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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家世节录

《礼》:大夫有家,《诗》称:有邰家室。司马迁纪列国为世家,下况之辞也。今制:七品以下通乎士,六品以上通乎大夫。先骁骑公肇家于今十三世,虽子孙之弗克构乃家,固得以有家矣。夫之不肖,以坠令闻,又遘兹鞠凶,国绪如线,家亦以殄。呜呼!维我祖暨考之保此彝命者,宁有替也!夫之最晚生,时得敬聆庭训者,十百之一二。随节撰录,肃呈之从长兄万户、伯兄孝廉,佥曰谐汝从。呜呼!后之人其尚念之哉!时囗囗十有二年季秋月朔日乙未,征仕郎行人司行人介子夫之谨述。

太原王氏,出自姬姓之后,至离次子威而分,至雁门太守昶而著。囗元以上,兴替不一。元末有居高邮州之打鱼村者,断为始祖骁骑公[讳仲一]。骁骑公兄弟,或云九人,或云七人。群雄逐元,公兄弟亦起义兵会焉,或殁于兵中。其与公并显者,公弟仲二公、仲三公,皆从太祖渡江。仲一公以功授山东青州左卫正千户。仲二公、仲三公各以功累袭长沙衡州二卫指挥。

骁骑公生明威将军上都尉公[讳成],从成祖南下,功最,升衡州卫指挥佥事,乃宅于衡。

都尉公生嗣都尉公[讳全],嗣都尉公生嗣都尉公[讳能],皆袭世职,终于官。

嗣都尉公生昭勇将军上轻车都尉公[讳纲],累官江西都使司都指挥佥事。轻车公风裁刚正,娴治文墨。掌卫事时,与太守古公,偕见直指使。古公自司马郎出守郡,执旧属礼,与公争西上。公据祖制折之,曳落其裾,直指使以公为直。会同里刘黄公昊请于廷,修南岳庙,部推公能,檄入川采木,归督造庙,岿然帝制,崇丽冠五岳,所费不过五千金,皆公所区节也。事具商文毅公辂碑记。后官江西,与藩臬会紫薇堂,藩使以公伉直,欲以文墨相难,连缀韵语,公应囗和之如夙撰,藩臬使皆为敛容焉。

轻车公生骠骑将军上护军公[讳震],字东斋,累官镇守柳庆参将。始轻车公所与伉太守古公者,擢大司马。骠骑公以舍人袭职,过司马门下。古公阅世系状,如为轻车公子,问曰:“汝王某儿邪?”应曰:“诺。”古公曰:“王某文武材也,此正思擢之,以纡边急,今岂其没邪?”对曰:“某父以某时历江西都使,卒于官。”古公怆然改容,作而叹曰:“汝父风采,今日若在人目中。虎父不生豚儿,汝但好为之,无忧不大用。”护军公泣伏再拜而退。逮致政里居,每举以戒子孙。至先君,犹能详道之如昨日事。呜呼!先正体国用人,争而不法如此,天下何得不晏然。顾非轻车公之大节,实有以厌君子之心者,亦无以得此。骠骑公累官二品,家无余赀。柳庆居百蛮之冲,怀柔震疊,不侵不叛,其承堂构而报元老之知,亦有所自来也。

骠骑公长子[讳翰]袭职,累官都使,卒,赐葬祭。第四子处士公[讳宁],号一山居士,始以文墨教子弟,起家儒素焉。

一山公长子顺泉公[讳亨],郡文学。次掌故公[讳雍],号静峰,应隆庆四年乡贡,初授武冈州学训,升江西南城县学谕,致仕,卒于家。掌故公纯懿宽厚,推重伦辈,凡应贡者,类以捷得相竞。公届饩满,请让于所受业师,学使者义而许焉,公以迟之间岁。家世弁组,颇务豪盛,公苦吟清澈,不问家人业。或故诘公曰:“一石谷舂几许米?”公曰:“一石米。”轻薄者笑焉,公亦不怒。其敦长者行类如此。夫之童年,曾于先君箧中,见公试论一帙,今忘之矣。记其仿佛,清健朴亮,似杨贞复手笔。至论留侯用四皓争太子,非大臣体,王茂弘不得为纯忠,盖补《纲日》所未及也。

掌故公生三子,长次峰公[讳惟恭],次少峰公[讳惟敬],次太素公[讳惟炳],补郡文学。少峰公之始生也,掌故公寝有奇征,故小字曰寝。公姿貌森伟,长六尺,髭须疏秀,瞳光透出十步,伉爽尚大节,饮酒至一石不乱。岁时衣大褶,戴平定帽,坐起中句矩。或劝公曰:“君阀阅胄子,郎君又以儒名家,独不可以儒服乎?”公笑而不应。掌故公之卒,以赀让弟太素公,随散随益之。终身不见一长吏,亦不襒裾于富贵之门。纵酒自匿,而竟日囗不道一里巷语。遇人有不可者,面斥无讳,而姻党敬爱。牛平如一日。居家严整,昼不处于内,日昃入户,弹指作声,则室如无人焉者。课先君洎仲叔二父诵习,每秉镫对酒,寘笔砚座隅,令著文艺,恒中夜不辍。仲父偶戏簪一花,蓦见之,作色曰:“此岂吾子弟邪!”故先君兄弟终身不有华曼之饰。先君年在既立,声望已著,每小失意,犹长跽逾时,必痛自谢过乃已,或时为劳勉焉。夫之少不肖,蒙谴于先君,仲父述此以见诫,相向唏嘘已,哽塞不能竟语。公年五十三,早卒,大中丞李公焘为表墓焉。元配冯太孺人,无所出。继配范太孺人,生三子,长先君,次仲父牧石先生[讳廷聘],字蔚仲,次季父[讳家聘],字子翼,皆郡文学。仲父和易而方介,恬于荣利,博识,工行楷书,古诗得建安风骨,近体逼何李而上,深不喜竟陵体诗,每顰顣曰:“何为作此儿女嚅唲!”晚岁筑室坰外,号曳涂居,莳花植药,怡然忘物,每谓漆园吏、东皋先生去人不远。生长兄玉之,起邑文学,以继绝嗣祖职,官指挥使。季父儒而侠,不屑家人业,裘马壮游,敦友睦,事先君如严父,生珍之。

先君[讳上从从月,下从耳从]字逸生,一字修侯,志考亭闽山之游,以颜其居,学者称武夷先生。少师事邑大儒伍学父先生定相,研极群籍。已游邹泗山先生德溥之门,讲性命之学。万历间,为新建学者甚盛,淫于浮屠。先君敦尚践履,不务顽空。尝曰:“先正有言,难克处克将去,此入德第一持循处,吾力之而未能也。”一切玩好华靡,不留手目。笃孝敦友,省心减务。窥所渊际,大概以克己为之基也。雅不与佛老人游。曾共释憨山德清谈义,已闻其论,咈然而退。终身未尝向浮屠老子像前施一揖。甲申岁,以寇退遗骴满野,募僧拾而瘗之,并使修忏摩法。仍曰:“此自王政掩胔骼之一事,顾今不以命之僧。吾惧仆佣之狼籍也。已属之矣,固不容执吾素尚而废其事。此亦神道设教之意,汝曹勿谓我佞佛而或效之。”

少峰公早世,夫之兄弟不及见先君色养。闻诸先孺人,终少峰公之世,有所呼召,未尝不称名以应。每加戒训,则长跪中庭,非命之起,至客至不起。已乃煦然,无少见颜色。少峰公卒,柴毁泣血。免丧,亲故乃不相识。在殡食一溢米粥,力疾执葬事,畚锸栽植,躬无慵力杂作。范孺人之疾革也,先君方授生徒于衡山。范孺人不欲先君之亟归,逮属纩,仲父方以信走报,犹讳言小测。吋已昏黑,就主人借一骏马,驰百里,丙夜抵家。先君体清羸,素不习驰,纵辔驰阴黑中,把火者不相及,卒无倾踬,闻者以为神助。及归已复魂矣,匍匐号血,水浆不入囗者三日。范孺人以痰疾终,收所唾盂,藏之苫次,每捧以哭,殆于绝声。每上少峰公、范孺人墓,酹酒泣下。耆艾之年,犹作孺子泣。岁时荐于寝,整衣鹄立,屏息摄足。茶醴之奠,必躬执焉。夫之兄弟间请分其劳,皆不听许。待仲叔二父,终身无一间言。或遇咈意事,相对二父,则笑语如常,脱然忘其所忧戚。一觞一咏,评古跋今,谐适送难,欢如朋友,而危坐正膝,不伤于媟。至于衣无私主,财无私藏,则初以为适然,未尝留先君胸中,不足细述也。

万历间,诸以理学名者,拱手曳裾,糨褶峨巾以为容。先君囗无过言,身无嫚度,而坦易和粹,衣冠亦如时制,无所矜也。崇祯初,文士类以文社相标榜,夫之兄弟亦稍与声气中人往还,先君知之,辄蹙眉而不欢者经日。丙戌岁乡试楚士于湖南,刘浣松水部明遇以点定墨牍属夫之,已授之镌者,先君怒曰:“汝以是为儒者分内事邪?”卒不许竟其事。大约窥先君之志,以不求异于人为高,以不屑浮名为荣。故性不喜饮酒,而留客卒欢,或至中夜。不以断肉禁杀为仁,而启蛰方长,终无侵害。食品非鸡鹜豚鱼,未尝不筋。终身不过狭邪之门,而对歌舞亦为之适然。投牒归隐,未尝岩凄谷饮,而盘桓斗室,竟岁不履城市。自非忠孝大节,卒不修赫赫之行,此以恒久而不可乱也。

先君为制义,风味似冯具区,诣人似朱大复。每以理极一往,翔折取意为至,而不多取绩藻。论文则以极至为主,恒苦作者不能臻己所未到。早受知于邑令胡公,[忘其名]自童子中,以国士相期。会学使者有所咈于邑,故抑先君以示意。继新安立斋王公宗本令衡,复深相知。凡两最童子科,乃补郡文学。以文字相知许者,义兴周公应修、太湖马公人龙、四明陈公圭、温陵刘公春。

先君以万历乙卯、卒酉两副秋榜,分考胡公允恭首荐,太史西溪缪公昌期业定录名次,以封策中犯副考朱黄门童蒙名,黄门不怿,置乙第。是年熹宗登极,以恩予副第者贡太学。先君年已五帙,倦于文场,叹曰:“余分在此,且筮一命。或得报政而邀王言,以补禄养之不逮也。”遂应贡入辟雍。历满应部铨,时选政大坏,官以贿定,授正八品官。先君素矜风轨,及是相知闻者,谓必罢选不就。先君笑曰:“积薪何常之有。我应此小用者何意,无亦聊与优游,而以悻悻去哉?”初,仲父闻之,亦为扼腕。先君自都门归,欣然尽遣诸胸中,仲父叹曰:“吾兄所谓贤者不测也。”已赴谒选,会乌程当国,操切以希上旨。其姻家唐元弼者,乾没副贡籍,求府判所部核罢之,乌程怒,为罢铨郎。新铨郎[蔡相弈琛]会乌程意旨,苛按辛酉副贡,移仪曹,索故纸,束泾甚,暗索贿焉。先群曰:“是尚可吏也乎?吾以求一命为先人故,俛折至此。若出赇吏胯下,以重辱先人,是必不可。”诣仪曹辞罢。大仪慈溪冯公起龙笑谢先君曰:“观生气固不可折者,吾为选,君必旦暮为除遣,何有长者而作少年拂衣意气乎?”先君正色长揖而对曰:“无所辱公嘉惠。某有田可耕,有子可教,终不敢欺天,以暮夜金博一官。”碎假帖而退。夜买驴出春明门,遂归。莳药灌畦,若未踏长安尘者。家居十七载,不一至郡邑庭,亦不通杂宾客,非两叔父外诸从洎及门问字者,往来都绝。长吏到门,以疾却刺。夫之举主欧阳方然先生[讳霖]相过,请见者三,乃一报见而止,犹不怿者终日焉。

先君少治《诗》,徙治《春秋》。蹑屩束经,走安成亭州问业,所向即倾动人士。已授生徒,梢为研凿。及门达者,先舅氏孝廉谭公允都、举首欧阳节庵瑾、开建令经元贵阳马丹邻之驯。晚岁端居屏人事。里社后进,间因夫之兄弟以文字求点定,时际欣适,亦为论次。如郭季林凤跹、夏叔直汝弼、何伟孙一琦,皆所鉴別,俱为名孝廉。会丧乱,不得竟其所至。先君和粹不立城府,燠然无所抵牾于物,顾所不可,纤毫不以折意。方谒选时,邑大常卿陈公宗契、零陵铨司蒋公向荣,深相引重,欲为先君地,皆笑而谢之。大参陈公圣典会先君,因致书长安达者。先君受之,中涂发椷,有先容语,遂不复致,橐之而归。初欲返之大参,已而曰:“何用作此晓晓折彼意为?”因不果返之。营道骆都督思恭掌金吾事,监修国史。史成,例荐纂修者,晋所考秩予速选。以同乡故,咨先君于部。先君亦笑受其咨,既终不以赴部,亦不以返于骆,留笥中,抵家乃焚之。盖先君大节求尽于己,而不标君子之名以自炫,大要如此。壬午冬,夫之上计偕,请于先君曰:“夫之此行也,将晋贽于今君子之门,受诏志之教,不知得否?”先君怫然曰:“今所谓君子者,吾固不敢知也。要行己自有本末,以人为本而己末之,必将以身殉他人之道,何似以身殉己之道哉?慎之,一人而不可止,他日虽欲殉己而无可殉矣。”呜呼!先君子训,如日在天,使夫之能率若不忘,庚寅之役,当不致与匪人力争,拂衣以遁,或得披草凌危,以颈血效嵇侍中溅御衣,何至栖迟歧路,至于今日,求一片干净土以死而不得哉!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小子之弗克靖也,人也非天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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