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策,一个几乎与外界没有什么联系的乡绅土豪,谁也不知道工于心计的他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将曾繁卿和曾祥成安排到鼎鼎大名的文华书院读书。大家若有心,可以查一下资料,就会发现这文华书院竟然是现在赫赫有名的华中师范大学的前身。而当时的文华书院之所以闻名遐迩,除了这个书院是美国人开办的以外,更在于它推崇的教学理念与中国传统的教学理念几乎格格不入,不仅提倡用英文授课和学习,而且英语、数学、物理、化学、体操、音乐、美术等许多课程所采用的教材均直接采用美国的教科书,任教的老师也全是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的文华书院活脱脱就是一所设在武昌的美国学校,当然,在校的学生全为中国学生。
“我家繁卿读的是洋学堂哩。”从武昌返回曾家铺以后,曾庆策就时不时端着烟枪,在村子里四处转悠,细皮嫩肉的脸上溢满了得意和自豪。也难怪,方圆几十里,有谁家的孩子能够在这样的洋学堂里读书呢?
这天上午,他穿着一件白色丝绸长衫,趿拉着一双黑色布鞋,慢悠悠地转到村子南边宪财叔爹的木匠铺里,就习惯性地停下了脚步。“宪财叔,你不知道,这洋学堂里尽是些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说起话来叽里呱啦的,谁也听不懂。”
“那不活生生就是一个怪色。”木匠宪财叔爹满额头细密的汗水,正在做一只小方桌,就停下手中的活计,一只脚踩在一根还没有刨光滑的桌子腿上,干瘦的脸上充满了吃惊的表情。
“可不是。初一见到还以为遇到妖怪了,吓了我一大跳。”曾庆策撩起长衫,坐到一只还没有打上油漆的方凳上,跷着的二郎腿微微地颠着。
“那确实吓人。”宪财叔爹附和着说,那略显惊恐的模样,仿佛他自己亲眼见过,“以前只是听人说南边的普安堂里曾住着这些怪模怪样的洋人,但我从没有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曾庆策咧嘴笑了笑,知道自己的话题已经引起宪财叔爹的兴趣,就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撇了撇嘴巴,“只是见多了,也就习惯了,并不觉得有多吓人。”
“那洋人跟你说过话吗?”宪财叔爹伸长脖子。
“说过,当然说过。只是没办法说清楚事情。你不知道,我说的他听不懂,他说的我听不懂,相互之间像两个哑巴对话,只能靠比比画画了。”曾庆策轻轻抽了一口烟,笑着说。
“那你家繁卿怎样跟那些洋人学学问呢?岂不将孩子荒废了。”宪财叔爹皱了一下眉头,不无担忧地说。
“那你就不用操心了。时间只要长点,我家繁卿肯定能够听懂那些洋人说的洋话。”曾庆策抽足了烟,将手上的烟枪递给宪财叔爹,让他也过上几口烟瘾,“你不知道,我在学堂里才待了两天时间,就发现我家繁卿能够说上好几句洋话了。”
宪财叔爹惬意地抽了一口烟,咂了咂嘴巴,瞪大眼睛问:“那他学会了哪些洋话?”
“应该学会几句吧。我记得他送我出学堂的大门时,告诉我,说洋话里说的哈,就是我们之间打招呼时说的喂,洋话里说的什么踢雀,就是我们所说的先生。他还告诉我用洋话说桌子、椅子什么的,但我全忘了。反正怪声怪调的,特别不好记。”曾庆策说着,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繁卿这孩子自小就聪明,长大后肯定有出息。”宪财叔爹由衷地说。
“但愿,但愿。”曾庆策客气地说着,但仍无法掩饰满脸的得意和自豪。
……
至于曾庆喜将一路上所见所闻细细讲给曾繁盛听时,脸上生动的表情以及手舞足蹈的动作,更比去了一趟传说中的天堂还要让他兴奋。也难怪,就他的话说,他这辈子活了四十多岁,最远的地方除了去马鞍山街上以外,再远一点的地方,他不仅没有去过,甚至连想都没想过。现在倒好,他不仅坐了从金口到武昌的铁壳洋船,还坐了武昌城里用两匹大洋马拉着的油光锃亮的马车。
“那钉着铁掌的大洋马,起码有两人高。柱子似的四条腿踏在石板路上直响,比寺庙里和尚敲木鱼的声音还清脆,还好听。”在村后的水田边上,曾庆喜脸上淌着油腻腻的汗水,不停地向曾繁盛比画着,所有的思绪仍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那又高又长的青黑色城墙,像条黑色的大蟒蛇一样,将黑压压的一大片武昌城紧紧地围裹着,纵使你有洋枪洋炮,我猜也难以撼动它一分一毫。还有城里随处可见的女人,一个个长得水灵灵的,若与我们乡下的女人比较起来,那可真是一个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一个是成天泡在臭水沟里的癞蛤蟆。啧啧,简直没办法比,没办法比。”
曾繁盛对曾庆喜所说的一切虽然感到既好奇,又羡慕,但内心里他更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曾祥成到了洋学堂后的情况如何。只是现在曾庆喜正讲到兴头上,断断不可打断他的话头。所以,他停下手里犁田的活路,光着双脚从水田里爬到田埂上,双手拄着的锹把,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听曾庆喜滔滔不绝地显摆。
“你知道不,我在武昌城里还看到真正的汽车了,像乌龟壳一样,又黑又亮,四个轮子在地上转得飞快,往前面跑时,屁股后面还像放屁一样,突突地直冒黑烟。”曾庆喜说着,伸出右手的小指,用蓄得又尖又长的指甲习惯地挖了一下鼻孔,然后又惬意地抽了两下鼻子,“那真是开眼界了。”
“那四个轮子的汽车没有马在前面拉着,怎会自个儿往前跑呢?我不相信。”曾繁盛噘起厚厚的嘴唇,一脸怀疑的表情。
“我怎么知道这汽车怎会自个儿往前跑呢?反正我看到前面没有马拉着,后面也没有人推着,它就自个儿突突地往前面跑得飞快,你就是放了一只狗也没法撵上它。”看到曾繁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话,曾庆喜就有点着急了。随即他故意将题话岔开了,张开手掌,伸向曾繁盛:“将你的烟杆借我抽两口。”
“你呀,给我讲了这么多,不就是想着过两口烟瘾吗。”曾繁盛不满地瞅了曾庆喜一眼,随后将别在后腰带上那根用竹子做成的半尺来长的烟杆抽出来,递给曾庆喜。在曾庆喜将烟杆装模作样地叼在嘴巴上以后,他又从衣袋里摸出一撮烟丝填在烟锅里,随即用火镰吧嗒一声点上火。
曾庆喜猴着腰,贪婪地吸了两口烟以后,脸上却现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在往地上一连吐了两口唾沫以后,随即不满地抱怨道:“我的话你总听不进去,你这烟叶仍没晒干,有一股浓浓的霉味,吸进嘴里,感觉像喝药一样苦,还烧嗓子。”
“你这人也是的,有口不花钱的烟抽就够了,还尽挑肥拣瘦的。若嫌味道不好,那将烟杆还给我。”曾繁盛说着,伸出沾满泥水的大手去夺曾庆喜手上的烟杆。
谁知曾庆喜一缩身子,像只灵活的猴子一样,麻利地躲开了。
曾繁盛懒得与曾庆喜一般见识,只是眯起他那双张飞眼,宽厚地笑了笑。“那你告诉我,我家祥成到学堂后的情况怎样?”
“怎样?简直是从盐罐子里跳进蜜罐子里了。”曾庆喜一只手稳稳地拿着烟杆,另一只手又开始不紧不慢地比画起来,“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我将你家祥成还有庆策家的繁卿的行李搬到那幢红墙绿瓦的洋房里的。他们俩住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不大,墙壁用石灰水刷得雪白,杉木地板也不知涂了一层什么涂料,又滑又亮。你不知道,房间里还有电灯,晚上一拉那根细细的灯绳,整个房间比白天还要亮。”
“真的吗?”曾繁盛一脸神往的表情。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对了,”曾庆喜不满地瞥了曾繁盛一眼,随即伸出手,自个儿从曾繁盛的衣袋里捻出一撮烟丝,熟练地填到烟锅里,“等你家祥成放假回家时,有些话你得向他交代清楚。要不然,那小子肯定就会毁在那些洋人的手上了。”
“怎了?”曾繁盛微微抖动了一下,紧张得一下睁大了那双张飞眼。
“你知道不,那文华书院是洋学堂。既然是洋学堂,那肯定就有洋人了。那天早上,我和庆策一道到学堂里与繁卿和你家祥成话别,谁知刚走到那个两端有着两个铁架子的大场子上,就看到你家祥成在那铁架子下面正一招一式地练拳。练拳就练拳吧,你肯定料想不到,在你家祥成的身后竟然有个黄头发、蓝眼睛的高个子洋姑娘正不紧不慢地学着你家祥成练哩。”
“啊——”曾繁盛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短的时间,他怎么就认识洋人了呢?何况还是一个洋女人?”
“谁知道呢。所以你得向你家祥成交代清楚,不定哪天他给你带回来一个怪模怪样的洋媳妇,还给你生一个怪模怪样的杂种孙子哩。”曾庆喜大笑着说。
“这不争气的狗崽子。”曾繁盛大瞪着眼睛,恼怒得眼珠都要从眼眶里滚落出来,随即小声地问道,“那繁卿没有跟洋女人混到一起吧。”
“人家繁卿可不像你们家祥成,仍像在家里时一样稳重。我们去时,他正一个人在房间里埋头看书哩。”曾庆喜撇了撇嘴,竖起一只大拇指。
“我就说了,我家祥成就不是读书的料。但庆策叔偏不信,这下应验了,这下应验了。”曾繁盛懊恼得使劲揪了一下满头刺猬般硬扎的头发。
曾庆策知道先生内心里始终不赞成送曾繁卿到武昌去读书,所以在犹豫了好几天以后,他还是提着一盒从武昌带回来的点心和一小包云南产的上好烟丝,冒着纷纷扬扬的细雨,硬着头皮去到敖家湾。由于用作学堂的那间老屋年久失修,只要逢到下雨的日子,里面就漏得特别厉害。这天先生特意请了两个泥瓦匠维修屋顶,就没让学生们到学堂里来。所以当曾庆策进到学堂里面时,看到先生慵懒地坐在走廊上的那把太师椅上,正对着不远处那棵在微风细雨中显得更加青翠欲滴的刺槐树发呆。从廊檐上斜飘下来的细细雨丝时不时洒在他那件青灰色的破旧长衫上,他好像毫无觉察一样,一动不动。
对于曾庆策的到来,先生连身子都没有动一下,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在左手边的一只方凳上坐下。
“先生,我是来向你说说繁卿在武昌读书的事的。”曾庆策在方凳上坐下后,欠了欠身子,满脸堆满笑容地说。
“哦。”先生轻轻哼了一声。松弛的眼皮往上撩了撩,粗大的喉结也上下蠕动了一下,接着用懒懒的声音问道:“他在那儿还好吗?”
“好,好。”曾庆策点着头,连连答应道。
“那你说给我听听,到底好在哪里?”先生漠然的眼神好像在不经意间瞥了曾庆策一眼,接着又转向院子中央的那棵枝叶繁盛的刺槐树。
“那好,那好。”曾庆策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接下来他将屁股下的方凳往前挪了挪,又清了清嗓子,随后才将他亲眼见到的文华书院,以及别人嘴巴里描述的文华书院,等等,细细向先生介绍了一遍。在介绍的过程中,他努力做到小心谨慎、字斟句酌,并且自始至终说的都是好印象,唯恐一时说漏了嘴,惹得先生担心或者不高兴。毕竟先生内心里是不赞同他将繁卿送到这样的学校的。
然而,在曾庆策讲完以后,先生竟然好半天都没吭声,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曾庆策小心瞅了瞅先生,发现在他讲话的过程中,先生原本微眯着的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就闭上了,仍束着辫子的后脑勺仰靠在光滑的椅背上,干瘪的嘴巴微微张开着,露出里面稀疏的黑色牙齿。
“先生,你在听我讲话吗?”曾庆策犹豫了好一刻,才往前探了探身子,小心地问道。
“在听哩。怎没听呢?”先生好似如梦方醒般长喘了一口气,用含混的声音说。
“那先生有什么指教没有?”曾庆策紧张地问道。
“指教?岂敢,岂敢。”先生蠕动了下干瘦的身子,又将平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卷曲起来,慢慢伸到下巴那儿,用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指捋了捋下巴上那几根焦黄的胡须。
曾庆策不敢再吭声了,只是瞪大眼睛,小心地看着先生。
先生在干咳了两声以后,突然问道:“庆策,你看到刺槐树下那只小喜鹊了没有?”
“喜鹊?”曾庆策愣了一下,将目光从先生的脸上转到刺槐树下面。他在定睛细看之下,发现在盘根错节的树洞里,一只全身羽毛几乎湿透的小喜鹊蜷缩在那儿,正用惊恐的眼神瞅着他和先生。不用猜,这只小喜鹊肯定是在初次尝试飞翔的过程中,抑或是力不从心,抑或是不小心从树枝上掉到地上了。
“还有,你看看刺槐树后面的屋檐下面,那只馋嘴的猫还耐心地守在那儿吗?”先生继续问。
曾庆策紧张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浓密的树枝,又越过近两人高的院墙,确实看到一只黑色的野猫静静地蛰伏在屋檐下,火星般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看清楚了吗?这只野猫已经耐心地在这儿守了近两个时辰了。你想想,如果没有我坐在这儿,这只喜鹊不定早就成野猫的腹中之物了。”先生慢慢地说着,突然撇嘴冷笑了一声。
曾庆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细细回味了一下先生看似莫名其妙的话,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发紧,于是瞪大眼睛,惶恐地看着先生。
这时,先生战栗着坐直了身子,并且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那只小喜鹊,用突然变得尖细的声音对曾庆策说:“知道不,你们家繁卿就有如眼下这只可怜兮兮的小喜鹊,你们或者他自己认为翅膀硬了,就可以展翅高飞了。殊不知此时此刻有无数的野猫、野狗在窥视着他哩,只要稍有大意或者闪失,即刻就会成为野猫、野狗的腹中之物。所以,你这做父亲的看似在关心繁卿,实则是在害了繁卿。”
“啊——”曾庆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但内心里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将繁卿送到文华书院的行为竟然是害了繁卿。事情真的有这么严重,这么可怕吗?
“你以为傍上洋人就得意了,就有了炫耀的本钱了。殊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洋人在祖宗的土地上四处办学堂,办教会,其目的就是蛊惑我们的灵魂和心智,久而久之,最终让我们将祖宗留传下来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忘得一干二净。庆策啊,”先生的语气突然变得语重心长了,下巴上那几根原本不停颤抖着的焦黄胡须也逐渐平静下来,“还记得一个多月前我给你家繁卿留的评语吗?”
“记得,记得。”曾庆策答应着,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子,“先生说了,此子看似宅心仁厚,实则心藏叛逆,日后成则乃社稷之福,败则乃家族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