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父亲的突然到来,曾繁卿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思想准备。但他很快从那个站在台上振臂高呼的陌生年轻人,恢复到曾庆策无比熟悉的那个腼腆、羞涩的儿子曾繁卿。在有如波浪般涌动的人流中,他两眼放光,激动地拉着父亲曾庆策的手,连连说:“爸,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是的,是的,我来了,我来了。”曾庆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答应着,眼睛却死死地看着满脸笑容的儿子,好像生怕自己一眨眼,儿子就会从眼前消失。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随着嘈杂的人流逐渐散去,曾繁卿找到一只长条凳让父亲坐下,一脸困惑。
“是呀,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呢?”曾庆策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整个人显得木讷、痴呆。确实,这时候他已经无法将寻找儿子曾繁卿的整个过程完整地回忆起来了。
“我们可费了不少周折哟。”站在旁边的曾庆喜帮着答道,他的脸上同样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曾繁卿弯下身子,伸出手,小心地将父亲脸颊上的泪水轻轻拭去。
“我和你妈想你呀,想你呀。”曾庆策哽咽着说。可能感觉到在儿子面前有点失态,他急忙将脸扭向一边。
“我也同样想你和妈。”曾繁卿抿嘴笑了一下,然后怔怔地看着父亲。
这时,一个戴着黑色棉帽的年轻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将曾祥成找来了。曾祥成穿着一身油迹斑斑的棉衣棉裤,戴一顶浅色的鸭舌帽,脖子上围一条厚实的黑色围巾,乍一看,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工人。他看到曾庆策和站在曾庆策身后只顾咧嘴傻笑的曾庆喜,在惊喜的同时,同样显得非常吃惊。他不住地点着头,慌慌张张地与曾庆策和曾庆喜打过招呼以后,又急忙从曾庆喜的手中接过行李,借以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
“爸,时间不早了,到我们住的地方休息吧。”眼看着仓库里所有的人已经走空了,曾繁卿对父亲说。
曾庆策定眼看了儿子一眼,犹豫了一下,说:“不,有些话今天晚上得跟你谈谈。”
“你累了一整天,那些话明天再谈也不迟嘛。”曾繁卿恳求道。
“是的,天寒地冻的,再说这么晚了,也没地方可以谈话。”曾祥成附和道。
“不行,今天晚上就得跟你们谈谈。”曾庆策这时已经恢复了神志,他使劲挥了下手,用不容更改的语气说,“至于地方嘛,离这儿不远的街上,有一家通宵营业的面馆,我看那地方不错。”
“好吧。”曾繁卿咬了咬嘴唇,又看了曾祥成一眼,只得点头答应了。内心里,他已经知道,接下来将会是一场异常艰难的谈话。
……
“你们的肚子肯定饿得厉害,那就多吃点。”
在面馆里,曾庆策没有征求曾繁卿和曾祥成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地给他们点了两大碗肉丝面,并且额外给他们每人加了三个荷包蛋。当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桌子上时,他又想起什么似的,给曾庆喜要了一碗肉丝面,另外要了二两烧酒,一小碟花生米。他自己却说肚子不饿,什么也没点,只是抽出别在腰上的烟枪,满满装上一锅烟丝,边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边慢慢地抽着。
在幽暗的煤油灯光下,眼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曾繁卿和曾祥成两人已经吃完了面条,曾庆策将目光从曾繁卿的脸上转到曾祥成的脸上,又从曾祥成的脸上转到曾繁卿的脸上,这样来回转换了四次,最后才定格在曾繁卿的脸上。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两眼盯着曾繁卿问道:“你们这样闹了多长时间了?”
曾繁卿迎着父亲责怪的目光,好像一时不明白父亲问话的意思。过了好半天,他才似乎明白过来,轻声说:“有大半年了。”
“大半年了?时间可不短哟。”曾庆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曾繁卿答道。
“这样闹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曾庆策问道。
“不知道。”
“连结果都不知道,还闹什么呢。”
“——”
“那祥成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你放假不回家,是在书院里温习功课,准备报考什么清华大学,这些话难道都是假的吗?是在有意骗我吗?”曾庆策突然提高了说话的声调。
“我们——”
“不要强词夺理,你们俩是不是串通好了,是故意在骗我?”曾庆策的身子已经在微微发抖了。
曾繁卿已经没有勇气面对父亲逼视的目光,只得缓缓低下头,用轻得几乎无法听清楚的声音说:“是的。”
“那你们从先生那儿学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八德还记得吗?”
“记得。”
“记得吗?我看全扔茅坑里了。要不,你们还这样瞎闹腾。”
“我们——”
“其他的就不用说了。今天你只需告诉我一句话,你们还准不准备在文华书院继续读书?”曾庆策冷冰冰的目光像锥子一样,仍没从曾繁卿惶恐的脸上移开。
对于父亲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此时此刻,曾繁卿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他所能做的,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面对曾繁卿的沉默,曾庆策已经变得怒不可遏了,他将手中烟枪的烟锅往桌子上使劲一敲,大声吼道:“你说呀!”
然而,曾繁卿仍然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眼看着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即将发生。这时,一直坐在柜台后面的店老板走了过来。从父子俩断断续续的对话里,他似乎已经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用关切的语气劝导曾庆策:“老哥,别发火哟。年轻人头脑简单,难免说糊涂话,做糊涂事。老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让他们冷静想想,只要知错能改就行了。”
谁知店老板的劝导有如火上添油般让曾庆策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他将烟枪在桌子上又使劲敲了一下,双眼圆睁,大声说:“不行,今天他必须当面说清楚,这书是读还是不读?”
始终用惊恐的眼神看看曾庆策又看看曾繁卿的曾庆喜,这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拍了拍曾繁卿的肩膀,说:“繁卿,我们到店外站一会儿吧。”
曾繁卿看了父亲一眼,然后站起身,跟着曾庆喜走到店外。
已是半夜时分了,淅淅沥沥的雨雪仍没有停止,随着穿街而过的北风,肆虐地洗劫着大地上的一切。四下里漆黑一片,整个世界好似浸润在一只巨大、冰冷的墨水瓶里,让人在窒息的同时又忍不住瑟瑟发抖。这时,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好似从地底深处传来一样,既像一个绝望之人的无助叹息,又像一个恐惧之人痛苦的呜咽。
“繁卿,你就告诉你爸吧,这书是读还是不读?”曾庆喜低声哀求道。
“我——”曾繁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欲言又止。
“曾家铺的男女老少,谁都知道自小你就是一个懂事、孝顺的孩子。你是家里的独苗,你爸对你的关心爱护,对你寄予的希望,你比我们这些外人更加清楚,更有感受。还有,你爸的性格和脾气,你我都是知道的。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逆着他的性格和脾气,否则——”黑暗中,曾庆喜将手搭在曾繁卿的肩膀上,忧心忡忡地说。
时间在难耐中慢慢地流淌。过了好一刻,曾繁卿抬起头,直视着墨黑的夜空,好似自言自语地说:“庆喜叔,如果这书我不读了,我爸会怎样?”
“会怎样,我也说不清楚。但今天你若不遂他的意,他是绝不会饶了你的。这是肯定的,是没办法躲过去的。”曾庆喜小声说。
曾繁卿站了一刻,没再说话,然后自顾自缓缓地走回到店里面。他站在父亲曾庆策的面前,对父亲凝视了好一会儿,才用平静的语气说:“爸,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但是,基于方方面面的原因,这书我还是决定不读了。”
“不读了?”曾庆策仰起头,一下张大了嘴巴,“那好,今天晚上你就随我回曾家铺。我绝不能为了读那破书而失去唯一的儿子。更不能为了那狗屁的光宗耀祖,连自己的儿子都搭上了。”
“不,书我不读了,但曾家铺我也不回去。”曾繁卿却用坚定的语气说。
“什么?你再说一遍。”
“书我不读了,但曾家铺我也不回去。”曾繁卿咬了咬牙,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你还真翻天了。”曾庆策大吼一声,腾地一下站起来,扬起手中长长的烟枪,将铜质烟锅直朝曾繁卿的额头上砸去。曾繁卿竟然没有躲闪也没有退让。随着烟枪闪过,只听得啪的一声,一股殷红的血水像小溪一样从曾繁卿额头上的伤口里慢慢渗出,流过白皙的脸颊,又汇集在尖瘦的下巴上,最后一滴接着一滴,缓缓滴落在深色的长衫上,并且很快在那儿形成一个碗口大小、形状怪异的血色印迹。
由于自小到大,不仅从没大声吼过自己的儿子,更没有亲手打过自己的儿子,所以在手中的烟枪猛地被挥出去的那一刻,曾庆策一下被自己暴怒中的行为惊呆了。待他好不容易从儿子脸颊上流淌的那丝血水中清醒过来时,却陡然发现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儿子已经完全变得陌生了,仿佛只是一个与自己没有一点儿瓜葛的外人。他嘴唇紧闭,目光平静,像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雕像般站立在自己的面前,任凭那一丝细细的血水,在冰冷的脸颊上缓缓流淌。这个时候,曾庆策已经彻底明白,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面前,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并且有可能因此永远失去这个唯一的儿子。
曾庆策再也无法支撑几近崩溃的精神了,突然间,他像一尊被人陡然抽去支架的泥塑一样,颓然地瘫坐到座位上,并且从胸腔的深处迸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号:“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哟,竟然生了你这么个不肖之子。”
……
淅淅沥沥的细雨在不经意间已经停了,但四下里仍然冷得像置身于冰窖之中。天空漆黑一片,不远处江汉关钟楼上报时的悠长钟声,让天地间显得更加沉寂、落寞。
凌晨时分,曾繁卿陪伴着父亲曾庆策,还有曾庆喜和曾祥成,沿着泥泞的街道,缓缓往江汉关码头走去。一路上,谁都没说话,有如几个素不相识的人在结伴而行。曾繁卿表情肃穆,像凝结了一层薄冰,额头上的伤口虽然贴着一块黑色的火柴皮,但脸颊上那道已经凝固的血痕仍然异常醒目。曾庆策和曾庆喜的脸上都充满了绝望和无奈,确实,在内心深处,他们为自己面对已经变得陌生的曾繁卿却无能为力而深感自责。这就像面对自己的儿子在波涛汹涌的湖水中苦苦挣扎,即将被死神吞噬的时候,自己却无法伸出手去拉他一把一样。而曾祥成的脸上却呈现出无法掩饰的茫然。也难怪,在他自己的计划里,他原本是准备与曾繁卿一道留下来的。但是曾繁卿却死活让他随父亲一道回到曾家铺去。曾繁卿的理由无比充分:“你是我父亲出钱让你出来读书的,如果你在读书过程中有什么不测,那我父亲肯定无法面对你的父亲以及曾家铺众多的父老乡亲。再说了,我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你在家里,可以时不时帮我照顾一下他老人家,免得我在外时时牵挂。”在曾繁卿恳求的目光下,曾祥成最终只得妥协。
破败的候船室里没有一个乘客,唯有靠近左边的铁栅栏那儿,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叫花子,靠在一只早就熄灭的铁炉子边上惬意地打着瞌睡。在他们的脚边,趴着一只土黄色的同样在打着瞌睡的小狗。
冒着浓浓黑烟的铁壳汽船在六点钟的时候才跌跌撞撞地靠上码头。曾繁卿小心地将父亲他们送下长长的石梯,直到他们跨过铁质的船舷才停住自己的脚步。然而,在失落的曾庆策回过头与儿子曾繁卿的目光再次交会的那一刻,曾繁卿突然大步跨过船舷,一下冲到父亲的身边,颤抖着将父亲已经变得佝偻的身子紧紧拥在自己的怀里。直到悠长、悲戚的汽笛声开始嘶鸣时,他才匆匆解下自己脖子上的那条浅灰色围巾,小心地围在父亲的脖子上……
汽船在悠长的汽笛声中缓缓离开了码头。江面上,青紫色的雾气恣意弥漫,天空和对岸的一切全被掩没在浓浓的雾气之中。
透过汽船上冰冷的铁窗,曾庆策清楚地看到,儿子曾繁卿有如一尊雕塑般跪在逐渐变得模糊的码头上,最后被浓浓的雾气完全遮掩住了。
这是儿子曾繁卿留在父亲曾庆策脑子里的最后一幕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