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曾繁卿在整个春节期间的言行举止与以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曾庆策最终将先生对自己的告诫全扔到脑后了。他突然莫名地相信自己儿子的定性,不会轻易被洋人所蛊惑,更不会简单成为那些野猫、野狗的口中之食。在正月十二那天,他雇了一条小船,载上曾繁卿和曾祥成,怀揣着放飞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一样的心情,目送着他们再次离开了曾家铺。在原来的打算里,他是准备像第一次一样,再次将他们送到武昌城的,这主要缘于他对儿子曾繁卿的担心。确实,在春节短短的半个多月中,儿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懵懵懂懂,不谙世事,从曾家铺到金口,又从金口到武昌城,一天多的水路,他始终放心不下。但是,在他试探着向曾繁卿说出自己的打算时,曾繁卿竟然一口回绝了他的好意。这小子平静地看着他,用自负的语气说:“爸,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曾庆策在儿子的反对面前虽然放弃了自己最初的打算,但是他仍偷偷将曾祥成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以长辈的口气严肃地对他说:“祥成,叔爷的话你听吗?”
“听呀,任何时候都听。”曾祥成穿着学生服,认真地答应道,但眼睛却迷惑不解地看着曾庆策。他不明白曾庆策为什么会没头没脑地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你向我保证。”曾庆策盯着曾祥成说。
“我保证听叔爷的话。”曾祥成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了泥土的脚背,小声地说。
“我知道你自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那好,”曾庆策将手放在曾祥成的肩膀上,“到学校后,你要照顾好你叔,不要让他受到丁点儿委屈。”
“这我知道,叔爷。”曾祥成说,“在学校时,他的衣服都是我帮他洗的。宿舍里的清洁也几乎是我一个人全包了。还有,刚到学校时,班上有个大块头的学生欺负他,结果我将对方打得鼻青脸肿的,直到现在,那家伙见着我和繁卿叔仍然躲得远远的——”
曾庆策打断曾祥成的话:“你确实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做的这些事情我这个当叔爷的肯定放心。但有一件事你得记住。”
“什么事?”曾祥成抬起头,瞪大了眼睛。
“你叔在学校里,若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你除了时时提醒他以外,还得及时告诉我。”
曾祥成看着表情庄重的曾庆策,突然咧嘴笑了起来,说:“繁卿叔在学校是最听话的学生,怎会做那些不该做的事,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呢。”
“那样当然最好。但是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仍得及时告诉我。”曾庆策说。
“好吧。”曾祥成犹豫了一下,才轻声答应道。随即又搔了搔头上硬扎的头发,露出为难的表情,“只是繁卿叔若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武昌城离曾家铺那么远,我怎能及早通知你呢?”
曾庆策愣了一下,觉得曾祥成的话有道理。在想了片刻以后,他在曾祥成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说:“这样吧,小的事情你在放假回家时告诉我。若有大的事情,那你就向学校请个假,赶回家来告诉我。这样可以吧?”
“只是,”曾祥成抬起头,迷惘地看着曾庆策,“什么是小的事情?什么是大的事情?”
曾祥成提的问题明显多了点,曾庆策的脸上这时就露出一丝不高兴的神色。“这还要我教你吗?除了有违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八德是大事情以外,其他的都是小事情。”
曾祥成咬了咬嘴唇,然后才低声答应道:“行。”
……
在接下来的两年中,一切都证明曾庆策的担心是多余的。曾繁卿仍是一个乖巧、腼腆的儿子。在这两年中,不管是寒假还是暑假,他都与曾祥成一道按时回到曾家铺,然后在莺飞草长的田间地头,或者在碧波荡漾的鲁湖湖边,消磨掉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当然,在这两年中,曾繁卿的身高有如春天的春笋般,在不经意间已经比他的父亲整整高出了一个头。嘴唇上原先稀稀拉拉的几根又软又黄的胡须也变得又硬又黑了,在人们不注意时,他就像个调皮的大孩子一样,时不时尽力伸出舌头,用舌尖在胡子上轻轻舐拭一下,那神情,那模样,仿佛对那几根突然长出来的胡子充满了浓浓的爱意或者好奇。只是他的身高虽然长高了不少,但是身子骨并不显得强壮,并且习惯性地弓着后背,这让他远远看去更像乡间一个饱读诗书的儒生,整日都在绞尽脑汁地回味那些晦涩难懂的古诗古文似的。
曾祥成与曾繁卿相比,则是另一个类型。他几乎是他父亲曾繁盛的一个翻版,浓眉大眼,口阔鼻方,又浓又密的头发像木匠用来刷桐油的板刷一样,又黑又硬。虽然才十五岁,但方方正正的腮帮子上已经长出了又浓又密的络腮胡子。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变得又粗又重了,可能是因为长期坚持练武的原因,他在举手投足间始终充满了让人记忆深刻的力量。确实,这个时候如果将曾繁卿比作一棵在春雨中疯长的修竹,那么曾祥成则更像一棵久经风雨的小松树。
几乎在不知不觉中,曾繁卿和曾祥成俨然成了曾家铺人的骄傲和自豪。在周边的大小村落里,男女老少谁都知道曾家铺出了这一文一武两位年轻俊才,大家用羡慕的眼神注视着他们,用嫉妒的语气猜测他们无法估量的未来。即使一年前因中风卧床不起的先生,也仿佛忘记了多年前对这两个弟子所下的评语,面对人们在探视他时对这两个弟子发自内心的恭维,他那张布满铜钱斑的瘦脸上也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得意和自豪。
但是,唯有曾庆策在欣喜之余,心中生出一丝惆怅。欣喜的原因自不待多说,惆怅则缘于他内心对儿子寄予的无限希望。他竟然隐隐地担心,就儿子现在这副品行,日后完全有可能像自己一样,最终只能成为一个蛰居在穷乡僻壤中的乡绅土豪而已。他没办法明白,在洋学堂里待了这几年,儿子的心胸眼界为什么仍限于穷山恶水之中呢?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为什么不能对他产生一点儿吸引力呢?难道命中注定儿子就是一只只能蜷缩在屋檐下的家雀,而不能成为一只一飞冲天的雄鹰吗?特别是在家里待的第三个寒假期间,曾繁卿竟然将村里大大小小二十多位小子、丫头纠集在一起,成立了一个什么童子军以后,曾庆策对儿子的失望几乎到了极致。
也不知道曾繁卿用了什么办法,村里的那些小子、丫头竟然全都俯首帖耳地听从他的摆布。一天到晚全都聚到村后树林边的稻场上,又是列队,又是唱歌,还有模有样地端着那些用高粱秆扎成的长短枪,戴着用稻草编成的伪装帽,在落满枯枝败叶的树林里,在一座座散发出浓浓腐臭味的稻草堆里,噼噼啪啪地学着打仗。成天像在泥地里打滚似的沾上一身泥巴不说,有时甚至摔得鼻青脸肿。更让曾庆策气恼的是,曾繁卿竟然将他母亲何七娘藏在衣柜最里端的一匹红绸布偷出来,撕成一尺来长的布条条,扎在每个小子、丫头的脖子上,让他们像一团团燃烧的火苗似的,时不时在村子的每个角落里四处闪耀。
确实,这些半大小子、丫头几乎在人们不经意间,将原本宁静的曾家铺一下点燃了,照亮了。不大的村子虽然有点儿狼烟四起的氛围,但更多地显得生气勃勃、气象万千。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村里人,并没有因他们的闹腾而感到不适或者生气,反而将他们的闹腾当作一场只有在春节期间才可偶尔见着的猴戏或者京戏,让所有人的好奇心得到满足的同时,几近麻木的感观也受到了刺激。当他们在稻场上进行队列训练时,曾家铺的男女老少,包括邻近村子的男男女女,全都饶有兴趣地围在稻场四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尽情地表演。每当这个时候,在人们印象里一直表情木讷、不善言语的曾繁卿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队列的前面,滔滔不绝地对面前那些高矮不一的半大孩子们讲着一些四周看热闹的人们似懂非懂的名词。比如什么工人、农民、学生、资本家、土豪劣绅,还有什么民主、自由、博爱,等等。那天,在曾繁卿讲到工人和资本家的关系时,已经长得五大三粗的来旺在队列里突然大声问道:“繁卿兄弟,你讲了几天资本家,但资本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能告诉我们吗?”
曾繁卿愣了一下,随即大声解释道:“资本家就是城里的那些有钱人,他们不仅开办了大大小小的工厂,还雇了许多帮他们做工的工人。他们靠压迫工人、剥削工人,才能过上醉生梦死的生活。”
所有人都似是而非地听着,大家对这些新鲜名词虽然感到困惑,但谁也不想在众目睽睽下立马弄个明白。唯有来旺不知哪根神经被绊动了,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他又嚯地举起了右手。“但是,”他大睁着那双细细的眼睛,“我们曾家铺谁也不是资本家,你成天给我们讲资本家有什么用呢?”
“来旺说得没错,我们曾家铺确实没有资本家,但离我们最近的马鞍山街上就有。所以我讲这些还是有用的。”曾繁卿停下自己正讲到兴头上的话题,将目光转到来旺的身上。
“那你说给我们听听,谁是资本家。”来旺仍高举着右手。
曾繁卿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马鞍山街上那座煤矿就是资本家开的,街上那些开饭馆、开木匠作坊、开米厂的人家也全都是资本家,只不过相对于开煤矿的资本家,他们只能算是小资本家。”
这时,看热闹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尖着嗓子喊道:“那么说,你爸也是资本家了?”
曾繁卿顺着声音看去,发现喊话的是罗家湾的劁猪匠罗大牙。这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刺头,什么事情都喜欢争个输赢。此刻,他抱着双手,斜靠着人群外面的一棵桑树,眯缝着双眼,满脸坏笑地看着曾繁卿。
曾繁卿怔了一下,窘迫地说道:“我爸确实应该算得上是个资本家,因为他开了犁头厂,还雇了十多个工人。”
“那你爸不也靠压迫工人、剥削工人,才过上了醉生梦死的生活吗?”罗大牙尖着嗓子说着,随即发出一阵公鸭叫唤似的笑声。
面对这肆无忌惮的挑衅,曾繁卿一下蒙住了,白皙的脸颊立时像喝了烧酒一样涨得彤红,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关键时刻,一直叉着双手像保镖似的站在旁边的曾祥成帮曾繁卿解了围。只见他黑着脸,缓缓往前跨了两大步,用手指着罗大牙突然大声喝道:“我说罗大牙,你想看热闹就看热闹,不想看就给我滚远点。如果存心捣乱,看我今天揍扁你。不信,你站出来看看。”
谁都知道曾祥成是练过拳脚的人,并且眼前这副神态就像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金刚一样。罗大牙顿时被吓住了,嘴里嘟哝着说:“说着玩的,说着玩的,你们别当真,别当真。”然后像只胆怯的乌龟一样,一缩脖子,悄无声息地躲进人群里不见了。
……
虽然曾繁卿的言语有点不着边际,并且个别字眼和事例让人感觉有点毛骨悚然,但是曾庆策全然没有放在心里。在他的意识里,儿子曾繁卿天生性格懦弱,他只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改变人们对他已经固定了的认识罢了。还有,老话说了,秀才造反,三年不中,儿子曾繁卿天生就只是一个读书的料,一个像先生一样的儒夫子,在偌大的世界里,纵使使出全身的力量,你又能翻起多大的浪。充其量,只能在偏远的曾家铺算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算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唉声叹气的曾庆策在内心里不断安慰自己的同时,也时不时安慰愁眉不展的何七娘。确实,儿子在偏远的曾家铺若能够像自己一样,一辈子平平安安当一个乡绅土豪,也是一个不错的人生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