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年以后,生死不明的曾繁卿就这样以一个失魂落魄的要饭模样,在漫天大雪中出人意料地回到了曾家铺。
看着几乎没有人样的儿子,何七娘心如刀绞。虽然表面上她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问,并且努力装出一副轻松的表情,但暗地里却不知哭过多少回。毕竟母子连心,从他现在的模样可以看出,在外面的这十年中,他的身子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摧残。至于他内心所受的创伤,何七娘更是不敢想象。出乎意料的是,曾繁卿仍像以前在家里时一样,一切都喜欢藏在心里,始终像个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吭。这不,回来已经有好几天了,经过何七娘和吴秀莲的精心调理,他蜡黄色的脸上逐渐泛出一丝血色,松弛的皮肤也显得有了些许弹性和光泽。但是,他除了像小时候一样望着何七娘和吴秀莲,时常腼腆、羞怯地笑笑以外,对于这十年在外的经历以及所遭受的磨难,他却从不提一个字,仿佛自从回到这个温暖的家,所有的不幸和磨难他全都忘记了。毕竟是一家人,彼此心照不宣,既然曾繁卿只字不提那些有如谜一样的经历以及所遭受的磨难,那么何七娘和吴秀莲就不敢主动向他打听。愈合中的伤口只能慢慢愈合,否则,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
在回家后的十多天里,除了有太阳的日子,曾繁卿几乎没有跨出过家里的大门,除了吃喝就是蒙头大睡。他吃东西时胃口好得让何七娘不敢相信,不管是粗茶淡饭,还是大鱼大肉,他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用那个蓝边大瓷碗吃上三大碗。在吃的过程中,他的吃相始终像只贪吃的小狗一样,整个脑袋全都扎进碗里面去了,几乎不抬头。有几次因吃得太快、太猛,竟然噎住了,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直跳,费了好大的劲,才慢慢缓过气来。结果每临吃饭时,何七娘和吴秀莲除了必定在饭桌上准备一碗青菜汤或者豆腐汤以外,还得像提醒一位不谙世事的小孩一样,时常提醒他吃慢点。还有,每次狼吞虎咽地吃完饭以后,曾繁卿都会很响地咂咂嘴巴,习惯性地摸摸自己的肚子,然后心满意足地说:“这回是真吃饱了,真吃饱了。”在何七娘的记忆里,儿子曾繁卿这种难看的吃相以及饿鬼般的言语,在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过。
即使在蒙头睡觉时,曾繁卿睡梦中的一些言语同样让何七娘和吴秀莲心惊胆战。虽然只要脑袋一挨着枕头,他就能立马睡着,但是,隔不了多长时间,他就开始说胡话,并且手脚也随着胡话在被子里面不停地比画。有几次甚至陡然从床上坐起来,喘着粗气,瞪着对面的墙壁直直地发呆。那些胡话绝大多数含混不清,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是少部分能够听清楚的,却让何七娘和吴秀莲后背直发凉。确是,“冲啊”“杀啊”“跟敌人拼了呀”……毫无疑问,这些恐怖的字眼绝对与战场上的生死相搏相关联,与遍地血淋淋的尸体相关联。这些毛骨悚然的字眼,让何七娘和吴秀莲很自然地与曾繁卿那只瞎了的左眼和跛了的右腿联系到一起,难道这是他在战场上与人拼杀后的印记吗?但随即她们就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因为就曾繁卿干瘦、单薄的身材和腼腆、羞涩的性格,她们无法相信在这十年中,他会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中冲杀过,在血与火中煎熬过。虽然时时告诫自己不要相信,但每次临到曾繁卿睡着以后,何七娘和吴秀莲就会轮换着坐在他的床边,只要他开始说胡话,她们就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身子,或者用干毛巾小心擦去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冷汗,好让他不至于被噩梦吓着,并且能够从噩梦中自然清醒过来。
在出太阳的日子里,吴秀莲就会将那把沉重的红木太师椅从屋子里搬到大门外面的场地中央,并且在座板上面小心地垫上一床薄薄的棉被。在椅子旁边,她还会放上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壶泡好的嘉鱼黑砖茶和一只精致的小茶杯。这时候,无须吴秀莲招呼,曾繁卿就会迎着初升的太阳,眯缝着那只独眼,拄着拐棍,一跛一拐地踱出大门,然后惬意地坐到太师椅上。冬天暖和的太阳光无遮无挡地照射着门前宽阔的场地,也照射着太师椅上如僧人入定般闭目养神的曾繁卿。自太阳从村后的树林里冉冉升起,再到太阳从那棵老枫树后面的土坳后缓缓落下,他就这样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睡着了一样。然而只有何七娘和吴秀莲知道,看似睡着的曾繁卿其实始终没有睡着,因为她们在远远观察他时,发现在明媚的太阳光下,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时时浮现出不同的表情,有时眉头紧锁,有时笑逐颜开,有时咬牙切齿,有时如释重负,甚至有几次,她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一行热泪从他那只完好的右眼里夺眶而出,恣意地流过脸颊,最后滴落在胸襟上。
在这段时间里,面对曾繁卿众多让常人无法理喻的奇怪举止,何七娘和吴秀莲除了尽心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以外,从不敢贸然向他打听其中的缘由。这个时候,她们内心里更多将眼前的曾繁卿视作一位与父母失散多年,并且承受太多苦难的小孩一样,如果让他适应眼前的一切,感知眼前的一切,还需要更多的漫长时日。确实,创伤的愈合,除了时间以外,更在于伤者的自身心静。当然,她们更希望在他已经适应和感知现在的一切以后,能够亲口告诉她们他在这十年中的所有经历和所遭受的所有磨难。
然而,在回到曾家铺最初的十多天里,除了曾庆喜、曾繁盛等少数有较深渊源的乡邻,会隔三岔五到家里来探视曾繁卿以外,曾家铺的其他人以及周边大小村落的其他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探视。千百年来,身居穷乡僻壤的人们都有一个无法改变的陋习,那就是喜欢攀附荣华富贵,不屑失魂落魄。五年多以前,当身为国民革命军连长的曾祥成突然回到曾家铺时,前来恭贺的人们虽然谈不上有如过江之鲫,但也可以称得上络绎不绝,毕竟那时的曾祥成已是曾家铺和周边大小村落里让人无比自豪的威风和荣光。但是现在的曾繁卿呢?在外闯荡多年,不仅以一副要饭的模样回到村里,甚至还拖着一副残损的身子。两相比较,势利的人们自然而然不会轻易上门探视曾繁卿了。更甚者,背地里许多人竟然从曾繁卿那只瞎了的左眼以及那只跛了的右腿,演绎出各种有鼻子有眼睛的故事。比如说,他那只左眼是在汉口逛窑子时,因无钱付嫖资,结果被一位颇有姿色的妓女用剪刀给扎瞎了,最后被窑子里的一帮打手像扔垃圾一样给扔到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至于他那条跛了的右腿,是在偷人家东西时,被失主抓了现行,最后被活生生打折了。还有,他现在不言不语一副痴呆的模样,并非他的心里装着什么心事,而是在武昌城里与其他要饭的争地盘,结果在斗殴时伤了脑子,以致成了现在这副缺心眼的样子。造孽呀,造孽。人们在唏嘘不已的同时,也难免在心底留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成分。
老话说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虽然众多的人以一种漠然的心态看待落魄归家的曾繁卿,但是其中也不乏实实在在的关心之人。这其中就包括木匠宪财叔爹和教书先生敖梦成。
木匠宪财叔爹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耳聋眼瞎,腿脚不灵便,早就做不动木匠活了。但是,在曾繁卿回来的第五天,他穿着一件油迹斑斑的黑色破棉袄,拄着一根柳树枝做成的拐杖,颤巍巍地走到门前的场地上。老人老眼昏花地朝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曾繁卿打量了好一刻,然后轻轻咳嗽一声,问道:“繁卿,还认识我吗?”
曾繁卿微微张开眼,立时一下站了起来,欠了欠身子,憨憨地笑道:“宪财叔爹,我怎不认识呢。我读私塾那年,还是你帮我做了一个樟木书箱哩。”
“不对呀。”宪财叔爹咧咧没牙的嘴巴纠正道,“我不仅给你做了一个,还给祥成做了一个。”
“是的,是的,还是你老人家记性好。”曾繁卿笑着说道。
“那书箱还放在书房里。做得真精致。”这时候吴秀莲搬来一把竹靠椅,边请宪财叔爹坐下,边插话道。
但是宪财叔爹摆摆手,谢绝了吴秀莲的好意。接着,他将手里的拐杖递给吴秀莲,又哆嗦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画满了模糊符号的皮软尺,慢慢走到曾繁卿身边:“我得给你量量尺寸。”
曾繁卿明显愣了一下,不知宪财叔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仍是哈下腰,往前凑了小半步,好让宪财叔爹将软尺贴到自己的身子上。
宪财叔爹确实太老了,已呈罗圈似的双腿不停地哆嗦不说,腰也像折尺一样弯了下去,这样就让他那原本矮小的身材显得更矮了,现在,即使他歪歪斜斜地努力踮起脚尖,并且曾繁卿也尽可能地弯下身子,他捏着软尺的手仍没办法够着曾繁卿的右边肩膀。好在这时候站在一旁的吴秀莲明白了宪财叔爹的用意,伸手接过他手上的软尺,笑着说:“叔爹,我帮你量。”
“老了,老了,确实不中用了。”宪财叔爹讪讪地说着,退到旁边。
按宪财叔爹的吩咐,吴秀莲量了曾繁卿从肩膀到脚背的高度,又量了右臂的长度。最后,宪财叔爹接过吴秀莲递给他的软尺,用一种惋惜的表情看了一脸木然的曾繁卿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拄着拐杖一步一晃地走了。
“叔爹怎像个裁缝似的给你量尺寸呢?”看着宪财叔爹蹒跚着远去的背影,吴秀莲一脸困惑。
“人老了,难免变得糊涂。”曾繁卿倒是没将宪财叔爹的怪异行为当一回事,重新坐到太师椅上,开始做他那好似永远无法做完的白日梦。
然而,在三天以后,宪财叔爹竟然将一副他亲手制作的檀木拐杖送到曾繁卿的手里。
在曾家铺人的普遍意识里,檀木无异于木材中质地最为坚实、名贵的一种,除了门轴、磨轴以及车轴等时常磨损的器具才会用上檀木以外,在桌椅板凳等日常用具中,人们断不会舍得用上檀木,毕竟这种木材在曾家铺及周边村子里不仅数量非常稀少,并且生长周期特别漫长。在所有檀木中,主要分青檀、黄檀和花檀,而其中以花檀最为珍贵。花檀之所以最为珍贵,除了更加稀少以外,主要在于其绿宝石般的材质上竟然鬼斧神工般生出一簇簇红黄相间的梦幻花纹,无须上油上色,只需稍稍抛光打磨,随即光彩夺目、端庄动人。所以在大型器具上,人们从来舍不得用花檀,更多将其雕刻成烟杆、佛珠、手链等贴身器物。现在,宪财叔爹送给曾繁卿的这副拐杖,竟然是用一整根花檀通过自身的木工手艺加工而成,其金贵程度可想而知。非但如此,拐杖的形状也别出心裁:一根鹅蛋粗细、四尺长短的花檀木用锯子从中剖开四分之三,剖开的部分用两根长短不同的花檀木衬子撑开,形成一个长长的均匀的三角形形状。顶端的那根衬子稍长稍宽,用一大块厚牛皮紧紧包裹着,可以舒适地夹在腋下。下面那根衬子稍短,是圆形的,同样用厚牛皮包裹着,手掌撑在上面,既不伤手,也正好用力。
曾繁卿接过拐杖,当下就撑在腋下,咯噔咯噔地试着在堂屋里往前走了几步。待他转过身子时,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他感激地看着满脸笑容的宪财叔爹,嗫嚅着说:“谢谢你,叔爹!”
“看你说哪里话。”宪财叔爹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好用吗?”
“好用,好用。”曾繁卿拄着拐杖又往前走了几步。
“好用就好,好用就好。”宪财叔爹咧开已经没有牙齿的嘴巴,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笑了起来。
……
让曾繁卿始料未及的是,已经多年瘫痪在床的先生敖梦成也到家里来看他了。先生的两位已经成年的孙子,将一张竹制躺椅绑在两根胳膊粗细的竹竿上,让先生斜躺在上面,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将先生抬到了曾繁卿的家里。
先生穿一件黑色的棉袍,身上还盖一床薄薄的棉被。他头顶上的头发已经全部掉光了,露出暗红色的松弛的头皮。然而他的脑后仅剩的一撮白发,仍一丝不乱地编成一根细细的辫子。他下巴上原有的那撮山羊胡也几乎掉光了,只剩下几根雪白的胡须软塌塌地沾在那儿。
躺椅在堂屋的地面上刚放稳实,先生就挣扎着要坐起来,骨瘦如柴的双手颤巍巍地向前伸着,干瘪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急促地说:“我要看看繁卿,我要看看繁卿。”
曾繁卿扑通一声跪在先生的跟前,泪流满面地说道:“先生,繁卿在哩。”
先生用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摸过曾繁卿的头顶,又摸过他的额头、脸颊和下巴,最后双眼怔怔地盯着他那只已经残疾的左眼,一动不动了。许久许久,两行浊泪从先生那已经空洞的眼眶里缓缓流出。“你可受了大苦呀,繁卿!”
曾繁卿低着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你能告诉我在这十多年中,你都干了些什么吗?你都受了哪些苦吗?”先生缓了一口气,伸直脖子,用黯淡的眼神直直地看着曾繁卿。
曾繁卿只得缓缓抬起头,迎向先生期待的目光。然而,在他惊慌的目光与先生期待的目光刚一接触,他就急忙躲开了。这时候,他看到站在先生旁边的母亲和吴秀莲几乎与先生一样,眼睛里都闪烁着期待的目光。“我——”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将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全部重新咽回肚子里。
“为什么不能说呢?”先生咳嗽了一声,突然从躺椅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声音也一下高了许多,“即使在外面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能对其他人说,难道就不能对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说吗?”
曾繁卿迟疑了一刻,看了看先生,又看了看母亲和吴秀莲,然后将目光重新迎向先生,轻声说道:“先生,恕学生不孝。那些经历和事情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么说,外面那些流传的故事确实是真的了?”先生全身开始战栗,却不依不饶。
“什么故事?”曾繁卿一时糊涂了,看看母亲,又看看吴秀莲,却从她们凝滞的脸上没有找到任何答案。
“你装糊涂吗?”先生喘息着,用干枯的手掌在躺椅的扶手上使劲拍了两下,“四邻八村都在传说你在外面做尽了那些欺师灭祖、辱没师门的下三滥事情。要不,你怎会被人打瞎了眼睛,打残了腿脚。今天,你得当为师的面说清楚,你到底有没有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个时候,一头雾水的曾繁卿才从先生的话语里听出真正的含义。他明白,先生是爱面子的人,如果自己最为得意的学生确实做了辱没师门的事情,这比用刀子活生生割去五脏六腑还要让他难受。但是,此时此刻,曾繁卿又能以怎样的言语向先生证明自己的清白呢?又能怎样证明那些传言只是无中生有的捏造呢?
在咬牙思忖了好一刻以后,曾繁卿最终俯下干瘦的身子,扑通一声跪下,在坚硬的地面上一连向先生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抬起头,用坚定的语气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先生,学生虽然不孝,但在外绝没有做欺师灭祖、辱没师门的事情!”
“真的没做?”
“绝对没做!”
“哈哈哈……”没承想先生突然咧开黑洞洞的嘴巴大笑起来,直笑得下巴上那几根焦枯的山羊胡不停地颤动,“我就知道繁卿自小冰清玉洁、胸怀大志,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也绝不会做那些下三滥的事情。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能够九死一生地活着回来,就是天大的幸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