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默默听着,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两个有着别让身份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拳打脚踢,继而又在少年天子面前,痛哭流涕,继而又在酒桌上,把酒言欢,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继而又在大殿内,一个主动离职,一个趾高气扬,有时候常觉得好笑,其实权势的划分,朝夕万变。
张忠又道:“一开始,我并未在意张永公公离开能有多大波澜,这些公公们,经常吵架,闹别扭,但很快就和好如初,皇上喜欢用他们,而且离不了他们,所以,他们闹归闹,终究还是要在一起伺候皇上。所以我想当然地对张永公公非常地热情,一如既往陪着小心,不想,那个可恶的刘丰,在我身上大做文章,以至于我在司礼监的身份,都被他夺走,嗨,我真是一步算错,步步算错呀!”
“大哥,那你目前有何打算?”我想想还是问道:“不瞒大哥讲,今天兄弟们来,也是希望大哥给指条明路,我也是和你一样,被排斥出来。”
张忠听了,看我片刻,道:“不错,我们兄弟都很倒霉,如果想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我忙道:“大哥,你见多识广的,一定有办法,不妨帮帮兄弟!”
张忠一笑,道:“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保得住保不住还两说呢,不过,既然兄弟瞧得起我,那我们就风雨同舟,一同进退。我还想走刘公公的门路,你想走谁?”
我苦笑一声,道:“我不过是小郎中,没什么见识,往日大哥总提及刘公公,不妨也跟着大哥走吧!”
“好,既然你有这个心,那事情就好办许多。如今刘公公门下,最吃香的是一位先生,他也姓张,名叫张彩。”我心一动,平六哥就是因为他而远走他乡,“这位张彩先生,以前也是一位京官,前朝触怒了皇上,被革了职,回了老家,早没了当官的心思,但有大才,刘公公费了许多力气,才请到府上,奉为上宾。你知道吗?刘公公每日批复的奏折,大多是张先生定的稿子,然后刘公公妹夫孙胜撰写,第二天再给阁老们看看,阁老们都不敢改一个字,但道理还是批复得井井有条,可见张先生大才。”
我“哦”了一声,道:“那我们走张先生的门路?”张忠摇摇头,道:“听说这位张先生,既不贪财,又不好色,为人傲气,很难接近的。”“那我们怎么办?”
张忠呵呵一笑,低声道:“既然大家都不是外人,那我就说些事情,千万不可以外传,就是张先生最听孙胜的话,孙胜说什么,张先生都能答应。而刘公公尊敬的人,除了李阁老外,就是张先生,而他对于孙胜,却是经常申饬,呵呵,也怪有意思的了。”
我笑道:“大哥,你的意思是我们走孙胜的门路,再通过他,走张彩的门路。”
“对,对,我们如今只能这样做了。”张忠说着,叹了口气,道:“都是这什么大庆法王弄的麻烦,好好地乌斯藏不待,跑到京城来作威作福。皇上也是偏听偏信,信这个和尚,而且让我们伺候着,奶奶的,真心不想管。”
我心一动,道:“听说大庆法王要占护国寺,那里可是僧录司的官署。”张忠点点头,道:“近来番僧来的太多,朝廷一律要求厚待,这倒也无妨,朝廷还是供得起他们的,只是他们有些太张狂了,还大肆招募汉人入教,京中多有闲散子弟,听说入教不用缴纳赋税,不用服劳役,还供吃供喝,自然纷纷加入。这些人每日游走于集市之内,不遵法纪,扰得四方百姓不得安宁。这事朝中早有人不满,就连刘公公都觉得过分,只是碍于皇上,偷偷指示顺天府负责管理,哪知顺天府软蛋一个,根本不敢管!”
我心中好笑,按说东厂一向声势浩大,平日里百官们都怕的要命,适才那个吉布,以及护国寺的贺丹、赤精儿等人气焰嚣张得几乎无法无天,张忠和我都不敢轻易动手,更何况顺天府。虽觉好笑,却也不得不说:“这些人就是倚仗皇上,哪个在皇上面前说说这些人的不是,估计皇上也会管的。”
张忠摇摇头,道:“刘公公和他们不睦,但也没有办法,邱公公一向喜欢佛法,深得这些人的好感,当今内廷,刘公公、邱公公还有张公公,可谓三足鼎立,如今张公公走了,剩下刘邱两位公公,他们之间的争斗刚刚开始呀!”
以前我一直以为内廷是刘瑾一人说了算,后来知道张公公也是有地位的人,渐渐知道这位邱公公,统辖御马监和尚衣监,最近还把神机营要了过来,足见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他们之间的争斗,绝非我们这样的人能够管得了的,我只是笑笑,说:“镇抚司的事情,我都搞不明白,别的,更是白板一张。”
“兄弟,你说的是实话,难得你这般谦虚,呵呵,既然你诚心待我,那我也不外道,三位公公,我们都得罪不起,都要伺候好,所以,我们时刻要相机而动。”
“刘公公做了司礼监大太监,连皇上、太后都倚仗他,所以,我们多花些功夫在他老人家身上,绝对不吃亏。只是人情不能空口白牙的。”他说着,看看我,我忙道:“大哥,敬请放心,小弟若能进一步,必当竭尽全力。”张忠呵呵一笑,道:“听说你的治安司弄得不错,没少划拉吧!”
我吃了一惊,忙道:“大哥,你既然知道了,那办起事来就放宽心吧!”张忠点点头,道:“孙胜不过是礼部的小吏,私塾先生出身,没见过多少财物,刘公公提拔他,多少是看自家妹夫,只是用的时候叫过来,给的东西也不多,听说只是在老家置了不少田产。但他的见识还是有的,所有,在这上面动动心,或许有办法。”
我们还想说几句,有人来报,说林生让张忠去他那里,我和哈代便告辞出来。临走时,张忠让我好好想想,怎么样能和孙胜接触。我心头有些茫然,想着自己人生地不熟的,确实太难了。
进进出出东厂的锦衣卫很多,许多人都是熟悉,往日见到我,都很客气,今天见了,打招呼的算是不错了,大多侧目而过。
我们出了东厂,上了坐骑,哈代问我去哪里?我只得说回治安司,路上,两人都是沉默,半响,哈代道:“今天算是白来,还糟践不少好东西。”我一笑,道:“也算指条明路,我们兄弟在京城立足,确实太难。”
哈代道:“那个人最近混得风生水起,是钱大人面前的红人。”我知道哈代说的是宁博阳,心头一酸,道:“各人各命,不过,我不会去求他!”
兄弟二人说了几句心里话,便回到治安司。不料想,刚到大街路口,便看见治安司门口聚集着好几十喇嘛,一个个穿着崭新的僧袍,一顶富丽堂皇的青呢大轿特别显眼,哈代大惊道:“莫不是这些人来寻仇了?”我勒住坐骑,观望片刻,发现这些人都很老实,不像是闹事的。
说着,我径直催马过去,那些喇嘛们看见我,耳语几句,正碰见谈升从里面出来,看见我,如同救星一样,道:“大人,你可回来了,大庆法王来了有半天了。”
“大庆法王来治安司做什么?”我一惊,忙问道。谈升摇头道:“你们都出去了,只有王先生陪着他说话,两人谈什么佛法,我也听不懂,只是出来看看。”继而低声道:“这老和尚有本事,走路都带劲风!”
我不禁一笑,进了院子,下了马,轻轻咳嗽一声,径奔大堂而来,门口却见两个中年喇嘛站立门口,低头垂目,一个手持金刚杵,一个手持金刚铃。
我略走快了一些,却能感觉到两道劲风挡在前面,明显是喇嘛所为,待我慢了下来,那劲风随即消失,我心中暗惊,走进大厅,看见王衡与一僧人说话,赤精儿一旁站立。
那喇嘛年纪在五十以上,明显是汉人脸庞,生的慈眉善目,我暗想喇嘛都是乌斯藏人,怎么会是汉人?王衡看见我,急忙起身,道:“这是我家大人,大人,这是大庆法王!”
大庆法王站起身来,稽首道:“阿弥陀佛,本座大庆,讨饶张大人了!”我连忙回礼,道:“失敬,失敬,法王快快请坐!”
待我们坐下,王衡重新上了新茶,大庆法王一直看着我,我心里发毛,道:“不知法王来治安司何事?”
大庆法王笑道:“据本座徒弟赤精儿讲,张大人深得四散人真传,功夫非同一般,赤精儿一向行事谨慎,他的话,本座还是相信的。既然这样,张大人可知道尊师的下落?”原来他们是问四散人的下落,我摇摇头,道:“自从家乡一别,再也没有看到师傅,虽然很是想念,却无从知道下落。”
我说的当然是实话,四散人教了我功夫,却不肯认我这个徒弟,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心里还是认他这个师傅。
大庆法王脸露失望之色,继而笑道:“本座不打诳语,本座与尊师是多年好友,只是多年没有消息,一直很想念,所以才冒昧前来。”我忙笑道:“法王不要误会,我确实不知道师傅的下落,他来无影去无踪,确实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瞒法王,我这个徒弟身份,师傅都未必会认可!”
赤精儿、王衡等人皆笑,大庆法王亦笑,道:“这个确实,尊师行事古怪,非常人能够理解的。只是他与本座相交甚笃,可惜多年未见。”说着,连连摇头,竟然有几分叹息。
我不免心生诧异,四散人究竟何许人,竟然让这么多人尊崇。我从来没有仔细问过他的下落,如今大庆法王在此,我便想听听。
王衡一旁插口道:“俗话讲,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此乃世间寻常事,法王不必叹息。”大庆法王点点头,道:“适才张大人不在,和你谈了会佛法,施主确实造诣很深,特别是你说的出世入世之说,本座现在回答你,佛家修为,力主出世,专心修炼内心,以求超脱;而佛在世间,芸芸众生,皆为佛门弟子。世间烦恼诸多,如佛不以闻,闭门念经,又背离摆渡有缘人的宗旨。所以,佛亦可入世。以入世之苦难,修出世之大道。”
王衡听了,点头道:“多谢法王,我记住了。”我听了,不是太明白,但感觉这位法王很好亲近,不觉问道:“法王,您是汉人吧?”大庆法王笑着点头,道:“本座在中原修行了二十年,远赴乌斯藏求经二十年,渐渐习惯那里的生活,又贪图佛经,索性留在那里,以为可以终老一生,不想皇帝陛下下诏,宣本座进京,赐给我护国寺,嘿嘿,人生岂是无常,分明都是定数!”
又用手指着赤精儿,道:“本座弟子都是穷人家孩子,他们刻苦求学,虚心学艺,不同于其他法王弟子。”我想着晦暗,却不好说出来,只是笑道:“法王弟子都是功夫深奥之人,机缘如此,让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