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无数的露珠在熹微的晨光里晶莹闪烁。有一丝丝一缕缕乳白的雾在草地上和树林里流淌或缠绕游动。风里有树的味道、花草的味道、虫蚁的味道,轻轻地飘过来,飘过去,没个完结。
在山野,在它活动的范围之内,它熟悉每一块石头、每一丛野草。一块石块被移动,一丛野草有了变化,它都能察觉无遗。所以它从未吃过猎人设置的毒饵、兽夹或者陷阱之类的亏。
它喜欢在草地上风一般纵情奔跑,让草地在爪下唰唰作响,散发出一种使它兴奋不已的青涩味道……
它更喜欢在茫茫的雪野奔跑。除了它的脚印,荒原的雪地贞洁得未被任何目光扫过。跑啊!跑啊!雪地在脚下臣服地发出轻微的呻吟……
啊,山林!啊,草地!啊,雪野!啊……
这时,它发现笼子里有了一罐水,还有几团淡黄的透出点腥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时候放进笼子的。再机警的动物,总有沉睡过去的时候。
它先是拼命饮水,然后去吞食那几个拌着麸皮的饭团。匆忙之间,它呛了几次,噎了几次。若在平时,它绝不会吃这种来历不明的食物。
两头豪猪隔着钢丝网好奇地看着。这对豪猪出生在动物园,在栅笼里长大,娇生惯养,浑不知大饥大渴为何物。
囚狼趴伏着吃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之后,才听到早就响着的麻雀的噪吵。笼子和草地之间横着一条灰蟒似的水泥路,路边有几棵树,麻雀们就在这几棵树上追逐嬉戏,噪吵不休。
和浮躁的麻雀形成对比的是一对乌鸦。它们并排站在一棵树的高枝上,安详地梳理羽毛。
在山野,狼乐意和乌鸦相处。狼逮到猎物,叼到僻静处享用的时候,挺愿意有一两只乌鸦停留在附近。有乌鸦在,狼就不必警惕环境,就可以安逸地享用美味。这种黑色的鸟站在高枝上,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如果有什么危险临近,便会有所反应,也就在无意间向狼发出了预警。乌鸦也挺喜欢和狼相随,它们不是来交朋友的,而是希望得到一点残余的食物。
乌鸦突然展翅离开了树枝。
公狼机警地站起身来,转动一对尖尖的耳朵。
果然有了情况:水泥路上蹦蹦跳跳地走来了一个男孩子。
男孩子背着书包,仰着脸走路,在空中寻找什么,嘴里在呼叫着一个声音:“呀——呀——”
乌鸦在空中盘飞,应和着“哇——哇——”,然后一侧翅盘旋着向下降落。
孩子举起他的手,展开他的手掌。
一只乌鸦在飞行中叼起孩子手掌上的一块食物,然后一压翅飞回到那个高枝上。另一只乌鸦也重复了同样的动作,站到它同伴的身边。这一连串动作熟练而默契,看来这种配合已经重复过许多许多次了。
男孩子快活地拍拍手,大喊了一声。胆小的麻雀一齐噤声,随即“哗啦”一声四散逃窜,一转眼都不见了。
饥饿的公狼又忘记了它被囚禁的处境,又在窥伺着、盘算着怎样袭击这个小小的人。
孩子却轻捷地直向公狼这边奔过来了。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衣裳,脖子上的红领巾一跳一跳的,被阳光一照就像一团可怕的火。
公狼双耳笔立,颈毛直竖,把身体调成一条压缩着的弹簧,喉咙里滚动着一个低沉的声音——表示敌意和警告。
离笼子一步远的地方横着一根铁管制成的扶手。男孩子在扶手那儿停留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狼听不懂人话,却能依稀揣测出人的态度,它觉得这个白衣少年对它并无恶意,也不怕它。
钢丝网那边,豪猪又在戏水了,发出讨厌的啧啧声。
狼在笼里转了几个圈,没精打采地躺下,一只耳朵贴在地上,另一只耳朵竖着,不断变换方向。它眯起眼睛想睡一觉。白天是狼睡觉的时候。
它哪里知道,白天正是动物园开放的时候,即将有一批又一批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到这儿,隔着栅栏观看它、挑逗它、折腾它。
始自远古时代,人和狼就结下了深刻的仇恨。这种根深蒂固的世仇,使狼一见到人就立刻会产生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强烈的对抗情绪。经过一代又一代,一百代又一百代的反反复复的较量,狼节节败退,被迫退向越来越狭小的荒野。它们不甘,又无可奈何,因为它们已经无数次地领教了人的强大和无情。当狼单独面对人类时,除了仇恨之外还有一种难于抑制的惶恐。人狼相对,狼要么逃遁,要么疯狂进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真是不共戴天。这也就注定了囚狼的尴尬处境——在这里,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咫尺之外,而它无法进攻又无法逃遁,这实在是一种残酷的精神折磨。
面对一批又一批的游客,它一次又一次地狂怒,一次又一次地暴跳,一次又一次地沮丧,几乎整天都在徒然地奔突、嗥叫,处于一种交织着仇恨、愤懑和屈辱的激动之中。
傍晚时分,它到底心力交瘁地倒下了。它蜷缩着,奄奄一息,就像大雨中的一坨黄泥,就像火炉边的一堆雪。然而,它倔强地睁着眼,眺望着那一脉苍苍茫茫的远山。在这样的处境,它更怀恋它的山林、它的自由、它的强悍。
狼在伤了病了沮丧了的时候,就会紧紧地依偎大地,拥抱泥土。它们以为孕育哺养了无数生灵的泥土会给它们身体注入新的活力。虽然大地上有时会有陷阱,但它们还是最信任泥土——不相信泥土,它们还能相信什么呢?
一片水门汀把它和泥土隔绝了。它身下的水门汀彻骨地冷。它颤抖着,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咯咯作响,犹如一个行将坍陷的洞穴。它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肚子底下的一块小石子上。在这个笼子里,这块石子是它唯一信任的东西,这石子和山里的石子是一样的。石子硌得它生疼,可它愿意。幸亏有这石子伴着,否则它会更加孤寂难挨。它曾经是一条独来独往的独狼,可它从未感到过孤独,因为有大自然陪伴着它。
这时,它看见水泥地上走来了一只虎。
它打了一个激灵,悚然抬起了头。
其实这不过是一只猫,一只有褐色条纹的黄猫。这条狼从未见过猫。
这虎怎么这么小呢?它想。
这猫是白衣少年的宠物。白衣少年在黄猫之后出现在狼的视野里。少年推着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他爷爷。这位白发老人是一位动物学家,曾在这个动物园工作过几十年,早退休了,几年前瘫了半边身体,可他依然喜欢接近动物,每天叫孙子用轮椅推着他到动物园来走走。老科学家把儿子培养成了动物学家,还希望孙子也爱上他从事过的事业,所以从不放过向孙子讲述动物学的机会。这会儿,他在讲猫。他说猫全是色盲患者,猫看见的是一个黑白的世界。他出了个题目:设计一个实验来证明猫是色盲。
白衣少年听得入神,想得入神。多么有趣的动物世界啊!
他们不知不觉就到了囚狼的栅笼面前。
老人让少年给新来的公狼起一个名字。
神情恹恹的公狼这时躺成一个Z字。白衣少年本想叫它“佐罗”,可公狼换了个姿势,看上去很像一个行书的“少”字——粗大的尾巴就是“少”字的最后一撇。
爷孙俩最后商定叫它“少爷”。
“少爷”的身体状况不妙。老动物学家明白它的病因。他比较理解这条强悍不驯的野狼。老人让孙子把轮椅推向草地,指点着让孙子采撷了一捧草,送到了“少爷”笼子里,然后马上走开了。“少爷”除了需要这种药草也需要安静。
狼会吃草吗?
这不是一般的草。它的名字叫漏芦。狼在精疲力竭时会千方百计寻找这种草吃。动物学家知道这个。当夜幕降临之后,“少爷”才开始吞吃漏芦。这也是狼的一种本能。它们尽量不让人、不让别的动物看见它们吃这种药草,似乎这是狼族的祖传秘方。其实,这是狼的祖先从鹿和马那里学来,然后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这时,在上风头的黑暗里,正有一对阴险的眼睛注视着狼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