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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武昌督署大门的东侧,有一条南北向的街道,北边直通江边的文昌阁码头,南边可直达楚望台,水陆通达,故而名曰水陆街。水陆街清一色的青条石铺路,两边的商铺搭山共界,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五颜六色的幌子在头顶上招摇着。商铺都是统一的格局:当街一个曲尺形的柜台,活动的可拆卸的门板;每当晨昏,商家开门或打烊时分,水陆街上便可听到一片悦耳的“噼噼啪啪”的拆卸拼装门板的声音,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湖广总督衙门旧营务处公所,就隐身在这市声嘈杂的狭小街道上,水陆街人都叫它“老营衙门”。衙门不大,两开间的门脸,看上去既不显眼,更谈不上气派,已经废弃多年不用了。忽然有一天,水陆街上戒严,兵弁森列,门可罗雀的“老营衙门”前一下子涌来了十几乘绿呢官轿,有八抬的,有四抬的,还有两人抬的肩舆,把个小小的水陆街堵了个水泄不通。一群官员——红顶子的,蓝顶子的,白顶子的,站在衙门前指指点点。事后水陆街人便听说了,那天来的官员中就有新任的制台张大人。不久,又有一批工匠——泥瓦匠、木匠、油漆匠陆续地开进了衙门里,翻新,修葺,忙活起来。种种迹象表明,“老营衙门”又要重新启用了。营务处公所早年间就迁了新址,毫无疑问它不可能再迁回原址。那么这重新启用的到底是什么衙门,未来将由何方神圣坐镇?水陆街人掰着指头,数遍了武昌城里的大小衙门,想破了脑壳也还是猜不到。直到四月里的一天,“湖北铁政局”的牌子披红挂彩,赫然地悬在了衙门前,水陆街人这才恍然大悟。不过他们随即又陷入了困惑:铁政局?盘古开天地,前朝旧代,自有皇帝和官府以来,还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衙门。这铁政局是干什么的?有知情者便说:顾名思义,铁政局就是办铁的;没听说过吗?制台张大人到湖广来,就是奉旨办铁修铁路的!办铁修铁路的话题,于是就这样最早由水陆街传出,从官场走向民间,在武昌城里不胫而走,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年)春夏之交,湖北铁政局在武昌水陆街旧营务处公所正式挂牌成立,总办为蔡锡勇,主管全省民政、司法的湖北布政使、按察使,以及财大气粗的粮道、盐道等人,均被张之洞网罗进来,成为“帮办局务”成员。张之洞实践了他在上海时对蔡锡勇的承诺,此时已向朝廷保举蔡锡勇擢升为湖北候补道。在这个春天里,派往省内和湖南勘察煤铁矿的几拨人马都已陆续返回,湖南境内和长江上游的勘察仍无新的发现,但在大冶的复勘却取得了令人满意的结果。白乃富和雷芬亲自绘制了大冶煤铁矿的矿藏分布图,不久前他们专程返回,对照图纸向张之洞作了详尽禀报:大冶铁山矿区总面积约为25平方公里,处于长江中下游铁、铜多金属成矿带的西部,由西向东依次有铁门坎、龙洞、尖林山、象鼻山、狮子山和尖山六个矿体一脉相连;矿石的品种主要为赤铁矿、磁铁矿和混生矿;矿石铁含量高,平均达60%以上,具有极高的开采价值,而且大部为露生矿,将来可大规模露天开采;储量丰富,据初步测算,日采二百吨,至少可采百年以上。距大冶铁山七公里之遥的王三石,富藏煤矿,现已勘得油煤三层,煤层总厚度约14米;且煤质较佳,已做试验,完全可供烧炼焦炭之用。洋人的工作卓有成效,张之洞对此大加褒奖慰勉了一番。两湖境内大规模的勘察煤铁矿的工作,至此告一段落。此时,张之洞通过驻外使臣聘请的其他洋工师,如机械工程师、德国人毕盎希、司瓜兹,化学教习、瑞典人骆丙生,铁路工程师、德国人时维礼等,都已到位。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张之洞的“东风”就是一个字:钱。

朝廷议定的每年划拨给芦汉铁路二百万两的路款,至今分文未到。铁厂前期筹备的各项启动费用、向英国预定第二批机炉的定金等等,都是张之洞想方设法,在军饷内挪用借贷周转。铁厂厂址一旦勘定后的购地费用以及王三石煤矿的购地费用,已经迫在眉睫。张之洞从春节过后,“请款”的电报就一封封从武昌飞往京城的海军衙门。谁知这些电报被批转到户部“复议”以后,就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了回音。在户部拖延推诿的背后,张之洞分明又看到了那位“司农常熟小民荒”的翁大尚书的身影。但他除了心里干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四月中旬,驻英法意比四国公使薛福成来电,在英国预定的第二批机炉已交货,四月底启程运往中国,但是英方要求:按合同规定,应付货款及运保费七万两须一次付清。水不急鱼不跳,张之洞再也坐不住了。京城里能帮张之洞解开户部这个死疙瘩的,只有海军衙门领衔大臣、醇亲王奕譞。于是当即急电驰往京师,向醇亲王大吐苦水,央告海署速会商于户部,以解燃眉之急;恳请将今年应拨的二百万两路款,先行拨付一百万两到账,以便随时应手。醇亲王奕譞是个实诚人,他虽然心里更倾向于李鸿章的津通路,但是朝廷一旦议决,他也会不折不扣执行。读着张之洞电报里那些诉苦的话,醇王爷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当然知道张之洞和翁同龢的过隙。不过有了上次的“军费报销案”,这次自然不好再去找翁同龢开口了,老醇王于是动了点心思,先去找了户部的满尚书福琨商量。清朝在中央六部每部都设置两名并列的堂官,满汉各一。福琨自然不能不买醇王爷的账。这招果然奏效,满尚书同意了,汉尚书自然不好再唱反调。

翘首盼望中的张之洞终于等来了佳音。海军衙门电复:户部同意可先行拨付一百万两,已专电知会鄂省,请会商于鄂,由湖北本年度应解京饷中扣抵,计有:鄂省自认的铁路分摊筹款五万两,地丁三十六万两,厘金八万两,盐厘十六万两,左宗棠西征时鄂省应摊缴的二十万两,厘金边防八万两,旗兵加饷七万两。虽说没有拿到户部一分钱的现钱,还扯进了若干年前的陈年旧账,但人家总算松了口给了允诺,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户部把皮球踢给了湖北,给了一张空头支票。剩下来的事情,就是张之洞去落实这些钱了。

布政使阿济泰掌管着湖北的藩库,张之洞派人首先把他请了来。

两个人在花厅里刚刚落座,张之洞便开门见山,说明了请他来的用意。

“截留京饷?”阿济泰目瞪口呆,吓得脸色都变了,“张大人,这是个什么罪名您是知道的。朝廷追究下来,卑职担当不起啊!”

张之洞:“这么说藩台大人还不知道这件事,没见到户部的电报?”过去的官场俗称布政使为藩司,按察使为臬司。

阿济泰懵了:“户部的电报?卑职真的没有见到。”

“哦,那是奎大人还没有告诉你,户部已经给湖北来了专电。”张之洞说着,拿出海军衙门的复电,“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

阿济泰看完电报,沉吟着。

“藩台大人,怎么样?”张之洞问。

“张大人,实不相瞒,湖北藩库没钱啊!”阿济泰长叹了一声,吐起了苦水:“这些年湖北水旱天灾频仍,各州县的钱粮赋税收不上来,省库空虚啊!大人您可能还不知道,湖北寅吃卯粮已经多年,财政捉襟见肘。就比如这西征应摊缴的二十万两,早在十多年前就该上缴朝廷的,就是因为没钱,才一直拖到了现在。再比如这本年度的京饷,早就过了解部的期限,那是因为卑职和奎大人联名上奏朝廷,言明湖北实情,皇上体恤民情,这才格外恩准宽限了三个月。如今户部将这些京饷划拨到了铁路款下,卑职一时从哪里去筹措这一百万两啊!”

张之洞:“不用马上凑齐一百万两,请先筹措七万两,以解本部堂燃眉之急。余下的,仍按三个月的宽限,在今年夏秋之交前筹妥,如何?”

“这个嘛……”阿济泰满脸难色,“即便预先筹措七万两,眼下也决非易事。”

“可据本部堂所知,旗兵加饷的七万两刚刚征收上来,就存放在你的藩库里。”张之洞盯着阿济泰,“有这事吧?”

阿济泰被揭穿底细,红着脸不吭声了。

“阿大人,”张之洞冷冷地,“你是湖北铁政局的帮办委员,帮助筹款,那也是你份内应尽的职责。”

“卑职明白,明白。”阿济泰连声说,“不过动用藩库,卑职确有难处。”

“你有何难处?”

阿济泰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总督管军,巡抚管民。卑职虽然掌管着一省的府库,但卑职上面毕竟还有顶头上司,卑职不敢自作主张。”

张之洞:“本部堂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只听命于奎大人?”

“不敢,不敢。”阿济泰慌忙解释,“布政使隶属巡抚节制,这是朝廷定制。卑职身处此位,还望大人体谅卑职的难处!”

“……那好吧,”张之洞说,“既如此,本部堂就不为难你了。”

“多谢大人的体谅!”阿济泰站起来打拱告辞,“只要抚台大人开口说了话,卑职定当全力承办,决不含糊!”

张之洞:“阿大人,说话算数?”

阿济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听得出来,阿济泰话里虽有推诿之意,但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阿济泰走后,张之洞决定趁热打铁,马上派人去请奎春来,但转念一想,还是决定亲自登门。于是叫了轿子,带着随从,浩浩荡荡地来到巡抚衙门。

正在后花园用弹弓打鸟的奎春,闻报后慌慌忙忙地迎了出来,连官服都没有来得及换。“哎呀大人!”奎春满脸堆笑,“有事您只管派人来言一声,属下自当应召前往,何劳大人您亲自大驾光临?”

张之洞笑笑,“事甚急,所以亲自登门会商。”

两人在花厅落座,侍者进来上了茶。

张之洞:“户部的专电,奎大人想必已经收到了吧?”

奎春:“收到了,收到了。”

张之洞:“可是藩司阿济泰并不知道此事。”

“……哦,是这么回事,”奎春的眼睛一眨,解释道:“最近属下事情太多,一时忙乱,就把这件事搁下了。”

张之洞:“今天本部堂来,就是为了落实这件事。”

“大人,这件事……难哪!”奎春长叹一声,“说起湖北这些年的财政状况,想必阿济泰已经向大人详细禀报过了,拆东墙补西墙,寅吃卯粮,捉襟见肘,日子不好过啊!筹措百万巨款,实在勉为其难。”

张之洞:“这么说,奎大人无能为力了?”

奎春连连摇头:“难,难。”

“奎大人的意思,该不是让本部堂回奏朝廷吧?”张之洞不露声色,“就说奎大人虽身系一省巡抚之名,却难胜巡抚之任,在其位而不能谋其政,湖北应缴的百万京饷实在无从筹措,恳请朝廷收回成命?”

“属下……是这意思吗?”奎春脸孔涨红,“属下的意思是说,以湖北目前的财力,短期内筹措百万巨款,确实勉为其难。”

张之洞:“本部堂也没有要为难奎大人的意思。正是考虑到目前湖北财政的困难,所以本部堂已跟阿济泰大人商量好了,预先筹措七万两,以解眼下海外订购机炉的燃眉之需。余下的可宽限三月,分期分批筹措,到今年夏秋之交前全部筹妥。如此安排,奎大人以为如何?”

“好是好,”奎春沉吟着,“只恐这急需的七万两,也一时……”

张之洞:“这倒无须奎大人操心。旗兵加饷的七万两现在就存放在藩库里,只等奎大人的一句话了。”

奎春无话可说。他沉默着,仍不表态。

张之洞目光炯炯望着奎春。“行还是不行,奎大人怎么不说话了?湖北办铁,奎大人该不是心生抵触,不愿合作吧?”

奎春:“岂敢,岂敢!办铁乃枢廷决策,大人奉旨督鄂办铁,属下自当鼎力相助。只是……容属下改日跟阿济泰商量后再回复,如何?”

“有奎大人这句话就够了。”张之洞说着站起来:“来人哪!”

一个随从亲兵应声而入。

张之洞:“马上去布政使衙门,请藩司阿济泰大人速速来此。”

“是!”随从答应一声,下去了。

奎春:“大人,您这是要干吗?”

张之洞:“不用等改日再商量了。今天请阿大人来,正好咱们三个人都在,当面锣对面鼓,当场敲定!”

勘定厂址的工作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连月来,贺伯生带着一帮随员奔走于省城近郊,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厂地。武昌城四周河湖纵横,能找到的陆地要么是局面仄狭视野不开阔,容纳不下一座未来的大型钢铁企业;要么地势低洼,有渍涝之患;要么就是坟墓太多。动祖坟历来最为民间大忌,张之洞不想捅这个马蜂窝。在省城近郊找到合适的厂地已经几乎不可能。但张之洞下了死命令,他圈定的厂址是在省城近郊三五里地的范围内。张之洞对此有一句更为形象的话,那就是站在湖广总督的衙门里,“本部堂一抬眼就能看到铁厂的烟囱”。又是一圈徒劳无功的劳苦奔波下来,贺伯生终于按捺不住了。这个执拗的英国人认为,他现在必须要认真地跟总督大人好好谈一谈了,说服他放弃这个计划。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特地邀上了白乃富。

“总督大人,”两个洋人刚刚在签押房坐下,贺伯生就迫不及待开了口,“您必须重新考虑您的建厂计划。”

辜鸿铭翻译后,张之洞问:“为什么?”

贺伯生:“在您所圈定的城市周边范围内,根本就找不到适合建厂的地方。”

张之洞:“你的意思是扩大找寻范围?”

“不,”贺伯生很干脆,“您必须彻底放弃在省城周边建厂的计划。未来钢铁厂的最佳位置,应该是在长江边的大冶黄石港。”

张之洞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怎么又提这个?”

“总督大人,”白乃富委婉地开口说,“从常识上来说,工厂是不能和原材料供应基地相距太远的。工厂的经济效益,就在于降低各种各样的成本。从大冶到武昌水运三百华里,未来钢铁厂的这笔原料运输费,实际上完全可以节省。”

张之洞:“本部堂已经测算过了,每年从大冶运煤铁到省城的费用,充其量不过十万两。”

“天呀!”贺伯生惊呼起来,“每年不过十万两,瞧总督先生说得多么轻松!可您测算过吗,这座工厂投产后每年的赢利是多少?”

白乃富:“总督先生,我做了一个初步的测算,如果是这样,这座工厂将来的亏损已不可避免;最乐观的结果也仅仅只能持平。”

张之洞的脸上出现明显的厌烦表情:“中国的好多事情是你们不懂的。你们所想的,仅仅只是如何省钱,盈利。”

“总督先生,不省钱,不盈利,为什么要办工厂呢?”贺伯生反问。

辜鸿铭翻译后,张之洞的脸色很不好看了,“你告诉这两个洋人,本部堂雇请他们来,他们的职责是考虑如何建厂而不是在什么地方建厂!不该管的事情,请他们不要管!”

听完辜鸿铭的翻译,贺伯生的脸当即涨红了,冲动地站起来:“总督大人,您太固执了!您的这种固执,只能说明您的无知!”

辜鸿铭没有翻译贺伯生的话,而是用英语对两个洋人说:“二位的观点毫无疑问是对的,我从内心也赞成你们。但在这里行不通,因为这里是中国的官场,官说了算,虽然中国的官员对现代的工业生产一无所知。请二位不要再继续说了,你们没有注意到总督大人已经生气了吗?他决定的事情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因为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

张之洞望着辜鸿铭:“你跟他们说什么?”

辜鸿铭:“我在规劝他们,不要再坚持了。”

“告诉他们,厂址的勘察可以扩大范围,不必拘于近郊。但必须在省城附近!”张之洞说完,起身离去。

辜鸿铭翻译了,两个洋人面面相觑着,摇头起身离去。

张之洞坚持要把铁厂设在省城附近,那是源于他对中国官场的深刻洞悉和了解。很少有人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蔡锡勇是他身边少数几个知晓内情的心腹幕僚之一。蔡锡勇当初也曾反对设厂于省城,比较倾向于洋人的观点。有一次在闲谈中张之洞对他谈了自己的想法,正是这次交谈使蔡锡勇改变了主意,放弃了原来的主张,转而理解并支持张之洞的计划。

“毅若,”张之洞问,“这些年你久居海外,对国内官场知之不多。你可知当年贵州清溪铁厂失败,是何原因?”

蔡锡勇:“职道对此一无所知。”

“一个字:远。”张之洞说,“本部堂仔细研究过清溪铁厂失败的原因。当年正是为了就煤铁、便水运,设厂于黔东之思南府清溪县,距省城数百里之遥,崇山峻岭,路途艰险,导致督察不便。厂内员司山高皇帝远,无所顾忌,鲸吞冒领、贪赃饱私,厂未成,数十万两官费亏空殆尽。”

蔡锡勇:“原来如此。”

张之洞:“中国官场糜烂已久,积弊难除,官员中清少浊多,有几人能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如今办洋务,动辄就是数十万两官费,用的又多是候补之员。候补者十之八九空腹虚囊,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犹如饥狼饿虎,苍蝇见血,本部堂焉敢不早作预防?清溪铁厂乃前车之鉴,不可覆辙!”

蔡锡勇:“大人对中国官场,真是洞幽烛微。”

张之洞的隐忧也正在如此。他刻骨铭心地牢记着去年在京中“陛辞”的时候,皇太后对他说的那些话。慈禧说到清溪铁厂时的阴冷声调,“错一而不可错二”的敲打,以及族兄张之万轻轻道破的那句“扶张挟李”的政局玄机,都使张之洞上任伊始就有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小心。于私于公来说,铁厂都只能成不能败,这不仅因为他的前程和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上面,更因为在朝廷筹划的这盘棋局中,他这枚棋子还另外肩负着天家不可言说的重托!

“设铁厂于近前,不仅仅是便于督察。”张之洞又说,“中国官场有个很不好的风气,遇事好捕风捉影,一哄而上,群起而攻之。如若设厂于省外,但见岁糜巨款,未见铁厂之实,势必浮言浪起,造谣中伤,必致铁厂于众矢之的。今设厂于省,藩臬司道各员可随时亲临巡视,情景历历在目,浮言不攻自破。”

蔡锡勇:“大人是担心人言可畏?”

“正是!俗话说唾沫星子淹死人。中国不是西洋,洋人之法不能生搬于中国,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在中国办事情得有中国自己的章法。洋工师所言虽然貌似合理,但他们并不懂中国的事情。”

蔡锡勇由衷地:“大人真是用心良苦啊!”

“除此本部堂还有另一层考虑。”张之洞接着说,“铁厂建成以后,还要次第兴建枪炮厂和机器织布厂,这些厂都依附于铁厂而生,自然宜建于通衢之都,而不便建在大冶那样蛮荒偏远之地。”

蔡锡勇:“职道现在彻底明白了,便督察、止浮言、统布局,这就是大人设厂于省城的通盘考虑。”

蔡锡勇口服心服,从此成为张之洞这个计划的忠实执行者。

几天后,张之洞忽然接到一封盛宣怀的电报,电报的主要内容就是反对设厂于武昌,建议张之洞听从洋工师的主张,在大冶设厂。盛宣怀大约是明白以自己的地位难以说服张之洞,所以在电报中陈述了种种理由之后,又加了一句“此亦是中堂大人本意”。张之洞接到电报后,对李鸿章、盛宣怀从千里之外再次插手湖北铁政,并不感到意外,他唯一感到不解的是:铁厂设厂于省只是初定,具体厂址未定,也并未上奏朝廷,直隶方面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到底是谁向他们泄露了底细?张之洞首先想到的一个人,便是盛宣怀的堂侄盛春颐。盛春颐去年底在上海协助盛宣怀办理丧事,春节过后来到武昌张之洞幕府履任。最近一段时间,张之洞委派他作为贺伯生的随员,一直在武昌近郊协助勘察铁厂厂地。毫无疑问,肯定是他向盛宣怀暗通了消息。如此说来,当初盛宣怀向他举荐堂侄盛春颐参幕,就是为了在他身边安插耳目?想到这里,张之洞心里顿生不快,恼怒之下他想把盛春颐找来当面问个清楚,即便不翻脸辞退他,也得当面训斥警告一番,让他明白“各为其主”的道理。但是当盛春颐真的来了以后,张之洞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只是询问了一下最近勘察厂址的进展情况,好言抚慰,只字未提盛宣怀来电报的事,甚至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未说就让他走了。随后张之洞给盛宣怀回复了一封洋洋洒洒的长电,委婉地说明设厂于大冶的“七不便”理由。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对蔡锡勇曾经说过的那三条。

张之洞还不想跟盛宣怀撕破了脸皮,那是因为,在盛宣怀的背后是李鸿章。但是张之洞的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等日后有了合适的机会,他一定要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让盛春颐体面地离开他的幕僚班子。他不能容忍有这样的一个耳目,潜藏在自己身边的核心圈子里。

清末武汉的花街柳巷最负盛名的有两处:一处是位于汉口的花楼街,另一处就是武昌城里的胭脂巷。胭脂巷在蛇山的东麓,从阅马场翻山过去,可见山脚下小巷逶迤,屋瓦接堞,青砖青瓦,青楼幢幢;屋檐下挑起一盏盏大红灯笼,琴瑟之声和浪笑声日以继夜,不绝于耳。

光绪十六年的这个春天,蛇山上的桃花开得正是遍野烂漫的时候,胭脂巷里的春红院来了一位下江姑娘,艺名小桃红,芳龄二十出头,能唱一口地道的苏白昆腔,色艺倾城。青楼又添新色,本不足为奇,奇的是这位小桃红姑娘竟然卖艺不卖身,任凭金山银山也不为所动。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后来,激发了更多的富商大贾、纨绔子弟的好奇心:堕身青楼,洁身自好,风月场中真有如此清奇不俗的女子?于是更多的人争相涌向春红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们有的只是为了证实传闻;有的则是心存侥幸,跃跃欲试,自信追蜂捕蝶最是好手。但到后来,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失望了:花了大把的银子,他们只能远远地隔着一道帘子,听一个女子咿咿呀呀地唱着,透过珠帘影绰绰地窥见她轻歌曼舞的倩影。——人们连近身小桃红、一睹她庐山真面目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有其它的非分之想了。不久坊间便有了传言,说这小桃红姑娘眼界高得很,不光富商大贾她看不上眼,便是官场上的很多官员也都被她挡在了门外。她还放出话来说,“非红顶子官员不以身相许”。红顶子?天呀,那可都是朝廷二品以上的大员!掰着指头数一数,偌大的武昌城里也不过就那么三五位!不就是一个青楼艺妓吗?自命不凡,口出狂言,端那么大的身份架子,有这必要吗?可传说归传说,越是可望不可及的,越是撩拨着众人的心。春红院里一时人流如织,趋之若鹜。

这个消息后来传进奎春的耳朵里,让他也动了心。

奎春并非好色之徒,他身边本来就有美妾成群;也不因为他是武昌城里屈指可数的那三五位“红顶子大员”之一。奎春自视甚高,一生从不涉足花街柳巷。在他看来,一个堂堂的朝廷命官如果混迹于那种下三烂场所,那是对官声和名节的亵渎,是堕落的表现。奎春思想保守,拘泥陈旧,抵触一切外来的新东西;他可以玩票,可以打弹弓,甚至可以玩世不恭,但他玩物却不丧志。奎春的“志”,不是什么志向、理想,他的“志”只是志趣。奎春志趣高雅。他高雅的志趣主要来源于对昆曲的酷爱。当年在京中为吏时,他就是名噪京城的昆票,身边有一拨志趣相投的票友,经常聚在一起切磋技艺,研究昆曲艺术。奎春的戏品很高很雅。那时的皮黄在京城已经很火爆了,拥有谭鑫培、杨小楼、孙菊仙等一大批名角,但奎春看不起皮黄,认为皮黄“太俗”,只有昆曲才是阳春白雪的“大雅”。奎春玩票玩得炉火纯青,他在昆曲艺术上的造诣已远远超过了“玩票”的水平,即便在当时的昆曲科班艺人中也鲜有人及。后来做官做到封疆大吏,有条件了,奎春就养了一个小型的私家昆班。错开巡抚衙门的辕期,每个月的逢六逢十,是巡抚衙门雷打不动的“票期”——玩票。那种玩票,不是跟小昆班凑在一起清唱,而是正儿八经的化妆演出。奎春是美男子,扮相俊雅,嗓音镗亮圆润,一招一式飘逸潇洒,常常博得看客的满堂喝彩。但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小昆班里至今还缺少一位能跟他搭档配戏的当家女旦。从前奎春也曾花重金请来过好几位,但因为他在艺术上的要求太苛严,眼光也太挑剔,后来都被辞退了。

这天又是巡抚衙门的“票期”。小昆班最近刚从江南吴地又请来了一位昆旦,今天是首场演出,剧目是《牡丹亭》里的折子戏《游园惊梦》。

后花园里,戏开场了。笛声悠扬、琵琶笙箫悦耳,奎春羽扇纶巾,粉墨登场。他扮演的是《牡丹亭》中风流倜傥的书生柳梦梅:“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奎春一开口就赢得了满堂喝彩。围观的男仆女佣、家丁衙役、幕僚小吏,“好啊!好啊!”此起彼伏地叫起好来。

管家喊着:“老爷的昆曲《牡丹亭》,真是雅到了极致!”

奎春不理睬他们,继续唱着:“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湖山石边,倦卧的“杜丽娘”此时慵懒地醒了过来,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众人又跟着鼓掌叫好起来。

惟有奎春愣了一下。许是他听出了“杜丽娘”唱腔中的什么破绽,突然大喊一声:“……停下!停下!”

音乐声戛然而止,大家都愣住了。

“昆曲是‘水磨腔’。”奎春的眉头皱着说,“‘姹紫嫣红开遍’的‘遍’字,是你这样行腔吗?你到底……会不会唱昆曲呀?”

“杜丽娘”吓得“噗咚”一声跪在地上:“老爷,小女子确系科班出身呀!”

“就你这样的,还敢说科班出身?”奎春满脸的鄙夷和不屑,“老爷我曾经做过一任苏州知府,知道什么是昆曲。实话跟你说吧,老爷我前面辞掉的那几位,哪一位都比你强!——你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杜丽娘”愣着,捂着脸跑下去了。

奎春大扫其兴。后来他把管家找来当面训斥了一通。

管家嗫嚅着:“老爷!……老爷您的艺品太高了,搭档太难找了!”

奎春:“偌大的江南,秦淮胜地,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昆曲搭档!”

“老爷,用不着去江南了,眼下这武昌城里就有一位。是不是……请来试试?”管家迟疑着,终于把他道听途说的有关小桃红的传闻都说了出来。

“住口!”奎春呵斥,“一个风尘女子,能跟老爷做搭档么?”

奎春对风尘女子本能地鄙视和厌恶。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有关小桃红的传闻传进耳中,他的心里也开始慢慢活动起来。也许他苦苦寻觅的知音真的就在眼前?但毕竟那些都是传闻,青楼之中难道真的会有如此艺高品洁的女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不是亲临现场评鉴,奎春是不会贸然相信的。可一想到要去那样的地方,奎春又有些犹豫了。几天后,奎春终于下了决心,要去会会这位小桃红姑娘了。自然,不是冠冕堂皇、顶戴花翎而去,而是微服探花。奎春一身行商装扮,带了两名贴身随从,悄悄去了春红院。

那天奎春去得有些不巧。一进春红院楼下大厅,就见一群人围在一处楼梯口前闹闹嚷嚷,叫喊着要往上冲,几个五大三粗的保镖把守住了楼梯口,不让众人上楼。奎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有位鸨母模样的老妇人从楼上下来了,她反复地向众人解释,不断地赔小心说好话,申明小桃红姑娘今天确因身体不适,不能出来歌舞演唱,让各位白白跑路了;鸨母还感谢各位的抬举捧场,恳请各位改日再来。这时候奎春才明白,原来今天小桃红不见客。那些围在楼梯口前的人,都是像他一样慕名而来的客人。

后来众人陆续地散去了。奎春心里遗憾,正在踌躇着是否也要离去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客官请留步!”

奎春回过头去,原来是那位老妇人。

“客官请坐下说话。——上茶。”鸨母也坐下了,打量着奎春:“看客官举止斯文,行为拘谨,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

“是。”奎春脸上有些发热,“慕小桃红之名而来。”

鸨母:“哎呀不巧了!小桃红姑娘偶染风寒,身体不适,不能为客官唱曲。不过,”她笑吟吟地:“客官既为消遣而来,何必急着走呢?我们这儿好姑娘多的是,会唱曲的也有几位,客官是不是——”

奎春摇头,“敝人只为小桃红姑娘而来。”

鸨母:“客官何必如此执拗?小桃红姑娘卖艺不卖身,隔帘一曲,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连老身也不明白,怎么给她捧场的人有那么多?”

奎春:“实不相瞒,敝人平生亦喜好昆曲。今为寻觅知音而来,能够隔帘听小桃红姑娘清唱一曲足矣,请妈妈引见。”

“不行。”鸨母的回答很干脆,“小桃红姑娘不单独见客人。”

“这就怪了,”奎春说,“既入青楼,为何不见客?”

鸨母:“客官有所不知,当初小桃红来春红院时就已讲定规矩:卖艺不卖身,但求有个落脚容身之所,不做接客生意。”

奎春:“在下只见面,别无他求。”

“不行。”鸨母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客官想要见她,除非——”

奎春:“除非怎样?”

“……不说也罢,说了也白说,老身看你也不像。”鸨母上下打量着奎春,“客官虽然相貌堂堂,看上去气度不凡,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有钱的主儿,商贾之流,不是那富贵场中人。”

奎春:“此话怎讲?”

鸨母:“实话说了吧,除非客官是红顶子官员。”

奎春反问一句:“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红顶子官员?”

“你?”鸨母忽然咯咯浪笑起来:“客官休要打诳语!这种玩笑可不敢胡乱说的,假冒朝廷命官,那是要砍头的!”

旁边一个随从正待发作,奎春拿眼色止住了他。

“这敝人就有点不明白了,”奎春说,“无非一个青楼艺伎,既不为谋生卖笑,又为何要这么抬高自己的身价?”

“客官还没明白吗?人家那是结交官场,为自己找后半辈子的靠山!”鸨母说着站了起来,显然她已经对奎春没兴趣了,“闲话少说,老身失陪了。——客官既然对别的姑娘没兴趣,那就请自便吧。”说着转身离去。

“……站住。”

鸨母站住了,回过身来:“客官还想怎样?”

奎春从袖袋里抽出一张伍佰两的银票:“这些银子,够了吧?”

“没用。”鸨母表情依旧冷淡:“老身刚才已经把话都说清楚了,你这位客官,怎么还不依不饶?”

奎春:“这是给妈妈的酬谢。”

鸨母望着银票,脸上的表情立时变了,眼睛睁得溜圆。但随即又神色黯淡了:“这银子……老身还是不能要。客官有所不知,小桃红姑娘的脾气大,性子倔,她说不见客,即便老身出面,她也未必会见你。”

奎春:“见与不见,概与妈妈无干。”

“这么说……银子我收下了?”鸨母笑逐颜开,立时接过银票。“咱们可有言在先,只管引见;见与不见,那就看客官您的造化了。——客官请随我来!”

奎春带着两个随从,跟着鸨母上了楼。

一行人弯弯绕绕,穿过了几条回廊,来到后面的绮云阁。原来这里是春红院的后门,独门独院,有空中回廊与前面相连。今天没有客人听曲,这里甚是清静。

鸨母上前叩响了门环:“小桃红姑娘,开门,开门呀!”

叫了好半天,门终于拉开了一条缝,一个十六七岁丫鬟模样的人探出头来:“妈妈,什么事?”

鸨母:“春雨,你家姐姐呢?这位客官要见你家姐姐。”

“我家姐姐今天不见客。”丫鬟春雨说,“她身体不适,正在静养。”

鸨母:“这位客官也是你姐姐的同道,喜好昆曲,今天慕名而来,诚心实意要见你家姐姐。”

奎春:“烦请转告,但求隔帘听姑娘清唱一曲,此愿足矣。”

“客官无须多言,请回吧。”春雨说着,“哐啷”一声将门关上了。

“我没说错吧?”鸨母摇摇头,“客官,这可怨不得老身了。”

奎春:“没你的事了,妈妈请回吧,我自己来与她说。”

鸨母走了,奎春敲门,耐心地:“姑娘,请把门打开。姑娘身体不适,万一不能清唱,随便聊聊也行。……实不相瞒,敝人玩票多年,平生酷好昆曲,家养了一个昆班,无奈知音难觅。今慕姑娘艺名而来,愿当面聆教,互为切磋。”

说了半天,门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娘们有眼无珠,太不识抬举了!”一个随从愤愤地说,“大人,别费口舌了,跟她亮明身份吧!”

“大人!”另一个随从早就耐不住了,“如此傲慢无礼,待小的砸了这门,看她还出来见不见!”说着就要上前动手。

“休得胡来!”奎春低声呵斥,“姑娘执意不见,不可勉强。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还是改日吧。”说着转身欲走。

这时候房门忽然开了,丫鬟春雨走了出来:“客官请留步!我家姐姐请问,客官尊姓大名?”

一个随从没好气地:“我家老爷,钦命湖北巡抚奎春奎大人!”

春雨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果然是奎大人到了,我家姐姐有请!——”

房门洞开,一个红衣女子正躬身站在门边迎接。

“不知大人驾到,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请大人鉴谅。”小桃红躬身唱了个喏,“小桃红拜见奎大人。”她说的一口苏州官话。

奎春落座,“微服私访,不用拘礼。——姑娘,你抬起头来。”

小桃红缓缓抬起头。她粉面桃花,眸含春水,落落大方中隐含着一丝羞涩,楚楚动人里又带几分冷艳。奎春不禁愣住了。

小桃红:“大人为听曲而来,不知大人要听哪一段?”

“……哦,随便,随便。”奎春醒过神来,“姑娘不是身体有恙吗?”

小桃红:“无妨。——春雨,取琴来!”

春雨抱着一架琵琶出来,交给了小桃红。小桃红端身而坐,玉面凝脂,犹抱琵琶半遮面,沉思片刻,先是一句苏州官话的开场白:“奴家今天且唱一曲《西厢》,请大人指教。”言落地,叮叮咚咚的琴声响了起来,十指纤纤,轻拢慢捻,琴声歌声浑然一体,珠圆玉润: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

吴侬软语,莺啼燕啭。奎春就在那一刻认定了,他要寻找的人就是她!

铁厂厂址的勘察范围扩大到远郊后,有了新的进展,终于找到了一处适合的地方。那地方名叫金鸡垸,在武昌南门外,距省城东南约二十华里的汤逊湖边。据贺伯生和蔡锡勇的禀报,金鸡垸地势开阔平坦,布局宏阔;有巡司河连接长江与汤逊湖,可通水运。虽说远了点,张之洞已不可能在湖广总督衙门里“一抬眼就看到铁厂的烟囱”,但与大冶相比,毕竟已近在眼前。张之洞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决定亲自去现场勘察一番,最后敲定下来。

那天,张之洞率领幕僚、随从和洋工师,分乘几艘乌篷船,沿着巡司河浩浩荡荡地向金鸡垸进发。张之洞站立船头,举目远眺,但见田畴沃野,阡陌纵横,地势开阔。在他的心里已展开了一幅未来的画卷:几年后这里不仅将矗立起一座烟囱林立的大型钢铁厂,连构想中的湖北枪炮厂和机器织布厂也将同时在这里布局,到那时三足鼎立,连成一片,机器轰鸣,该是何等蔚为壮观的气象!

“对了,毅若,”张之洞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身边的蔡锡勇:“金鸡垸一带,百姓的坟墓多不多?”

蔡锡勇回答:“不多。职道经过仔细勘察清点,厂地内只有九处。”

张之洞:“如此甚好。有主坟,可拨发银两迁葬别处;无主坟由铁政局出面,妥为搬迁,决不可暴白骨于荒野。”

“是。”

正是夏汛过后,巡司河里的水很满,很混浊。“毅若,巡司河的水情查清楚了没有?”张之洞又问。

“查清楚了。”蔡锡勇回答,“附近老百姓说,现在是汛期,行船尚无大碍。但在秋冬枯水季节,水深仅及人许,而且河道已多年淤塞。”

张之洞:“铁厂设于金鸡垸,必一年四季通行矿轮。巡司河须彻底疏浚加深,拓宽河道,秋冬季引长江水入内河,方可通航。”

蔡锡勇:“职道正在组织洋技师对巡司河进行勘察和绘图设计。估计整修河道一项,须增加至少六万两以上的额外建厂费用。”

张之洞:“能找到厂地已属万幸。六万两较之于设厂大冶的糜费,已是节省了许多,蔡道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还要拆掉一座石桥,”蔡锡勇又说,“寡妇桥。”

“在哪儿?”

“就在前面,省城南门外,马上就到了。”蔡锡勇说,“石桥不拆,巡司河上照样不能通行矿轮。”

不一会儿,前面的河道上出现了一座石拱桥,桥拱上錾刻着“寡妇桥”三个大字,字体敦厚古朴,斑斑驳驳的颇有些年代了。

张之洞一行弃舟登岸。站在寡妇桥上,可见巡司河横亘于武昌南门外,桥上行人熙攘,百姓通过寡妇桥穿梭往来于两岸。

“看来寡妇桥还是一处通行要道。”张之洞说,“旧桥拆掉了以后,须建一座高大宽阔的新桥,供两岸百姓来往。”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张之洞手指着巡司河南岸的一个大村庄问:“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张家大湾。”蔡锡勇回答,“还有附近的这几个村庄都姓张,张姓族人同宗共祖,在此聚族而居。”

“这倒有点像本部堂的南皮老家了。”张之洞笑着说,“在南皮县城东门外,全都是住着我的本家。”

“……各位,这寡妇桥到底有何来历讲究?”同行的辜鸿铭忽然对桥名产生了兴趣,“寡妇者,丧夫之妇也。小寡妇不思春,何以与这桥扯上了干系?”

众人面面相觑,都回答不上来。

赵凤昌笑道:“汤生兄向来只对女人感兴趣。”

“没有女人,何以有你我?”辜鸿铭振振有词,“男人和女人,犹如茶壶与茶杯,须臾不可分离。茶杯因茶壶而生,没有了茶壶,茶杯又有何用?茶壶之于茶杯,则如皮之于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个小寡妇,犹如失去茶壶之茶杯,形单影只,空作摆设,可怜!可怜啊!”

“辜汤生,”一旁的梁鼎芬反唇相讥,“你把茶杯都放在了南洋和泉州老家,只带了一把茶壶到武昌来,不也是形单影只,空作摆设?可怜啊可怜!”

众人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都哈哈大笑起来。

辜鸿铭把他的“茶壶茶杯”理论经常挂在嘴边,成为张之洞幕府里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一次他竟当面把这套理论用到了制台张大人的头上。他很认真地跟张之洞说,大人怎么纳三房妾?不行,至少还要再纳一妾。因为茶杯跟茶壶配套,约定俗成都是双数,多见于四只、六只、八只,谁见过一只茶壶配三只茶杯的?这话说得张之洞哭笑不得。

说笑了一阵,张之洞忽然说:“那边有位老者,可去请来问问。”

于是有手下当即去把那位老者请了过来。

“老人家,”张之洞和颜悦色,“你不用惧怕拘谨,本部堂请你来只是问问话。——这寡妇桥到底有个什么来历讲究?”

“……说来话长矣!”老者定下神来,“此处名为鲶鱼套,乾隆年间此地多灾,皆祸及成年男子,十门便有九寡。后得武当山一云游老道指点,方知河中鲶鱼精作祟。便有巡司河两岸三十六门寡妇捐资合修了此桥,镇住河中的鲶鱼精,从此平安无事至今。”

“鲶鱼精作祟?”张之洞笑了起来,“民间传说而已。”

从金鸡垸巡视回来后,张之洞心里对厂地很满意。为了慎重起见,他又反复征询了幕僚和洋工师的意见,大家皆曰可行;就连一直反对设厂于武昌的贺伯生,也表示了原则上的同意。厂址就这样决定了下来。几天后,一张官府的告示张贴在了武昌南门外:

“晓谕市民百姓周知:鄂省奉旨办铁,系国计民生大举。今勘厂于省东南之金鸡垸,拟疏浚拓宽巡司河,并拆寡妇桥以利矿轮通行;桥拆后另建一高大宽阔之新桥供两岸百姓往来。兹定于七月初六日拆桥,提前告之,切望全体百姓勿惊勿扰,安心从业。此谕!钦命湖广总督张之洞光绪十六年六月十九日”

围在告示前的百姓议论纷纷:

“桥一拆,两岸的百姓如何过往呀?”有人问。

“没见官府的告示上说,要修新桥吗?”有人回答。

“说说容易,”有人当即反驳,“谁知道新桥什么时候能修成?再说了这官府办铁厂,跟咱们老百姓能有什么关系呀?”

“就是!”有人马上接口,“巡司河拓宽,两岸的田地都将不保了。”

“铁厂烟熏火燎,连庄稼都种不起来!”

“金鸡垸的坟墓也要迁走,地下老祖宗不得安宁!”

“寡妇桥一拆,河里的鲶鱼精又要出来作祸。大难临头啊!”

……

奎春后来又去过两次春红院。自然是微服,每次直接从后门进去。鸨母现在对奎大人毕恭毕敬,唯恐巴结不上。奎春每次来,她都提前守候在后院,亲自给奎春开门,亲自把他送进绮云阁。绮云阁本是后院一处闲置多年的阁楼,很僻静,小桃红来后就给她住了。平日里她为客人唱曲,都在前面大厅的楼上,隔帘而唱,这后院很少有人来,十分清静。绮云阁里挂满了一幅幅的仕女条屏,水墨丹青,画的都是昆曲里的人物,比如《牡丹亭》里的杜丽娘,《西厢记》里的崔莺莺,《紫钗记》里的霍小玉,《桃花扇》里的李香君,《窦娥冤》里的窦娥等等。奎春第一次进绮云阁的时候,尚未来得及仔细观察,后来他才看清楚了,那些画中人物,或典雅含蓄,或天真活泼,或疾恶如仇,或愤世嫉俗,一个个神态各异,形象逼真,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丫头春雨告诉奎春,这些仕女条屏都是小姐亲手所绘,是她根据对戏里人物的理解,自己潜心揣摩出来的。奎春讶然,他没有想到,这小女子竟然还是位丹青高手。

那两次造访,奎春跟小桃红谈艺,两人切磋交流,谈得十分投机。小桃红的昆曲天分太好了,她对戏里的人物和唱腔、表演等方面,常常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落俗套。比如《牡丹亭》里杜丽娘这个人物,小桃红认为,杜丽娘是至情之人,她为情而生,又为情而死,所以杜丽娘的怀春有与常人相同之处,也有相异之处,《惊梦》一折的关键,重在表现这“相异之处”的心理活动。

奎春表示赞同:“姑娘说得极是。”

小桃红:“因而在表演上,杜丽娘的情感流露应以藏为主,多藏少露;应以静为主,多静少动。而在声腔上,‘水磨腔’更要追求精致、细腻,达到‘气若烟火,细如游丝’的境界,这样才更切合她的出身家世和教养。大人以为然否?”

奎春惊讶地望着小桃红,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桃红决非一般的风尘女子。她谈吐不俗,举止高雅,才艺双绝,聪颖过人,分明是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可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沦落风尘,寄身青楼?她到底有着怎样的出身家世?小桃红似乎看出了奎大人的疑惑,告诉他,她出身于江南吴地的一个书宦世家,幼年家遭变故,父母双亡,九岁时进了当地一个很有名的昆班学戏,拜师学艺,曾得过名师指点;去年戏班子遭难解散,她千里来到湖广投亲,不想投亲未遂,只得暂时寄身青楼卖艺,边作寻亲打算。

两人越谈越投机。那天晚上,奎春留宿在小桃红那里。温柔乡里,搂香拥玉,一夜销魂。小桃红娇羞地说:“大人可是第一个在这里留宿的男人。”

“多谢姑娘美意。”奎春说,“奎某决不辜负姑娘,愿给姑娘以名份。”

小桃红嘴一撇:“去给你当八姨太?我才不干呢!”

“既如此,不如就搬到巡抚衙门去,加盟小昆班。奎某人多年来苦苦寻觅的就是姑娘这样的昆旦搭档,恳请姑娘能够屈就。”

本以为小桃红会求之不得,谁知她竟一口回绝了:

“多谢大人好意,恕小女子难以从命。”

奎春:“莫非姑娘跟春红院订有身契?”

小桃红:“身契倒是未曾有。来时只跟鸨母言定,卖艺所得分文不取,但求暂时落脚容身,去留随时自由。”

“请姑娘不要再推辞。”奎春以为这是小桃红故作矜持,“奎某人真心相邀。姑娘去了衙门,无论如何也强于在这脏污之地寄人篱下,委屈自己。”

“不,”小桃红推开奎春,“小女子宁可寄身脏污之地,也决不去衙门!”

“这是为何?”奎春诧异,“听鸨母说,姑娘不是……想结交官场吗?”

“……我恨衙门!恨官场!”小桃红忽然神情激动起来。她圆睁双眼,紧咬嘴唇,眼睛里喷射出仇恨的光芒:“贪官污吏,冠冕堂皇,官场上到处都充满着倾轧排挤,谗言陷害!到处都是阴谋诡计,血腥杀戮!”

奎春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这些话会出自小桃红之口。一个刚才还在温婉地谈论着昆曲艺术、有着良好教养的女子,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么狰狞可怖,前后判若两人?既然拒绝官场,她为什么又要扬言“非红顶子官员不以身相许”?在她那双因为愤怒而烧红的可怕的眼睛后面,在她话语间流露出来的对官场的刻骨仇恨里,究竟还隐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隐情?看来她的身世决非像她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奎春如堕五里雾中。

过不多久,奎春又去了春红院。那天他刚刚为铁厂勘址省城的事情跟张之洞闹了意见,他认为巡抚主管一省民政,像这样牵涉地方百姓的事情,张之洞事先至少应该跟他通个气打声招呼才是。奎春黑着脸在绮云阁里刚刚坐下来,便显出心中烦躁、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人怎么了?”小桃红关切地问。

“……哦,没事,没事。”

“大人别掩饰了,”小桃红温婉地笑着,“小女子看出来了。小女子不光知道大人有心事,还知道大人因何有心事。”

“哦?”奎春抬起头来,“你知道什么?”

小桃红:“总督衙门在南门外贴出了告示,铁厂已勘定于省城东南的金鸡垸,不久就要拆寡妇桥了。大人因这件事而生气,心里不痛快。”

“姑娘说得没错。”奎春索性承认,“奎某素来容不下那些洋玩意儿!张之洞倘在省外捣腾,奎某眼不见为净,睁只眼闭只眼倒也作罢。如今他居然在省城动土,就在奎某的眼皮子底下搞得乌烟瘴气,奎某岂能容忍?”

“大人,恐怕还不仅仅如此吧?”小桃红进一步点破,“制台张大人到任后,独断专行,根本就不把大人您放在眼里。巡抚掌管一省民政,是地方的最高行政长官,像勘厂省城这样的大事他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大人您心里能不窝火吗?”

奎春怪异地盯着小桃红:“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女子不光知道这,”小桃红笑了笑,“小女子还知道,大人与制台张大人政见不合,面和心不和。督抚争斗还长着呢,大人眼下大可不必为这件事较劲。张大人要拆桥让他拆好了,现在就怕他不拆,只要拆了,后面就有好戏看。”

“你……什么意思?”奎春瞪大眼睛。

小桃红忽然神秘地一笑,拿出一册《江夏县志》摆在奎春的面前:“寡妇桥上可做一篇大文章,大人带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奎春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像谜一样的神秘女子。

停停,小桃红又问:“张之洞奉旨办铁,带着尚方宝剑踌躇满志而来,大人以为他最终能成事否?”

“……依姑娘的意思呢?”

小桃红摇摇头,“有两不可能。其一,朝中无人鼎力支持。族兄张之万年事已高,虽位列军机,但那老头儿平生做官但求安稳,明哲保身,不会卷进这件事。张之洞现在唯一的支持来自醇亲王奕譞。京中近日有传闻说,老醇王已身患绝症,恐怕不久于人世。老醇王一旦离去,海军衙门领衔大臣的位置就极有可能由庆亲王奕劻接任。那位庆王爷,不正是大人您的亲戚吗?还有,皇太后归政,自然不便过多干预朝政,而能对皇帝施加影响的人,正是张之洞多年的死对头、帝师翁同龢。其二,两路之争中李鸿章遭败,他也决不会善罢甘休作壁上观。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中堂李大人将会怎样动作,但未来朝中的变局已确定无疑。”

条分缕析,清清楚楚,奎春大张着嘴,听得他好一阵心惊肉跳!这哪里是一个寄身青楼卖艺的小女子该说的话?熟谙官场,对高层有着深刻的洞察与了解,有些消息甚至连奎春都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到底有着怎样的背景和来历?对这个神秘的女子,奎春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人想过,那将会是怎样的下场?”小桃红自问自答,“辜恩负职,天怒人怨,众矢之的,身败名裂!”

“你——到底是什么人?”奎春腾地站起来,目光森然。

“一个寄身青楼卖艺的小女子,大人的红颜知己。怎么大人忘哪?”小桃红调皮地说,随后又是那浅浅的、温婉的一笑。

大冶铁山的产权赎回谈判一直没有进展。张之洞高估了李鸿章的肚量,几个月来两人驰电往来,可就是谈不拢。李鸿章始终咬住两家合办、直隶以产权入股不松口;海军衙门出面斡旋也没有结果。李鸿章的这种态度,明摆着是对张之洞的不满。很显然,这不仅仅是因为张之洞在上海让盛宣怀自己打了退堂鼓,没有给他李鸿章面子;也不因为张之洞半路打劫“挖墙脚”挖走了蔡锡勇,归根结底恐怕还是两路之争结下的怨恨。张之洞也不松口,他有自己的底线:哪怕在赎回的费用上吃亏,也决不松口答应两家合办。他不想受制于别人。

事情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大人,此事不可久陷僵局了。”赵凤昌说,“眼下煤铁勘察已结束,铁政局成立,铁厂厂址已定,湖北铁政全面铺开,可大冶铁山的产权还握在别人手里,这毕竟让人心里不踏实。”

“竹君,你有什么想法?”张之洞问。

“权且退让一步,不妨先答应。李鸿章无非是想分湖北铁政之利;再说了,大冶铁山毕竟在湖北境内,与直隶相隔数千里,李鸿章就是想插手也鞭长莫及。日子一长,还可相机另图。”

“不不,你太小瞧中堂李大人了。”张之洞微笑着说,“只要答应合办,那就是蚂蟥扒上了脚,难得甩脱了,从此后患无穷。李鸿章两路之争遭败,他决不会善罢甘休的,本部堂不得不对此早作预防。”

“莫非只有僵持下去了?”赵凤昌叹了口气。

“不,”张之洞说,“本部堂已经想好了妙计,让李鸿章自己心甘情愿将大冶铁山的产权拱手送还。”

“什么妙计?”

张之洞:“咱们讨不来,请别人帮着去讨。”

“别人?”赵凤昌不解地,“请谁?”

“洋人。”张之洞诡秘地笑笑,“你知道眼下朝廷和中堂李大人最怕的是谁?是洋人!咱们就请洋人出面吧。”

转天,张之洞就让辜鸿铭出面,约见了英国驻汉口总领事。

“……本部堂今天约见领事先生,意在商讨鄂省办铁与贵国继续合作一事。本部堂前在广州时,经再三考虑,遂决定电托我驻贵国公使刘瑞芬代订炼铁机炉,此事想必领事先生是知道的吧?”

英国驻汉总领事:“总督先生很有眼光,您的决定毫无疑问是正确的。英国是世界上冶金工业最发达的国家,先进的‘贝色麻炼钢法’就是由英国首创的。位于英国东海岸米德尔斯伯勒的塞蒂德厂,是欧洲钢铁工业的母厂,即使像比利时的郭格里尔大铁厂,也是由塞蒂德厂提供的设备。英国可以为中国的钢铁企业提供最好的设计、先进的机炉和一流的技术。”

“鄂省奉旨办铁,不仅是中国前所未有,也是地球东半面之首创。设炼铁炼钢轧轨诸厂,并开煤铁白石各矿,工巨费浩,前无古鉴,以目前中国之情势,自然不能不多依赖外洋。办事须分清主次,循序渐进,因而本部堂有个想法,可否将次第工程一概交予他国承办?”

“总督先生,请您说得具体一点。”

“比如大冶铁矿开采后,需从铁山修一条到黄石港石灰窑江边的运矿铁路,还有运矿码头等等,都可交别国承办。甚至大冶铁矿的开采权,将来亦可考虑向外定期租让。”

辜鸿铭译完,张之洞不露声色,静观着英国人的反应。英国人显然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总督先生,您所说的定期租让,一般会是多少年?”

“也许是五年,八年,甚或十年。”

“太短了!太短了!租期至少应该在三十年以上!——总督先生,如果这样,您会首先考虑租让给哪个国家?”

“当然是贵国,当然也不排除德国和比利时。不过这仅仅只是本部堂个人的设想,还须天津的李鸿章总督同意,因为大冶铁山的产权在他手里。”

张之洞把诱饵不露声色地抛了出去。

三天后,英国驻北京公使专程去了趟天津,拜会直隶总督李鸿章,提出租借大冶铁山开采铁矿。

“租借大冶铁山?”李鸿章有些莫名其妙,“贵使这是从哪儿听到的传言?大冶铁矿为直隶官产,直隶已准备自行开采,并无向外租借的打算。”

“大冶铁矿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湖北省,总督先生刚才所说直隶准备自己开采的话,显然只是一种搪塞。这么远去开采一座铁矿,根本是不可能的。”

“可是从英国到中国来开矿,不是更远吗?”李鸿章反问。

英使被问住了,张口结舌,转而又蛮横道:“这是两回事!英国有能力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开矿,请问中国能吗?我必须提醒您,总督先生,您的矿务局、电报局、轮船招商局、机器制造局和织布局里,都有英国汇丰银行的贷款。您应该想得到,如果您不和我们合作,将会是什么后果!”

李鸿章好半天不出声。“鄂省奉旨办铁,大冶铁矿在湖北境内,归还鄂省已是在所难免。公使先生,可否俟归还后再与湖北的张之洞总督协商?”

“这不可能。”英使断然拒绝,“总督先生您现在就有权且可以答复,没有必要再推给别人。”

李鸿章虚晃一枪:“但是我至少需要时间跟湖北的张总督联系,不然这会引起我们之间很大的误会。”

“……那好吧,明天我在北京等候总督先生的答复。”英国人只好作了让步。

就在英国公使赴天津拜会李鸿章的同时,德国驻北京公使馆接到了一份来自湖北武昌的加急电报:“北京,德国公使馆,巴兰特先生:我很难向您形容,我第一次见到这座大型矿山时的惊讶心情。在近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在绵延起伏的山岭沟谷间,到处是裸露着的大片铁矿石。铁的含量均在60%~66%之间,简直就是一块块天然的原生铁块。从公元三世纪开始,当地的中国人就以最古老原始的方法在这里采矿炼铁。最近的复勘和初步的计算结果表明,迄今为止这座铁矿的蕴藏量仍然在一亿三千万吨左右,而去年全年普鲁士只生产了不到四百万吨铁矿石。英国人和比利时人正在进行着卓有成效的工作,中国未来钢铁工业的机炉已从英国订购,毫无疑问英国人将会在湖北省获得更多的利益。这些数字和这些事实所表明的紧迫性,公使先生应该是十分清楚的。赫斯·雷芬”

德国公使当天就赶到了天津,专程拜会李鸿章。

“……根据可靠情报,最近在湖北省大冶县发现了一座大型铁矿。我们认为,这座矿山的开采权必须转让给德国政府。”

“公使先生应该明白,”李鸿章装聋卖傻,“这样的要求应该向湖北的张之洞总督提出,因为这座铁矿是在湖北省境内。”

“不,我们已经调查清楚,这座矿山的所有权,迄今仍属于总督阁下您。”

李鸿章望着咄咄逼人的德使,说不出话来。

“总督阁下,我不得不提醒您:您的北洋海军和陆军,是不可能离开德国的克虏伯兵工厂的;而且有数百名德国教官正在您的军队里服务。您和德国政府的合作一直都是非常愉快的。”

“……好吧,”李鸿章的口气软了下来,“不过根据属地原则,我还须与湖北的张之洞总督协商这个问题,因为湖北也在计划开采大冶铁矿。”

“我在北京等候您的答复。”德使告辞了。

那几天北京的洋人闹成了一团。继英国人、德国人后,法国人、比利时人等也纷纷跑到总理衙门和海军衙门,争要大冶铁矿的开采权。海军衙门作不了主,又将皮球踢还到了李鸿章这里来。李鸿章心里当然明白:不答应洋人吧,开罪了洋人;答应吧,这么多洋人给谁?给英国人开罪了德国人,给德国人开罪了英国人,答应与不答应,都得开罪洋人。答应了还得背个丧权辱国的罪名,遭天下人唾骂。李鸿章思来想去,只有将这个皮球踢到湖北去。他当即给海军衙门复电:“大冶铁矿产权拟即归还鄂省,洋人所求,请与鄂商。”

“怎么样,本部堂没说错吧?这叫三讨不如一逼!”张之洞看着海军衙门的来电,对着幕僚们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辜鸿铭:“大人略施小技,让洋人出面逼了一下,天津李中堂就将大冶铁矿拱手送还了。”

张之洞笑道:“本部堂当初可只请了英国人出面,没想到德国人、法国人、比利时人闻风而动,都出面帮忙,你想中堂李大人他受得了吗?”

蔡锡勇:“请德国公使出面是那个德国女矿师的功劳,她将大冶探矿的结果密报给了德国驻北京公使馆。”

辜鸿铭:“北洋水师刚刚成立,天津李中堂现在最顾忌的就是德国人。”

“大人,拿到了!”这时候赵凤昌拿着一份电报底稿匆匆走进来,“这是那个德国女矿师在武昌电报局发报的底稿。”

张之洞:“这就是证据。——毅若,根据聘约,那个德国女矿师已不可留了。”

蔡锡勇:“职道明白。职道现在就跟她摊牌。”

“不过也别太难为人家了。”张之洞叮嘱,“人家到底还是帮了我们的忙,要让人家好说好走。”

赵凤昌:“现在剩下的,就是如何应对那些洋人了。”

张之洞:“你放心,本部堂自然有办法!”

转天,英国人最先找上了门。

“总督先生,我刚刚得到消息,大冶铁矿的产权已经归还给您了,是吗?”

“领事先生消息颇为灵通,此事确实属实。”张之洞爽快地承认。

“那么总督先生,您可以履行您的诺言了。”

“诺言?”张之洞开始赖账了,“本部堂何时对领事先生有过什么承诺?”

“不久前,就在这间屋子里,您说过,可以考虑将大冶铁矿的开采权租让给英国。只是您说的租让期太短了,我们认为,至少应该在五十年。”

“那不过是一种设想,仅仅只是设想而已。本部堂并无承诺领事先生,一定会这样办。此事实际是决无可能的,大冶铁矿的开采权不会转让给任何国家!”

“那么您如何考虑跟英国的合作?”

“除了现已订购的机炉,其余采矿炼铁的所有机件,都可考虑从贵国进口。将来之铁厂设计,也由贵国承办。”

“那么运矿铁路和码头呢?”

“领事先生,”张之洞沉吟着反问:“你认为,本部堂会把所有的面包,全都塞进你一个人的嘴里去吗?”

英国人耸耸肩:“总督先生,您真会说话。看来您的合作很缺乏诚意,我想,您应该会考虑到后果吧?”

“本部堂无须受人挟制。比利时、德国皆可订购机炉,比利时在汉口的华比银行还可为此而提供借款。贵国政府倘不愿合作,悉听尊便。”

“总督先生,您可真会捉弄人。”英国人咕哝了一句,告辞了。

张之洞又用同样的办法堵回了德国人。对于洋人,张之洞历来认为,英国人是最为贪得无厌的,越是姑息迁就,越是欲壑难填。利益均沾,是他驾驭和制衡洋人的一个法宝。事实上后来中国黄河以南的第一条铁路——大冶铁矿运矿铁路和江边码头,他就坚持没有交给英国人承办,而是交给了德国人。当然,这已经是另外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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