了刀郎:是你的红唇粘住我的一切,是你的体贴让我再次热烈,是你的万种柔情融化冰雪,是你的甜言蜜语改变季节……
我斜靠真皮沙发,闭上眼睛。新疆当兵三年,一去当就赶上下大雪,印象很深刻,不久过第一个大节,叫十?一国庆节,我过得特别冷,因为不由得想起爸爸的名字了。爸爸生在肆玖年阴历的十月初一,不知叫占国日还是占国庆,反正等于生在真正的建国日后面一个月,加上占与建,真的有点通假,或谐音,尽管当时并没有去哪里上个户口,究竟叫什么名字并没有固定下来,但飞来的横祸已经飞来了,飞到我爷和我爸身上了。我爸怕给我名字取错,也惹来什么祸,就取占姓,瞎子改我占姓为占胜,让占通假战字,意味深长啊,希望我战胜自己呢。我以为只是我当兵是来寻找出息的,没想到农村兵几乎个个都是,我如何能在众多兵里脱颖而出呢,想来想去只好发展自己的爱好了,爱好起了点作用,当文书去了,可毕竟此爱好不是彼爱好,对彼爱不起劲了,加上裁军,不得不退了。“退”,是适合我的说法,不叫复员,不叫转业,我终于还是没能战胜自己。生有刀郎一副沙哑得有磁性的嗓子多好啊,不要战,只张嘴,就胜了。
我越想得乱七八糟,越不想唱。吕品唱得很起劲,又一次吉他弹奏时,他想预备起时,身子正要摇摆时,我拉他一下,想抢了他手里的什么麦什么克什么风:“把话筒给我。”
“歌词写得很好,越唱越想唱。”
“别把我往死里娱乐。”我还骂歌词好个屁。
吕品是不是只看只写现代诗?古典诗词是不是一窍不通?照理,作为诗人,前面那么喊我兄弟,嫂子嫂子的也喊了几声,应该对嫂子的墨宝点评几句才是,没想到待我真的从卫生间里擦拭眼泪出来,他只说一句走吧,吃饭去。要是我与他互换,我换了是他,我早已情不自禁的惊叹了:啊呀呀,这是嫂子写的啊,不得了不得了,才女才女。
想了想,诗人只是诗人,心不细,粗犷得很,信口开河也行,说是手法,不是比喻的就是夸张的。
吕品正在唱“你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我起身拍他肩膀:“这是什么狗屁好歌词吗?你写不出吗?除了嫂子那样的你写不出外,这么平平淡淡的,你要写,肯定写得出来。”
吕品多少懂了一点:“你的意思是……”
“你得点评点评,点评完了,你猜猜你嫂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你还要我点评?文如其人,才女一个,难得难得!”
到底是诗人,评价中肯,我求助一样:“你帮我分析分析一下,他的年龄,和他的文,与其人相如吗?”
“对了,我想起来了,”吕品恍然大悟一样,“你不是说她是副县级干部的女儿吗?家里有别墅吗?还很漂亮吗?宋氏三姐妹一样,排行老三,是娇娇女吗?这些,我都没往深处去想,你这一提醒,我感觉真奇怪了,怎么写得出这种古典诗呢,哀怨凄婉,宋代的女诗人李清照一样。”
我想呸呸呸,你用错人名了,不是李清照一样,李清照不是写这种诗的,人家是词人不是诗人。但我也说不出谁谁谁来,哪个朝代的谁谁谁更说不来。
“你往深处想,还会不会拉我来唱卡拉OK?2002年的第一场雪一下就那么冷,你唱得出口我唱不出口。”我起身想离开包厢。
“慢!”吕品把电视音箱都关了,吊着的五颜六色彩灯还在旋转,非常刺眼,我顺手关了,,包厢里一片白了,我才坐下。“我一收到你嫂子的墨宝就是这么想到,越想越不可思议。”
“怪不得你写得出小说,心细,考虑深层问题。”
“别戴我高帽子,这叫逻辑思维,写东西必不可少要懂得的。逻辑思维分形象抽象两种,把自己想象成三四米高七八米高,这叫形象思维,把自己想象成李白杜甫白居易,这叫抽象思维。想时,一定要闭上眼睛睁,不能睁开眼睛,一睁开,什么思维都思不出来,即使思得出来,也是没有维度的。”我还想授业一番,但吕品是写诗的,可以不懂得这些,不想授给了。
“有个‘维度’说法吗?从来没听说过。”
“你没从来我管不着,我管好我的从来就行了。我觉得有就有,你觉得无就无。”
“维度?维度?”吕品突然要弄懂弄透逻辑思维似的,在包间里来回踱步。“是不是逻辑思维的力度?”
“对啊,什么叫恍然大悟?这就叫!写东西的人啊,‘大悟’这点功夫一定要有,灵感来得突然算是有点功夫了,来得恍然更是功夫,要不成语不叫突然大悟,只叫恍然大悟,是有道理的。”
“这些功夫,你从哪里学到的?”
“还用多嘴一问,就是从你嫂子的来信墨宝里,从你说的哀怨凄婉里。”
吕品停止踱步:“明天,明天,就明天,先不去你家里看你爸看你妈看你瞎子爷爷的坟墓,都拖后,先看嫂子去。”说罢,快速开门,回头喊叫似的:“别离开半步,嗑嗑开心果等着我,别嗑瓜子。”
我起身想抓住吕品一样,可他一闪身下楼而去了。
我没听吕品的话,我嗑的都是瓜子,先抓几粒西瓜子嗑,又抓几十粒向日葵瓜子嗑,轮流抓轮流嗑,嗑了一阵又一阵,就是不抓开心果嗑,还把盛开心果的圆盘子推一边去。
嗑着嗑着来瞌睡了,腿一抬,平躺在沙发里。
卡拉OK厅包厢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可惜正打着鼾时,嘴巴上两粒白色开心果弄醒了我,我睁开眼睛问:“干什么去了,鬼鬼祟祟的。”
吕品摸出一部新手机,爱不释手:“人家问我要号码,我给不出,真丢脸。”
“这样翻盖的,这得几千上万呢,退伍那点安置费不全部安置在手机店里了?花钱这么大方。”
“没事,送礼的,要像个样,小气了,送不出手。”吕品边说就边送:“给,收下。”
“送的是我?”
“听不懂‘给’?”吕品好象落伍很久一样:“什么年代了,两个帅哥出门在外,总得有一个腰间上别一部这玩意儿,难道还别台什么BP机?”
“拿着!当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有点像下命令:“好好给嫂子打个电话,末了,弄清她在广东哪省哪市,我们明天找她去。”吕品说得一本正经,却也油腔滑调,还滑调一句我出去不偷听。真的起身想走。
“站住,给我回来。”我把玩着一下手机,“这新鲜玩意儿我玩不来,要打,你打。”
吕品要的就是这样一句话:“那你出去,别偷听。”望着我,“报阿拉伯,数字的,要刚好十一个,别多一个少一个。”
我说我记不清了,挨吕品一阵轰炸:“女友的手机号码,应该要像记住她的芳名一样滚瓜烂熟,你看你,你这个男朋友怎么当的,当得太不称职恰当,嫂子要是在场叫你报出阿拉伯数,不掐断你耳朵才怪。”
我是在吕品的阴阳怪气中掏出西服口袋里本本儿的,查找几分钟才找到周玉梅名字,让吕品一边口里念阿拉伯,一边按键。
吕品123456地数了数阿拉伯,说是11位,推开我:“你可以走了,别走远了,最远只能走进卫生间,闻到了香味儿,必须给我滚出来。”
手机在嘀嘀嘀,我不得不让吕品推进卫生间里了。
“不用滚,慢慢出来。”吕品开启的是免提,敲门:“通的,没人接,等两下打。”
吕品嗑着开心果,抓一把给我,偏头说:“嗑这个,开心点,边嗑边想,你等一下滚出来时怎么说。”
吕品两下变一下,变得就是快,又在按键了。刚一声长长的“嘀”,我又被他推一推。我不配合,没被他推动。
吕品倒茶喝,喝了后继续嗑,嗑的是开心果。我嗑的也是开心的果果。
突然一声长长的“嘀——”,我竟然条件反射似的,真的往卫生间躲。
“喂——”吕品把翻好盖的手机放在玻璃茶几上,仍然开启免提。
“请问请问,我想两次请问你,你本人,是不是周玉梅小妹妹?”
“请问请问请问,我想三次请问你,你本人是你吗?”
“猜!”
“说普通话,猜不准。”
“那要用什么话说呢,不普通的吗?普通话是普通人说的,我是普通人当然说普通话啦,你要我当个不普通的,不说普通话,我可没那么两三把刷子哟,这一辈子,我都是与你说普通话的。”
“那你有几把刷子呢?四把五把?还是六把七把?”
“没那么多,一把吧,可能有吧。”
“刷子多了不好,一把够了。”
“那你知道我是一把什么刷子呢?”
“我猜呀,肯定是瞎子爷爷给你斗好刷子把的那把吧!”
吕品猛地敲门,喊声惊天,快点,快点,说你家乡话了,听不懂,我听不懂,救火,救火,你救,你救。
“斗好把?难听死了。”吕品戏笑我难听死了的家乡黄土话,“刀把锄头把我懂。把是斗好的,我懂又不懂。”
我被吕品从卫生间里牵引出来,他蹑手蹑脚的,弄得我也不得不蹑脚蹑手,当贼或捉贼一样。吕品翻开手机,盖子还是翻开的,声音清晰得很,全是家乡黄土话:“是不是退伍了?我嫌弃你这个退伍兵哥吗?说了你半句什么吗?装什么装?怕什么怕?怕我看不起你吗?你的兵没白当,我不认为是白当,比读什么大学强多了,读大学才白了呢,读了三年四年,都是白读,照样没工作分配,照样自己就业,照样自谋职业。退伍回家当农民怎么啦,还不照样穿衣,照样吃饭,照样活命,谁个农民朗死了饿死了……”
我一听“朗”字,亲切无比,家乡黄土话,“冷”是“朗”,“冷死”是“朗死”。
吕品朝我挤眉弄眼,还做鬼脸,嘴巴拍打一下,躲进卫生间里去了。
“梅,玉梅,我,才是我,刚才,不是我,是别人。”
“别人?别人是谁?”
“战友,兄弟一样,早就当你是嫂子了,早就叫你几十声嫂子,你没听见而已。”
“那里的?普通话说得这么好。”
“是的,外省的,江西,湖南隔壁,是老表了,他是表弟,我是表哥,严重的亲戚关系。”
“再叫他接电话,也蛮有趣的。”
“当然有趣啦,人家也是个诗人,是你的忠实粉丝铁杆读者呢,由衷佩服你的诗,疆儿是沙又似海,沙海心处是天涯,说绝对相信是你的原创,没有涉嫌,不是抄袭。”
“当然是原创,整首都是。”
玉梅真的不那么愿意与我说什么话了,又一句叫他接。
“他不懂味了,不趣了,不敢面对你了,在你面前,自惭形秽了,自我关进厕所里了,厕所门不是电动的,没开关没按钮,晓不得自动,是他自我拉上的。”
其实吕品早已站在卫生间门口外面偷听了,好像听得懂我家乡黄土话似的,鬼脸扮了一个又一个,口吐舌头,舌头还伸了又伸缩了又缩。一听我说他不敢面对和自惭形秽,就想走过来抢电话接听,被我瞪眼制止的。
吕品实在按捺不住了,一听我说他是自我躲进厕所里的,而且门是自我拉上的,哈哈大笑几声:“接就接,有什么不敢的,厕所门是自动的,我没打就自动开了。”
“哈哈,哈哈。”免提的声音大得很。
“告诉我地址,我明天就穿越全部个中国来看你!”
“欢迎欢迎,祖国的广东知道吗?广东的东莞知道吗?东莞的厚街知道吗?厚街的三屯知道吗?”
“OK,OK,KO,KO。”吕品手舞足蹈样,左右两手朝我用力擦,想擦出火花一样,最终搓出的是两个响指,“决”一声,又“决”一声,都搓得很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