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天还蒙蒙亮,刘元躺在床上又想起了杨校长昨天问的话。
刘元心里很明白,老校长生气是不假,但更多是出于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责任,出于一位长者对晚辈的爱护。下个月马上就要中考了,对于这里很多农村学生来说,考上一所好的高中或者中专是多么宝贵,多么不容易的事!往小了说是金榜题名,往大说就是改变整个人甚至家庭的命运!
大关中学这几年中考成绩是不错,但每年能考上中专和兴北高中的人数加起来也就十多个。
考上兴北高中意味着什么?
用兴北人自己的话说----那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大学校门啊!
九十年代初,考上大学就意味着是国家的人了,对于一个普通的偏远山区农家子弟来说,将彻底改变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从此以后端的是铁饭碗,坐的是办公室,一年四季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三年来,陈凡的成绩稳步提高,这次模拟考试总成绩位列年级第九,是很有希望考上兴北高中的。
正因为这样,老校长和自己才更加着急。
往年,平时排在学校前十名最后却落榜的人还少吗?
想到这些,刘元哪还有心思继续睡觉?
“不行,正好今天是星期六,学校放假,我得去他家找他去。”
天一亮,刘元骑着自行车就出发了。
两个小时前,镇南村,清晨四点多的样子,村前小河的流水声将这片土地衬托得更加安静。天空像铁锅一样反扣在群山上边,大地被笼罩得黑漆漆的。夜色中,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了陈家院坝、离开村子,迅速消失在群山之中,像一道幻影。
不久之后,陈凡出现在爷爷的坟前,他无声地跪下、磕头。别人或许不清楚爷爷遗言的意思,陈凡心里却明白得很。爷爷临走前都在挂念着自己,最后实在等不到了……
陈凡跪在坟前什么也没说,男人的承诺不一定要说出来的!十六岁的年纪,后世还称之为孩子!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尤其是偏远山区的农村,这个年纪的男性完全是个男人了,很多都已经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力,开始为家庭遮风挡雨。
爷爷走了,尽管陈凡性子豁达、坚韧,明白生老病死谁也避免不了,但他内心是很悲伤的。只不过他是一个不太善于流露感情的人,很多情绪常常放在心底,从表面看不出来而已。
他磕完头起来,然后就在坟前站起了一个简单的拳架,好像是形意三体式,一站就是两个小时。
不到七点,山里雾气还没完全消散,山道两旁的树叶和草上还有露珠,陈凡踏着露水返回到村里,路上遇到几个早起挑水的叔伯大爷,他都打了招呼。大家也没觉得这么早碰到他有什么奇怪的,好像这么多年来这个娃儿一向起得很早,村里人都习惯了。
陈凡走进院坝就看到了奶奶,老人家见到孙子从外边回来也没问什么,慈祥地望着他瘪嘴笑了笑,继续坐在屋门口,看着山上发呆。陈凡过去拿了张板凳,安静地挨着奶奶坐下……
没过多久,清水村的上空升起了炊烟,整个村子醒了过来。
吃完早饭后,陈菊和妹妹陈云利索地将家里这几天的脏衣服拿去河边洗。村里人都在小河里洗衣服,不下雨的时候,河水不深清澈见底,阳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光着脚板踩在鹅卵石上洗衣服很方便。
“姐,哥哥这条裤子太小了……”
陈菊卷起裤角勾着身体光着脚丫站在河里正在清洗一件衣服,头也没抬,“嗯。他长得还真快,过一米七了吧?”
“那,回去你叫哥哥把这条裤子给我穿吧。”
陈菊这才站直身来,用胳膊擦掉脸上的水珠,玩味地看向妹妹取笑她,“给你穿,那不是变成裙子了---”她顿了顿,“再说了,你自己不敢跟他要啊?”
“我才不是不敢了,人家是担心哥哥给我了,他自己没得换嘛。”陈云低着头,声音越说越小。
陈菊心疼地看着妹妹,其实那条裤子弟弟穿确实太小了,昨天看他跪下去时都担心随时会裂开,后里才知道,为了跪下去时不撑着裤子,他把膝盖上的补丁拆开了……
陈菊忍着泪水,笑着走近点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别担心,姐姐这件也小了,你穿姐姐的。”
“可是,我记得姐姐才穿两年啊……”
村里其他人家,都是全家人一起干农活,陈家三姐弟平时在外边读书,这几年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家里的活都是父母两个人干,所以每次回来姐弟几个都尽量帮着多做点。晾好衣服后,姐弟三人就一起上山了。马上就到六月份了,田里的水稻开始出稻穗,这时候最怕干旱,旱得厉害了谷穗就涨不起来,他们上山就是去给旱田挑水。
孩子们走后,蒋翠云才和男人在房间里商量起事情来,俩人都是一脸的疲倦和愁云。他俩刚把这次办丧事收的礼钱数清楚,为了不出差错,俩人轮着数了好几遍。
“爸爸走得急---本来留着换钱给大妹交学费的黑猪也杀了……”
陈正通闷着头,没有搭话。
“这些礼钱,扣除从金生和木生那借来应急的,剩下的还不够小菊一个人的报名费,你看---要不---”
“不行,借人的钱要先还上。”
男人要去还钱,蒋翠云能硬拦着不让去吗?可是想到三个孩子下学期的学费,她就发愁。
“我也知道,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陈正通站起来,“我这就给人把钱送过去。”说着就朝房外走,快要跨出房门时停下,也没回头,不过语气缓和了很多,“你也不要想太多了,小凡今年考高中,多半考不上……”他没有把下半句说出来,蒋翠云听懂了---孩子考不上就不用担心学费了。
“哎!”看着男人走远的背影,蒋翠云叹了一口气,合着粗糙的双手用力地从脸往上一直抹到头发后边,低头拍了拍衣摆上的泥土,随后走出了房门。
“妈,你在家坐着,我上山去看看他们。”说着蒋翠云给老人倒了一杯水递过去,“爸已经走了,你也看开点,要多保重身体。”
“我没事……老头子都过七十了……走得也利落,是喜丧。”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悲伤,语气低沉、缓慢,她伸手接过儿媳递过来的水,颤颤巍巍地抿了一小口,接着说,“你们事情多,去忙吧,不用管我。”
“那你在家看着,我走了。”
……
家里父母在为三姐弟操心报名费时,山上也在说着这个事情。
今年雨水还不错,家里水田没怎么旱到,这就极大地减轻了人工挑水的体力劳动。
不用挑水,姐姐就带着弟弟妹妹给田埂扯草,一来可以减少杂草跟禾苗争抢养分,二来预防草根把田埂穿透导致田里漏水。
“陈凡,还有两周就中考了,怎么样?心里有把握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
陈凡没有回答,陈菊也没有继续问,三个人都低头拔草,一时很安静。
“姐,兴北高中学费贵不贵?”过了一会,陈凡问了一句。
“想考兴北高中!不错嘛。”陈菊停下来,看了看正在干活的弟弟妹妹,最后眼睛定格在弟弟身上,“也可以向学校打报告申请贫困助学的,那样可以减少很大一部分费用。”
陈凡没有再问什么,陈菊本来还想说点安慰他的话,最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
中午他们没打算回家吃饭,因为路途太远,一来一回很耽误时间,都想帮着父母多干点活,哪有时间浪费在路上?
离稻田不远的地方是山坡,那里树林可以遮阴,姐弟三人午饭就去那边吃带来的红薯。
蒋翠云到的时候,隔着老远就听见两个女儿在树林里欢叫,好像遇到了很高兴的事,听得自己眉头都舒展了不少,不由得嘀咕,“这么高兴,捡到宝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