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位于大周的南疆。
而南林县又位于荆州的最南边,这是一片新开辟的土地,在地图上就如同一处半岛,探入迷雾深处。
在南林县的县城之外,紧靠迷雾边缘的一处山脚,有着一间破败的道观,四面倒塌的院墙之间,只见一片残屋破瓦,唯有大殿还有几分形状,勉强立在那里。
虽然被散逸在外面的雾气遮去稍许,但来自天空的阳光依旧热情,欢快地洒落在大地之上。
透过砖墙瓦片间的缝隙,缕缕阳光漏进了昏暗的大殿,勾勒出笔直明亮的轨迹,同时也映照出无数细微的浮尘。
大殿之中很是空旷,没什么多余的装饰摆设,就连神位上的神像都被毁去了大半,只留了下半身的褪色泥胚,更不见什么匾额神牌。
也不知道过去在这里吃着香火的,到底是哪位神仙。
神像前有片空地,想来原本是留给信徒参拜打坐的地方,可现在却被一堆只剩余烟灰烬的篝火占去,篝火附近竟还有碎骨鸡毛,杂乱散落在地上。
离篝火稍远点、靠近大殿正门的位置,一个人影仰面躺在耀眼的阳光之下,光斑闪烁,模糊了面容,只能从紧闭的眉眼间看出是个岁数不大的少年。
一只酒葫芦正压在少年的胸口,随着中气十足的呼噜声一起一伏。
……
“砰、砰、砰——”
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传入大殿,抑扬顿挫的呼噜声随之一滞,但转瞬复起。
躺在地上的人影依旧沉醉在梦乡里,根本没有张目,只是抿了抿嘴,挠了挠脸,然后翻身滚了半圈。
唯有胸口的酒葫芦滚落在了地上,骨碌着转了两圈,然后不停地来回晃荡。
“砰、砰、砰——”
敲门的声音停了一会,很快又响了起来,力道也变得更重了,听起来,就像是在砸门一样。
这下,地上的人影终于被吵醒了,他挣扎着撑起身,眼睛张开一条小缝,紧接着就被阳光刺地重新闭紧。
一双手先是盖住脸,但很快又捂到头顶,痛苦地呻吟出声。
“砰、砰、砰——”
又停了一会,锲而不舍的砸门声再次响起。
地上的人影发了会呆,长叹一口气,动作艰难地爬起身,拖着步子走向门外,垂头丧气。
满身都是不情愿的味道。
……
和道观的其他建筑一样,道观的大门也早就破烂得不成形状,两扇门板的门枢只是勉强半挂着,关都关不拢。
说白了,就算不看那些坍塌的院墙,光看这门,就不像能拦住人的样子。
可门外站着一中年汉子,就是不肯进来,只是握着拳,不停锤砸那摇摇欲坠的破烂门板。
这中年汉子的身形看着有些佝偻,全身都带着莫名的焦躁与紧张。
“呃唔——求求你了,这位大哥,别砸了,行不行?这声音吵得我头痛。”一道人影从大殿内走了出来,拖沓着步子,双手正捂紧脑袋,用力按压额角,口中呻吟哀求道。
虽然没什么精神头,但大殿里出来的这道身影,细看年岁确实不大。只是穿着上实在邋遢,在加上因为宿醉而扭曲的五官,才将少年人的朝气全部掩盖了去。
门外的中年汉子双眼直勾勾地看过来,却没有开口说话。
按压过额角,也许是终于感觉舒缓了,少年放下了手,与中年汉子沉默对视了半天,无奈之下只能先开口问道。
“我说,这位大哥,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事情?”
好像是闻到了少年嘴里喷出的酒气,中年汉子皱了皱眉,微微别开头,表情看起来很是嫌弃。
“这里是北山宗的道观吗?道观里的道士呢?”
“是,这破地方除了是北山宗,还能是什么?”门内少年的回答有气无力。
接着少年又抬起手指了指自己。
“还有,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名道士。”
“你是道士?那你为什么满身都是酒味?你的发髻呢?你的道袍呢?”
少年理了理头发,捋下两根枯草,随手丢掉。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北山宗穷,没本事讲究,所以没道袍,也不梳发髻,更不戒酒!”
“可是……”
“等等,别可是了,你先说说你到底是谁?还有找我们北山宗干嘛?”
门外的中年汉子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少年直接打断,脸上的表情忍不住抽搐了两下,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开口答道。
“征役,我领命前来北山宗征役。”
“县衙的人?”少年问道。
“是的。”
“之前不是征过了吗?我师傅已经跟你们去了!”
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
“人不够,还得再征。”
“那衙门给钱粮吗?”少年一边问,一边走回大殿。
“给。”中年汉子依旧站在门外未动。
也许是发觉回答的话音变弱了,少年转身看向身后。
“你为什么还站在外面?干嘛不进来?”
“没人请我进去。”中年汉子有些无奈。
“只是跨一步的事情,你直接进来不就行了?你还真把那破门当回事了?”
中年汉子没说话,只是看了看脚下,然后摇摇头。
“有什么好矫情的?非得让人请……”少年初始有些不耐,可说到一半,突然恍然大悟,“你不会是名拳师吧?就是那些给当官的当手下?必须守誓的拳师?”
中年汉子僵着脸,点了点头。
“那你发得是什么誓?”
摇了摇头。
“不能说?”
犹豫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那好吧,现在我以北山宗的主人身份请你进来。”年轻人不得不举手相邀,指向大殿方向。
中年汉子略显迟疑,先虚抬一下腿,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门槛,最终还是落回原地未动。
“看你穿得这么邋遢,一副小贼的样子,哪里像个道士?莫不是在骗我?我不进去,你先把度牒交出来给我看看。”
“呸,谁小贼?势利眼!你喜欢就在这里等着。”
少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重新走向大殿,过了很久才走出来,腰间多了狭刀与酒葫芦,背后背着一包行囊,一只手提着一杆铁枪,另一只手里拿着度牒。
衣服虽然没换,但是也稍稍整理了一番,看着干净精神了许多。
少年还没走到面前,就将手中的度牒用力扔给中年汉子,带着几分气愤。
“张大你的眼睛看仔细了,这是不是小爷的度牒?”
中年汉子把度牒接在手中,正反翻了翻,没再继续质疑少年的身份,却对少年新添的行头起了疑问。
“你拿着行囊干嘛?”
“不是要征役吗?我当然是跟着你去应役啊!”
“北山宗就没有其他人了吗?”中年汉子很是惊讶,虽然没有进来,却探着头往里面张望。
“你什么意思?北山宗除了师傅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役,你们衙门爱征不征!”
“可这刀枪又是怎么回事?你的法剑呢?”
“谁说道士只能用法剑?没见识!”
“那……那……那……”中年汉子很是纠结,可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少年抬头看了看头顶毒辣的日头——躲在薄雾之后,有些朦胧。
“还有问题吗?没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了,去到县城还有段路呢,已经赶不上午食的点了。”
中年汉子闻言愣了愣,回过神来时,少年已经走出了门,正与其错身而过,赶紧急声道。
“等等!你得先在这里签押下名字,由我和度牒核对。”
说着,中年汉子从怀里拿出一块木牌与碳笔,递给少年。
少年接到手中,将铁枪夹在腋下。
“对了,衙门这次征役,是要我们去做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了,到时候会有人告诉你的。”
中年汉子明显敷衍道,但少年也未在意,低下头将名字涂写在木牌上,同时嘴里还在碎碎念着。
“北山宗,阎虓虎,势如虓虎的虓虎。”
只是少年没有看见,这一刻,中年汉子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忍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