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城中来了一个叫愚人的男子,作为一个生意人集聚的地方,这在半城很正常,也没有谁会特意留心谁来谁往。
可是这个愚人不同,他高调到达半城,四处宣扬他是来学艺的。至于学什么,他却故弄玄虚称全半城只有城主择余一人配当他师父。
当城中过往客商都把他当饭后茶间的谈资时,他却更加热衷于穿梭在酒馆茶楼、集市商铺,总之就是哪热闹往哪儿钻,每到一处必定大肆宣扬他的目的。
这事本也无异于坊间的万种趣事,可由于那愚人甚是执着,半年之后大家耳朵都快听起茧子的时候,他还是乐此不疲,以至于一时间他和择余成了大家最耳熟能详的名字。
择余一次次在忘记中被提醒还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件事,于是亲自去街面上特别留意这个人,发现不管是在本地人还是临时的生意人中这个愚人的口碑都很好,大家似乎都很喜欢他。
也是好奇心驱使,择余竟登门去见了这个愚人,他本来也只是为“闻名不如见面”这句话,可是愚人却用一盏茶留了择余一个晌午的时光。
这一个晌午两人相谈甚欢,煮茶的碳炉子换了几次,择余第一次发现人世间居然有人能懂如此多的东西,去过那么多的地方,而且会的也很多,对于做生意他更是有自己闻所未闻的主张,其中最吸引他的是愚人对奇门遁甲、对幻术等均有研究。
茶水喝淡了几次。
日落西山时,愚人留择余吃饭,说那天的落日最适合配鱼汤。择余则当场表态说自己那里有全城最好的鱼,但就是缺一位擅做鱼的师傅,问愚人是否愿意长期住在那里做鱼。
择余也笑称自己是全城最有资格当石匠的人,愚人的眼光不错。
所有的一切都是愚人期许的,他当然十分愿意。
自此,愚人跟择余住到了一个屋檐下成为了半城第一个城主亲自授课的非城中原住民,可是择余教得很高兴,甚至连采石挑选石料都亲自带他到后山去。
然而人往往是越走得近越容易生出嫌隙,不到半年的时间,愚人就从择余那里搬了出来。此后两人就如同从未认识一般,愚人再不提学艺一事但也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半城。
对两人关系的议论林林总总,这其中就包含了愚人找择余学艺是假,窥探城主在后山的秘密才是全部目的,因为被识破才撕破了脸皮。
这个说法很快得到证实,因为真的有人遇见他在山上翻找,人们问他,他只道是在找好的石料。
又是半年多过去,之前的事情差不多已经被大家所忘记。那时半城的山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树木,且并不是所有人都居住在城中,也有一部分人当时搬来不是因为自己也是石匠,而是半城需要农民,想着以此也可以谋生,所以他们祖祖辈辈住在山腰偏上,且居住得很是分散,但他们的日子也算是很好过。
半城这样一个重商的地方,人员多,农户们每日里把农产品背到山下很快就会被抢光,在城中溜达一圈凑凑热闹才三五成群约着往山上赶。
一日,阳光甚好。
一群农户绕着环山形的羊肠小道往山上赶,有人站在路边抹把汗水、也有人坐下来把从城中带来的食物拿出来吃上一些权当是休息,也有人故意停下来看看山下依然闹嚷嚷的集市。总之一切祥和安宁。
可就在这时,从山更上面的林中咕噜翻天滚下一个东西,本来这么大片的山滚个大石什么的根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那天那声响尤为剧烈,如同天上掉下的巨石一下下砸在山体上,大家都能感觉到脚下山体的震动。
一开始人人都以为是大地动了,惊慌成一片,可是等那东西滚近了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一个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根本就无法想象目睹人从山坡上滚下来是多么骇人的一件事情,也或许是只有那天才是那样可怕!
那人的身体每一次接触到山坡上就会像弹珠一样弹起很高,然后砸在山上……然后再弹起,一路就这么弹着……砸着……甚至抛过人们头顶、穿过人群继续往下,整个山坡上的人都惊呆了,没有人惊呼,没有人替他喊救命,更没有人救他,一直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山坡上弹起——砸下,那“乒——乓”的声音在每一个人脑中轰鸣,那脚下大地的震颤使每个人都觉得毛骨悚然,直至他最后一下掉入江中……
随着那水花四射的一下,天地间一下子宁静下来。人们吐掉心口处堵着的那口气,惊魂未定,谁都没有办法开口去讨论眼前才发生的一幕,默默转身疾步回家去,掩上家门才虚脱在地对家人说起。
很快证实了从山上滚下来的那人就是愚人,然而即便是当时就在江边或者泛舟江上的也没有人去打捞他,关于之后他是不是变成尸体——鲜有人关心……
半城的夜市一样热闹,大家依旧大把捞金。
人们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发现了奇特的事情:半城的山似乎长高了,仰头根本看不到山尖。
随着天越来越亮,人们还发现有一层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东西从山的最高处漫下来,这层东西带来的还有阴影,其实也就是那层东西还未完全笼罩之前那地方已经没有了太阳光而成了阴天。
在大家都议论这一奇怪现象的同时,有人发现整个山上的粮食蔬菜一夜之间竟被人完全拔起来丢弃在地里,没有一处例外。
那东西直到傍晚时分才停下来,半城成了真的“半城”:一半在雾罩里,一半在阳光里。
更瘆人的是那雾罩所到之处,所有的植物瞬间枯死连灰都不剩,所有红土地都变成黑色。那些住在高山上的人哭爹喊娘一路滚着下来,但很快也和那些植物一样枯死化为乌有。山上的老百姓都吓得全部跑到城中跪求择余为他们做主。
可一切都还不算完。
入夜,山上开始滚下巨石,半城本就建在山腰上,山上滚石头,许多房屋都被砸得稀烂,不少人被砸死,半城顿时乱了,外来的商人们纷纷连夜驶船离开。
混乱中有人说这是报应,因为半城的人眼睁睁看着有人滚坡而死,他滚了那么久明明是有机会获救的,可是大家就只都看人热闹,难道就只因为他是一个外乡人?
且愚人滚坡的时候动静极其的大,他滚坡的情景不仅人人震粟甚至是惊扰到了山神,所以这也是山神对他们的惩罚:惩罚半城子民见死不救,也惩罚半城子民让这件事惊扰到山神!
结合这一连串事情的始末,这种传言越来越被当真,半城的人们开始闭口不言,然而外来人群中有人建议应该要惩处那些见死不救的人以安抚愚人的灵魂、平息山神的愤怒,方可止住事态的继续恶化。
谁都有父母妻儿、三亲六戚,所以谁都狠不了心开口赞成,也谁都不敢开口拒绝。
现场的气氛凝固了,尽管有人内心彷徨、挣扎。
最终有人说如果惩罚他们就可以化解一切的话他们心甘情愿,说话的人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当时的旁观者。接着他之后“呼啦”站出来一片,大家都恳求城主尽快做决定,这样可以救多些人的性命。
城主择余很是为难。
最终有人建议开坛祭祀山神水神,时间为四十九日,在这四十九日里把所有当时看到现场的人全部浸泡到江中算是为自己赎罪。大家听到这个办法纷纷赞同,虽危险,可是依江而住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水性的,何况不用马上死,就能多些生还的可能。
这个方法很奏效,开坛不到一个时辰所有坏的事情立即停止了,大家都很是欢喜。
整个城里的百姓也都还算是团结,谁都不去埋怨谁怪罪谁,每日里天刚明就到祭坛边参拜,诚心悔过。
四十九天的时间在大家的战战兢兢里慢慢过去,第二天一大早就可以把人打捞上来了,大家都有些兴奋。
那一夜大家跪拜祭神到很晚,临离开时各自还远远地看着江中漂浮的人:他们都很虚弱了,但熬剩下的半夜也不是问题。
然而就在第二天一大早大家纷纷赶到江边时,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
有人当场呕吐晕死过去——江面上漂浮着一具具尸体,且这些尸体并未随江水飘走而是集聚到祭坛边的水面上。
最残忍的事情是这些尸体均被啃咬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江水混杂着血水发出一阵腥臭。
泡在水中的人本有两百来个,然而现在就剩下三十来个人,且他们还在被“凶手”团团围住,而这些“凶手”就是江中的鱼。
大大小小的鱼漂亮无比,它们吃起那些人来也悠闲而优雅,甚至有鱼从这个人啃噬到那个人,这个啃咬几口又换另一个再啃几下,那样子像极了半城夜市里吃通一条街的食客。
眼前的一切,所见到的人即便没有昏过去或是吐死,也是满眼噙着泪水瘫倒在岸上。
不停有人嘶喊着,“噗通噗通”跳入水中游向那些鱼。也一直有人呼天喊地在水中胡乱拍打着那些鱼,飞溅起的水花一层高过一层,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让每一个人每一个毛孔都在发抖。如此惨烈的场景给人造成的惊悚一点不亚于那天的“愚人滚坡”。
择余仰天望去,不知如何是好。
祭师匆匆结束祭祀,有人驾着早已准备好的船把那些尚未死去的人和之后跳下水的人救了回来,然而那些鱼穷追不舍,船只在抵达岸边的时候也是被啃破沉水的时候。
被救下的人当场得到简单包扎,择余一抹脸上的泪水,痛下决定:“半城儿女没有一个是扛不起事的。事情既然发生了,那么就要为自己曾经的不作为负责到底——从水中救起的人全部送进那雾罩里,倘若进去死了就算了,如果有幸活下来也不得出来,终身在里面种植甘蔗。”
因为现在的半城在未建城以前漫山都是红皮甘蔗。
择余的决定没有任何人反对,那三十来个人当场就被送上山去,他们的家人包括那些无奈从山上搬下来的老百姓也在城中得到了很好的安置。从此半城再无种粮食的人,他们所有的食物都要靠从外面运进来。
就在那些人被送上山的三天后,大家发现半城脚下的江水变浑浊了,而且奇的是江水打上来装在哪里都是清澈明亮的,一倒回江中立马就变得浑浊起来。以前可以往下看很深的江水现在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不仅如此,大家还发现所有的鱼竟然一起消失了。不仅是鱼,就是连小虾米在半城也是找不到的。
这件事情连续好几年都成为半城所有人忌讳提起的事情,也有好几年半城一不如从前冷清了不少。直到事情慢慢被淡去,直到大家可以没有负担的把半城的山水叫成“渺渺山茫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