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溪点点头,便不再言语,而是起身离开。我领着众人相送,那宁溪更是不多说一句话,眉头紧皱,闷闷的到了门口,我才看见葛总管等人都在外面恭候,我忙冲葛总管拱拱手,葛总管客气地还礼,宁溪忽然说道:“你尽快安排人去做这件事,省得侯爷担心,另外,我身子不大舒服,你会医术,过几天我要出去散散心,你可来陪我!”
我连忙称是,宁溪点点头,如水的目光看看我,径直上了暖轿,葛总管等人跟着上了马,和我打了声招呼,一声吆喝,一行人便走了。
我犹如梦中一样,一直看着侯爷府的人走远。一旁宁博阳笑道:“二弟,眼珠都要出来了。这宁溪小姐怕是看上你了!”话语当中不乏酸意,我面上一热,回过神来,道:“只怕是你念念不忘吧!我们都是芝麻粒的人,就不要痴心妄想了。”宁博阳嘿嘿一笑,道:“那倒也未必,大明多少王公千金,甚至公主,下嫁的都是普通人家,而且不瞒你说,大都是指挥使啥的,二弟,你机会很大,好生努力,做到了指挥使,估计也能抱得美人归!”我瞪他一眼,却发现他一脸实在,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可没那么多心思,先回去研究些正事!”回到府中,我愈发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难道是曹经、司伦同党,当初司伦自刎,曹经把所有罪过都承担下来,按说不会再有同党,那会是谁呢?最近锦衣卫的番子,也没人提那里有什么事情发生,我虽然没有头绪,但这事还需要尽快去安排,对宁博阳、哈代道:“你们两个一会谁回去,马上派人去侯爷府周围警戒,看看究竟是些什么人!该抓的抓!”
宁博阳自告奋勇道:“这事我去!”我知道他对宁溪的心思,点点头,道:“你去最好,多用心!不过,这宁溪小姐看上去,不是太高兴,你可要小心些,轻易不要打扰她!”宁博阳一笑,道:“二弟,你放心这事我保准办好。宁溪小姐不高兴,是因为她的远房表哥薛申薛千户,就要娶妻了,而且是皇太后做的媒,她心里不舒服呀!她心里,一直有着这个表哥!”
我当然知道薛申、宁溪及正德皇帝都是沾亲带故的,宁博阳一说,却也有几番道理,不禁笑道:“宁溪小姐的心思,我们做差的,不要胡乱猜想了,只不过,大哥,你消息如此灵通,也不和我们讲讲,就是你的不对了!”
宁博阳尴尬一笑,道:“我不如你有贵人青睐,而且你也不喜欢听这些杂事,所以,我没法和你们讲。今后,你若想听听,我倒也可以说说。只是,只是隔墙有耳,我说多了,也不好。”
廖建忠说过,这里的人,有不少刘瑾耳目,但宁博阳能够说出来,确实也让我很惊讶,从入锦衣卫开始,他虽然功夫稀松平常,但各处消息,却不知比我们多多少。看来为人处事,也是一门学问。
我点点头,道:“这事我们以后可以慢慢聊,既然事务繁杂,我们今天就不要休息了,一起回镇抚司,毕竟那里是我们负责的,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本来就是个驽钝之人,马上开始办事。”宁博阳、哈代不禁一笑,我故作生气的样子,道:“怎么?我的话,你们不听吗?”
宁博阳、哈代应了一声,憋着笑,我上前捶打他们两下,三人哈哈大笑,随即简单收拾一下,便领着他们出来。胡总管在门口相送,道:“老爷,您也回去?您才刚刚回来!”我点头,道:“今天镇抚司事情多些,我们还要去处理,府里的事情就交给你来照看!”胡总管应了一声,躬身施礼。
我们三人上得马来,直奔镇抚司而去。不消半个时辰,我们已经赶回镇抚司。没有走正门,依旧走的角门。往日总有一些犯官家属在此等候消息,如今却空无一人。廖建忠整顿诏狱颇有成效,我不由自主想到向冲,只可惜,他再无机会了。虽然没有外人,却看见角门大开,一辆木笼囚车缓缓而行,车上蒙着黑布,押运的头目正是刚刚提升百户的楼贤。我吃了一惊,自己接手北镇抚司已有三日,一些事情我已着手处理。这楼贤归属于我,我却不知道他去抓何人?
我默默跟在后面,径直进了镇抚司。下了马,楼贤这才看见我,赶紧过来,施礼道:“千户大人,楼贤奉石指挥使之命,把杨洪家人统统抓进诏狱。因为事情紧急,我没有和您汇报!”
那石指挥使乃是刘瑾亲自提拔的人,虽然面上看此人十分的慈善,而了解他的人,皆称呼他是“笑面虎”。更让我震动的是,石指挥使竟然把杨洪家眷抓进诏狱。
我笑道:“兄弟刚接了差,和楼百户还没有直接对口。何况石指挥使安排的事情,我们务必要完成。这是抓了几人?”
楼贤道:“杨洪妻子,还有他的一双儿女。”我记得杨洪家有老母亲,连忙问起,那楼贤压低声音道:“杨洪母亲早已去世多日,他家全部家当皆以入公。嗨,啥也没有呀!”
说着,把抄家的文书递给我看,我略看了几眼,皆是一些书籍和旧家具,银钱皆无。我不觉叹道:“看来此人不是个贪官!”
楼贤点点头,道:“他母亲过世,连像样的棺木都没有,还是左邻右舍拿出些门板,帮着发丧。这位大人中了什么邪,做个芝麻大粒的小官,也操心起朝廷大事来了!”
我第一次和楼贤在一起这么说话,感觉他还是有几分正气,想着这里鱼龙混杂,打住道:“这些事情,不是我们所能驾驭的。不要再说了,既然她们是一家,找一个像样的牢房,圈在一起吧!”楼贤忙应了一声,马上去安排。
陆松不知何时过来,拱手道:“千户大人,石指挥使让您去堂上见他!”
我让宁博阳、哈代去了别处,我则急忙上了大堂,却见谷大春正和石义说着话,笑声不断,我刚要施礼,石义笑道:“都是自家人,免了那些俗套吧。”他天生一副瘦脸,一笑起来满脸的皱纹,我一直纳闷别人给他起的外号:笑面虎!
石义道:“我本来以为你今天在家休息,刚才听你在外面说话,才叫陆松喊你上来,怎么?你有事么?还是听说了什么?”言外之意,是听说他到北镇抚司来了。我忙道:“东厂林公公在镇抚司养病,我便过来看看,不想大人也在这里!”
石义点头,道:“我刚刚看过他,伤势恢复得还可以。只是这里有些喧杂,我看把林公公安置到诏狱那边吧。”
我吓了一跳,道:“指挥使大人,那里可是关押人犯的地方,林公公——?”石义打断我的话,道:“那里其实更安静,墙高而厚,戒备森严,林公公是自己提出来的。”
我心中疑惑,却也口中应允,石义笑笑,说:“诏狱关押的都是重犯,刘公公说了,过几天,会让内厂的人,过来甄别。想我锦衣卫也是大明的门面,既然你负责诏狱,我看这样,这几天你先把犯人过一遍,弄清楚些,别等着内厂的人过来,我们啥也不清楚,一问三不知,门面总得要的!”
我连忙说是,石义看看谷大春,道:“大春也在诏狱好久了,许多程序都很清楚,我看他也跟你协办此事。”
我点头,谷大春冲我笑道:“千户大人,请多关照。”我一笑,道:“大春,说这么客气干嘛,我们一起进的锦衣卫,就是兄弟,相互扶持罢了!”
石义点点头,道:“张英的话很对,我们关起门来,就是兄弟。我们都是公公的人,替公公办事理所应当,公公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杨洪和王守仁,我们必须要弄出证据来的。”
我知道,杨洪押在诏狱里,那王守仁却是不知,我看一眼谷大春,石义接着道:“杨洪这厮骨头很硬,据说动了大刑,依旧不招,只说天道轮回,天理昭昭,痛骂刘公公;刘公公的意思是,让他尽早招供,然后处死。”我问道:“我看见楼贤把他的家眷也弄进来了。”
石义呵呵冷笑,道:“铲草除根!《大明律》是有这条的!”我大惊,想到杨夫人及两个年幼的孩子,心中确实不忍。
石义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笑道:“张英,这事慢慢你就习惯了,如果留着这些人,将来也是祸害。”我只得道:“是,我听从您的吩咐!”
诏狱我以前只来过两次,一次救了高知县,但我也落得一个贪小财的名声。这里的人倒不是嘲笑我救人,而是我收了太少银两。他们眼中,这种没有太大问题的官员,就是一棵摇钱树,而且可以毫无顾忌去摇。
廖建忠说过,诏狱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地方,也是最黑暗的地方。一定有一群犯法的人,当然也有被冤枉的人。
另外一次,就是殷华来这里劫诏狱,救走余七。害得我无意中跑到了东厂,看到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以至于今天还有些提心吊胆。而我并没有怨恨殷华,她去了塞外,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看到她。
以前,我只是一个刚入职的小小锦衣卫,如今的身份却是千户,执掌镇抚司,这里所有人都对我十分客气,尽管我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年轻和紧张。
谷大春十分的得意,昂首阔步走在前面,我和陆松走在后面,几名校尉小心地跟着我。当我进入诏狱大院时,发现这里依旧聚集大批犯人,看见我们进来,顿时炸了锅一样,喊叫起来。
“冤枉呀!大人,我们冤枉呀!我们不过是跟着阁老们递了折子,还不至于被关在这里,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不用说在,这些人就是跟着谢迁、刘健、李东阳上表的百官们,想想他们被关了半个月。我扫视一圈这些人,发现他们穿着还算干净,都是新做的棉服。只是这些人的脸色非常难看,眼神也是迥异,有祈求的,有气愤的,有无动于衷的,也有怨恨的,我心中叹了口气,道:“|这些人还是朝廷命官,不能亏待了他们。”
谷大春道:“千户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些人刘公公说了,有问题的一律转到东厂,查他个倾家荡产,没问题的,统统打二十杀威棒,然后外放偏远地区,永不让回京!”
我暗自感叹得罪刘瑾的下场,谷大春冲我眨眨眼,道:“这帮人就是软骨头,吓唬吓唬就什么都招了,您是千户大人,不必亲自盘问,一会我来安排就是,您放心,所有规矩,我们都遵守!”
什么规矩?我没懂,谷大春已经喊道:“小城子,千户大人来此,还不赶紧过来伺候。”
有人飞快地应了一声,跑到我身前,深施一礼,道:“千户大人,那边雅座早已安排好,请您过去。茶水点心也已准备!”
这小城子我觉得眼熟,继而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岳自谦安排他陪着我,我还没有仔细看过他,今天看来,他瘦小枯干,只是眼睛透着机灵,竟然和向冲有几分相似。
我不觉笑道:“我们是旧相识了,不必多礼!”小城子赔笑道:“您是千户大人,小的伺候您应当应份的。”
阳光暖暖的,我们坐在台上,十几名校尉威严地站在台下戒备。小城子殷勤地献上茶水,一打开茶盖,香气扑鼻,“这是上好的毛尖,小的特意给您准备的。”我喝了一口,确实回想满口。刚要点赞,谷大春笑道:“不是有龙井吗?怎么不拿来?”小城子尴尬一笑,道:“昨日东厂张百户来,我给他喝了!”
“哪个张百户?”谷大春追问道:“我负责诏狱,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我也是很奇怪,昨夜我就在镇抚司歇息,如何不知道此事?
小城子道:“是张忠张百户,同行的还有慕容大人,他们一来看望东厂林公公,二来押送犯人进诏狱!您二位昨夜都不在,就没有告诉您们!”
谷大春一愣,道:“慕容大人回来了?送进来的是何人?”要知慕容钊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签事,仅次于石义,而且多年在锦衣卫,身份高过廖建忠多少倍。
小城子四处看看,低声道:“王守仁!”
谷大春却不认识,瞅瞅我,我低声道:“一个兵部主事!他的父亲是南京户部尚书!”谷大春“哦”了一声,道:“是了,刚才石指挥使提过这个人,想必是让刘公公特别憎恨的人吧!”
我道:“慕容大人可有什么交代?”
小城子一直听着,忙道:“慕容大人让好生照顾此人,不得私自加刑!”
我们不禁面面相觑,大为不解。谷大春道:“慕容大人乃是公公们信任的人,公公们憎恨的人,怎么能这样对待?”
我想起廖建忠以前提过的牟斌,虽然刘瑾想要他的命,但廖建忠却让我网开一面,心想着慕容钊一定也和廖建忠是一样的为人,王守仁一定是个好官吧!
于是,站起身来,道:“这件事暂时放下,我估计会有人和我们说的,既然来了诏狱,就按照石指挥使的意思,把这些官员们聚在一起,开始甄别!”
谷大春点点头,赶紧吩咐小城子去准备。小城子刚要走,我心一动,道:“小城子,你就叫这个名字吗?”小城子忙道:“回大人的话,小人本姓郝,名城,因身材矮小,大家叫顺嘴了,就叫小城子。”我点头,看他服饰极为普通,道:“你哪年入的锦衣卫?是和职位?”小城子忙道:“弘治十七年冬,袭了父亲的职位,现在还是个小旗!”
我笑道:“好好干,这里你比我们熟悉,日后定当奖赏!”“多谢千户大人,小人这就去安排!”小城子再次施礼,转身而去。
谷大春忽然对我笑道:“千户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小城子是冒名顶替!”
“冒名顶替?”我惊讶地看着谷大春。谷大春神秘一笑,道:“太祖皇帝规定,锦衣卫只能是世袭,大多都是功臣子弟,如今太平日久,这些人早没了先辈的能耐,干我们这行的,风吹日晒都是寻常事,我们觉得无所谓,那些官宦子弟如何受得了,他们不敢违反朝廷规定,便找人代为当差。小城子就是一个,他顶着别人的身份到了锦衣卫,用不了几年,就做别的了,到时候,再换回来!”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觉又问:“这些事,指挥使大人们不知道吗?”谷大春嘿嘿一笑,道:“京城皇亲国戚家里丢一只狗,锦衣卫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进出锦衣卫一个大活人,如何不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何况这等事情,不经过大人们首肯,哪个敢做呀!”
这话确实有道理,何止京城,大明全国各地,都有我们的眼线,甚至藩属之国也是如此。我忽然想起那本书,上面记载着的可是全国各地的番子名单。我有些后悔没有细看,转念一想,自己知道那么多,岂不是自寻烦恼。
我不再发问,谷大春识趣地转过头去,小城子在下面吆喝着,大批校尉进入院内,把这些官员们排列成行,官员们如何肯听,校尉们顾不得太多,推推搡搡,引得一阵喧哗。
我皱皱眉头,谷大春见了,站起身来,道:“下面的听着,你们都是大明的官员,自然该知道大明的律令,今天,张英张千户来此,就是查看你们的罪行,你们若能老实交代,那大家都痛快,顽固不化,就是这个人的下场!来人,把他拉上来!”
不多时,四个校尉从狱中脱出一个人来,那人如同死人一样,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衣衫破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