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前一条河，水静静的，清清的，水中一切明晃晃的：鲫鱼优美地甩着蝉翼般透明的尾巴，用好看的小圆嘴使劲吮着被水流带到鹅卵石下边的米粒儿（人们常到河边淘米）；一种不知名的、身上有美丽花纹的小鱼，总是成双成对地摇着尾巴，浮上沉下，在稀拉的水草里不知疲倦地转圈儿嬉耍；透明得像玉一样的虾，附在青青的草茎上，待腻了，弓起身子一弹，悠悠地弹出老远。水静，水清，岸边老柳树上的花喜鹊，倒映在水上，清楚得看得见飘动的羽毛。有时，花喜鹊突然展翅飞起，水底的鱼猛一惊，回头窜游，搅起一溜浑水，可是很快地，水又静了，清了。
这里的人，常爱把这条清水河跟人连在一块儿说。老牙瘪嘴的老奶奶看见扎小辫的小丫丫生得干净、清秀，说：“真体面，活像清水河里的水洗出来的。”某个人心地不纯，净冒坏主意，常做没脸事儿，就会有人蔑视地对他说：“去！坐到水边，照照你那心，你那腌臜嘴脸！”同样，某个人心眼儿透亮得像玻璃做的，人们也爱用清水河里的水来比他。
鸭宝，就是喝着这纯净的河水，长到了十二岁。
鸭宝爱这条河。
可是眼下，他却要向它告别，从它身边离去，跟爸爸远走，闯荡江湖去。这一决定，是爸爸前天傍晚在看到他又被村里那帮小鬼头欺负后做出的。
他太老实，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一帮小鬼头就欺负他老实，由一个“机灵鸟儿”出主意，合伙又欺负他了。“机灵鸟儿”摇头晃脑地说：“鸭宝，你信不信？我会玩‘隔墙拿碗’的魔术。你用屁股把一只碗抵在墙上，我呢，隔着墙就能把碗取了。不过，先得把你两手捆起来。”鸭宝又信了——他总是信人的话。结果，被那帮小鬼头又揪鼻子，又扯耳朵，到他胳肢窝里使劲挠痒痒，还往他脖子里灌沙子。他想跑，可又跑不得——屁股抵着碗，手又捆着不能把碗取下，一跑，碗就会“咣当”跌在砖地上打个粉碎。
爸爸来了，小鬼头们一见，撒丫子就跑，一溜烟儿没了影儿。
爸爸从他屁股与墙之间取出那只青瓷大碗，气得用脚朝他屁股蛋连踢三下，不解气，又拍了他的后脑勺：“你个笨蛋，算是无用到底了！”
鸭宝哭了。
晚上，爸爸在数落他一通“缺心眼的木疙瘩”之后，对妈妈说：“这样下去，这小子一星用处儿也没有。我要带他出去练练，闯闯码头！”
妈妈不吱声。鸭宝上不上学，她倒并不在乎，只是一想到让鸭宝跟爸爸出去，心里就不愿，别扭，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这两年，也不知怎么的，她跟爸爸越来越生，越来越淡漠了。爸爸出远门了，她无言。爸爸大包小包地背着东西回来了，她还是默默的，像一块石头。爸爸挣回来的钱，她别说用手碰一碰，连看也不看一眼，却宁愿自己起早带晚地打草，靠养鸭生蛋挣钱花。她那对变得有点迟钝、麻木的目光里，又含着多少失望和忧伤？
她望着鸭宝……
鸭宝心里是愿意跟爸爸走的。爸爸常对村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讲那遥远的大山、大河和五彩缤纷的大都市。他讲得神采飞扬，两眼发亮，让那些挤到圈子里的小鬼头听得都淌哈喇子。清水湾以外的一个广袤的世界，是那样有力地诱惑着这个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鸭宝。他又是多么厌恶跨进学校的门槛啊！他从不贪玩，晚上，在小煤油灯下抠那鬼数学题，一抠能抠到三更天，让油烟把两个鼻孔都给熏黑了。可是……哎！期终考试，却老是在老师的照顾下，勉勉强强地跨上及格线，让那些尽惦记着玩又拿了好分数的孩子耻笑。在孩子们中间，他的确也太不重要了，分课桌，小鬼头们把只有三条腿的一张分给他，而扛木头盖教室，却尽让他扛憨头，他们扛轻飘飘的梢梢儿，还使劲扭着屁股，呀呀地哼着，催他快跑。争论什么（比如说世界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他只能在一旁呆呆地听着，即使说对了，他们也不会听他的。是呀，鸭宝算什么东西呢？他大了，有自尊心了。他觉察到有人在欺弄他，很伤心。被爸爸踢了屁股以后，他更想跟爸爸出去。想想吧，过了半年以后再回来，他知道了多少谁也不知道的东西！他是这里唯一出过远门的孩子！那时，可就气粗多啦，看黑牛和小杏子他们还能乜着眼小瞧他！
可是，看到妈妈眼底发出的那温厚而忧虑的目光，鸭宝却把头垂下了。妈妈的话，他几乎每一句总是不折不扣地听从的。他没了主意——他就少主意。用脚趾挖着泥的地面，不一会儿，就出现一个圆圆的小坑儿。
爸爸却执拗地要带鸭宝出去，他铁下心，要把鸭宝练成一个跟他一样有用的男子汉。再说，他长期漂泊在外，一个人也怪孤单寂寞的，他需要一个伴儿。
鸭宝抬头望着妈妈的眼睛。
临到妈妈真正下决心的时候，她却又不愿让儿子放弃他愿意做的事了。妈妈就是这么一个心肠温软的乡下人：“鸭宝，那……就跟你爸爸去吧。外面天地大着哩，你这孩子，心眼儿太实，是该闯闯啦。”
一家子人立即高高兴兴。
上路的头天晚上，妈妈把鸭宝拉到房里，从铺席下边摸出三十块钱来，要给鸭宝缝在裤腰里。看到这些压得板板的票子，鸭宝眼前又出现妈妈背柴火到小镇上去卖的情景：柴火捆好大好大呀，像座黑色的小山重重地压在妈妈十分干瘦的身上，她佝偻着背，脑袋几乎要贴到地面似的走着，脚下的小路是那样的长，又那样的窄，她不时地停下，用手擦一擦迷糊了眼睛的汗水，又往前走，走……他连忙用双手推开了这含着妈妈的艰辛、浸着妈妈汗水的钱：
“妈妈，爸爸会挣到钱的。”
妈妈望着手里的钱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鸭宝拉到身边，一针一线给他在裤腰上缝着小口袋，一边缝一边说，像对自己，又像对鸭宝：“这钱干净……不会脏手……用得心里不愧……”
鸭宝并不明白妈妈的话，他小，又老实。
妈妈缝完最后一针，用牙咬断线，抬头望着鸭宝：“出去，别惹爸爸生气。”
鸭宝突然瞧见妈妈蓬乱、枯黄、没有光泽的头发里，已杂着几丝白发，把头一低：“我不走了……”
“说好了走就走。”妈妈说，“你也该有主意了。”
第二天一早，鸭宝告别了村头的石磨和河滩上的小牛，告别了妈妈和妹妹小梅子，告别了清水河，跟着爸爸，上路了。
那帮小鬼头，像是很对不起鸭宝似的，帮他拿着东西，低着头跟着，一声不响的，足足送出三里地……
2
一座大都市。
衣服七长八短，帽檐儿耷拉着的鸭宝紧紧牵着爸爸的衣角，不时地将身子藏到爸爸背后，探着脑袋打量着这个高楼耸立、车水马龙的喧闹世界。爸爸一个劲地让鸭宝享受这座城市的全部好处：下饭馆，逛商场，进动物园，到游艺场坐飞船兜圈儿……鸭宝不时地提一提总是往下出溜的裤子，拔一拔老是往下掉的布鞋（妈妈做的，也太大了），心里兴奋而又惊慌，脸上玩得红扑扑的，圆溜溜的鼻头上总挂着几粒汗珠儿。
爸爸又带他坐在松软的皮椅上看了一场电影，从大电影院里出来了。
“你怎么了？走路一拐一拐的？”
鸭宝的脸臊红了：“裤子……湿了……”
“裤子湿了？怎么回事？”
“尿……我憋不住……”
“你不是去厕所了吗？”
“尿池子……那么白，我不敢……尿不出来……”
爸爸对老实巴交的儿子又气又好笑，又给他一个后脑勺：“你可真是个笨蛋！”
不过，鸭宝慢慢地就适应了大都市。
宫殿、大街、高楼、霓虹灯……这一切，叫鸭宝忘记了石磨和水牛，忘记了妈妈和小梅子，忘记了伙伴们，忘记了村前那条静静的、清清的清水河。
玩吧，痛痛快快地玩吧，爸爸兜里有的是钱！
爸爸十岁的时候，就跟爷爷出来“闯码头”了。爷爷是个郎中，背一包草药，一边摇着铜铃儿，一边吆喝着，到处给人治病。据说，爷爷把一个快往棺材里装的人都救活了。两年前，爸爸一甩手，离开了那个穷家、那块贫瘠的土地，走上了爷爷的路，到外面赚大钱去了。
他们得开始干活了。
不是来了吗？
爸爸把一块塑料布往这热闹的街头这么一铺，把大帆布包唰地拉开，掏出无数的小纸包，再放开，放开……露出草、花、种子、树皮、龟壳、乌贼骨……什么都有。再掏，大玻璃瓶儿，小瓦罐儿，里面装着黑色的药末。一会儿工夫，一块塑料布就被杂七杂八的东西覆盖了。
在爸爸摆摊的时候，鸭宝找来四块小砖头，压在塑料布四个角上，就呆呆地盘腿坐在地上。
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布幌儿，这么一抖，把它高高挂在树枝上，上面写着四个黑字：祖传医道。
人围过来了。
爸爸见人渐渐多起来，突然这么一拍巴掌：“诸位！鄙人家住长江边，祖上三代行医，人称活神仙。医道传至鄙人手中，又添几手新招，从南到北，留一路好名声。咱一不骗人，二不唬人，石榔头打石桩，硬碰硬。你问治啥病！头疼、腿疼、腰疼、脖子疼、浑身筋骨疼，拿手好戏是治各种疑难怪症。叫同志，你莫呆等，有啥病，说一声，哎，谈钱是小人……”
爸爸油了嘴，一套一套地往外溜。他不时地拿起地上的瓶子，举在众人面前，用手指笔直地指着，扯直脖子，说这药是什么什么东西配成，能治什么什么病症。他可着劲，大声叫唤，飞着唾沫星儿，忙得欢腾，双手不停，那样子，简直会把石磙儿说得站立起来，把死人说活了。
鸭宝双手托着下巴。爸爸绝顶精彩的表演，简直把他看傻了。嘿，真想不到爸爸还有这么大的本领，硬是吸引了那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爸爸可真是“练”出来了。他在心里为爸爸感到自豪和骄傲。鸭宝记得，他八岁的时候，爸爸做生产队保管员，被人家栽赃（说他贪污一千多元），被抓走关押了起来。他和妈妈去看爸爸时，爸爸满脸胡茬，脸色枯黄，舌头发硬。连话都不会说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活像个白痴。现在，那张嘴！
有人听了一会儿，耸耸肩，一笑，摇摇头走了，甚至还有嘲讽的。爸爸不在乎，不泄气，把瓶子直举到人家鼻子底下，玩命地说，脖子两旁，青筋暴突，像蓝色的蚯蚓。那架势，不逼得你相信，他会跟着直说到你家里。到底还是有人禁不住——动摇了，跟爸爸说病了。爸爸听完，这个纸包里抓一点，那个纸包里捏一撮，用从鸭宝的作业本上拆下的废纸一包，递给人家：“药到病除，精神虎虎。”对方将信将疑，舍不得似的从怀里掏出钱来。一人开头，就有人跟上，生怕灵丹妙药被人抢买尽了似的。爸爸倒不急了：“别急别急，一共十二份，卖完为止！”喝了口水，不喊又不叫，就只顾忙着包包收钱了……
挣了钱，爸爸就带鸭宝往响着音乐的好饭馆里很气派地一坐，好好吃喝一顿，一直喝得直喷酒气，不住地打饱嗝。每天晚上，不是看电影就是看戏。爸爸吃得好，玩得痛快，又不干活儿，养得胖胖的，脑后尽是肥褶，满面红光，比起脸庞瘦小、脸色苍黄，满脸皱纹像干橙子的妈妈，可年轻富态得多了。
自然，鸭宝也感到少有的惬意和满足……
3
“就待在这里。跟我这么多天了，该知道怎么吆喝了。挣了钱，自己买点东西吃。脸皮要厚！”爸爸有心要锻炼锻炼鸭宝，撇下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
鸭宝慌了，不敢抬头见人。这儿是繁华地段。人如潮水涌来涌去。鸭宝只看见眼前是一条条晃动的人腿，耳边是一片嘈杂声。他感到身上一阵阵燥热，额上直冒汗珠儿。后来，他再也待不住，拖着塑料纸，把那摊东西直拖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盘着腿，抄着手，默默地坐在那摊东西前，心里才慢慢平静下来。
偶尔有人过来问他卖什么药，他立即发慌，背好了的话一下乱了，结结巴巴，人家没等他说完，就走了。想到这份难受，他心里就巴望着没有人来打听。不过，还是把那堆东西摊着，认真地坐着，蛮像回事儿。
一直到天黑，他也没赚到一分钱。中午，是饿着肚子，裤带往里缩了两个眼儿坐在那里的。当时，他有点想家，想妈妈做的软软的、有弹性的面疙瘩。他干不了这号事。
晚上回到旅馆，自然又挨爸爸一个后脑勺，外加一顿斥责。他当然听着，因为，这的确怪他自己，谁让他不大声吆喝呢！
“算了！”爸爸不再指望鸭宝单干了，还是带他在身边打帮手。
一天下午，爸爸在一条横马路上卖药。像往常一样，叫卖前他仰起脖子喝了一只生鸡蛋，一叫喊起来，嗓音特别响亮：“哎！有病上前来，无病也莫走开……”
一个中年汉子推开人群，来到爸爸面前。爸爸突然发现那人在用一双很厉害的眼睛看他，不禁肩头一震，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看病吗？”
那汉子不吭声，依然这么瞪着爸爸。
爸爸好像感到有点不妙，转过身去，从地上拿起水杯来，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水，为的是镇定住自己。
那汉子就这么一直瞪着爸爸的脊背。
爸爸终于壮起胆，转过身来又吆喝开了。
那汉子突然转过身去，对着众人：“你们别听他吹牛皮！什么药！全是些没用的烂花草！他根本就不会治病，一派胡说八道！……”
爸爸傻眼了。
鸭宝紧张地望着爸爸。
那汉子不罢休：“大家别上当受骗！”
爸爸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你不好往人脸上抹屎！”
那人甩掉爸爸的手说：“我隔壁就住着个老中医，见了我抓的这假药，差点没笑得背过气去！”他从提包里掏出纸包包，打开，送到众人面前，“你们看看，这是药吗？晒干的马扎菜！”
爸爸满脸红得发紫，下巴嘟嘟嘟地颤着，说不出一句话。鸭宝在那一对对蔑视、愤怒的目光下，害怕了，紧紧地靠着墙根。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缺德！”“赚昧良心钱，不得好死！”“去叫警察，把他抓起来！”
鸭宝感觉到爸爸的身体哆嗦着。
一个戴眼镜的老头自称是医生，把小包挨个看了一遍，开始对爸爸提问题。说到底，爸爸在外闯荡的年头还是太短，这样揭老底的事大概也没有碰过几回，还没练出来呢！他故作镇静地周旋着，不过一会儿，禁不住这个内行老人的步步追问，就乱了阵脚，两片嘴皮子也不利索了，引得那群人直笑：“他也会治病？”那老头摇了摇头，目光从眼镜上方射到爸爸脸上：“干什么不好，要做骗子？”
爸爸浑身猛地一震。鸭宝惊愕地望着老头：爸爸是骗子？是骗子吗？！
像是回答他，大家都说：“骗子！一个骗子！”
鸭宝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人，当然更相信自己的爸爸。他仰脸看到爸爸满脸痛苦的表情，这个老实的孩子忽然勇敢得不可思议，伸开双臂，站到爸爸面前，大声地叫道：“不，我爸爸不……不是骗……骗子！”他的嗓子立即哑了，厚厚的嘴唇不停地颤动着，眼睛里有了泪。
那汉子并不理会孩子的呼喊，更没觉察到孩子眼睛中的急切、伤心和乞求，把手里的药朝爸爸的脸上撒来，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一掉头走了。
爸爸和鸭宝的头发、睫毛上挂着草屑，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木桩儿。
一个戴大檐帽的警察过来了：“收起来收起来！”
爸爸弯下腰，把纸包包和瓶瓶罐罐都装进包里，拉着鸭宝，往那个设在防空洞里的小旅馆走去。
夜里，鸭宝梦见了村前那条河……
4
爸爸闷在小旅馆里，不再上街头给人家看病卖药。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脑门，不时地叹息。
鸭宝不知道该怎么宽慰爸爸了。
爸爸又喝开了。喝了大半瓶酒。
鸭宝拿过酒瓶，央求爸爸：“别喝了，爸爸！他们胡说。我们不理他们，爸爸！”
爸爸抓过酒瓶，把剩下的酒都倒进嘴里，不一会儿就醉了，目光发直地望着鸭宝的眼睛，像摇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嘴里咕哝咕哝的：“不……不……他们没……没说错……”
鸭宝的细眼睛瞪大了！
爸爸用手擤了一把鼻涕：“我……我没有得到你……你爷爷的医术，他……他就死了。真是的，干……干吗死……死得那么早呀？”他难看地笑着，“我只记得你爷爷在街上卖……卖药的模样儿。他卖的可是真药，是从山上采……采来的呀！我是骗……骗子……大……大骗子……”他用那双厚实的手抹着脸。
鸭宝像被雷击了似的，完全呆了，愣愣地望着爸爸那双被酒烧红的手。他把脸转向墙壁，一动不动地待着。那些花呀草的，是他和小梅子从田野上、河滩上，踏着露水，顶着星光，一篮一篮地采回来的，原来，它们竟根本不像爸爸说的那样能治病！他的心被羞辱、愤怒和痛苦咬啮着，牙齿在厚厚的嘴唇上咬出白迹。
爸爸渐渐平静下来。过了几天，爸爸把牙巴骨一错，又抓起大提包，硬拉着鸭宝上街头去了。钱是迷人的东西，它的力量大得足以叫一些人忘记一切！
鸭宝在远远的一个墙根下坐着，把头夹在两膝之间，只露个后脖子。他怕人的眼睛，那一对对锥子般的眼睛；他怕闹市嘈杂的声浪，那令人脑瓜嗡嗡作响的声浪。他用扔在地上的小木棍儿在地上画着，画着……当他抬起头来，看到一堵长着常青藤的墙壁时，一幢茅屋猛然出现在他眼前——啊，那是多么温暖的家啊！这孩子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妈妈和小梅子这会儿在家干什么呢？地都包给各户人家了，妈妈要领着小梅子种四个人的地。妈妈那么瘦，那么弱，翻得动那么硬的地吗？晚上，三间大屋子，只妈妈和小梅子两人守着，空荡荡的，风吹着窗户纸，叭叭叭地响，不害怕？
鸭宝自然想妈妈。妈妈不识字，但全村人都说妈妈人品高。她永远只做她该做的事，这就是妈妈。妈妈用她的心，用她的眼睛，用她默无声响的举动，调教出好一个鸭宝：他不说谎，甚至觉得别人也不说谎。长到十二岁，没说过一次谎！比起其他孩子，他是太老实了些，可怎么办，生成这样子。妈妈有时也气他老实，可心里还是喜欢他；天底下，做妈妈的心里都有杆秤呀！
他想黑牛和小杏子，想水牛和石磨，想那早晨在大河那头颤颤抖抖地升起来，带着最后一颗水珠升上天空的太阳，想河边那架不知什么时候留下来的古老的风车，想那拴在河边树上的带桨的小木船和远方飘来的白帆，想那一河静静的、清清的水。哦，现在他是多么留恋那个宁静的乡村啊！
这孩子想得呆头呆脑，整天不说话。
“怎么啦？”爸爸烦躁地说。
“我要回家！”
“没出息的东西，才出来几天，就想回家！”爸爸照例拍他一个后脑勺，愤愤地把他甩在一边……
5
一天傍晚，爸爸在一个牌坊下给人看病卖药，一位过路的中年妇女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等人少了些，她走到爸爸面前。
“有病？”爸爸主动问。
那女的摇摇头，满脸哀愁：“我那老妈妈有病，已经几天不进茶水了，医院说治不好了，让咱抬回来。您能有点办法吗？”她的眼神告诉人，她未必相信爸爸，但已山穷水尽，想最后碰碰运气，“家不远，您能去一趟吗？”
爸爸指了指地上的东西，咂了咂嘴说：“我得看病卖药，耽误了工夫……”
那女的连忙说：“这放心好了，不会让您白耽误工夫的。”
爸爸领着鸭宝，跟那女的走进她的家。那老奶奶躺在床上，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被子下面好像没有身子，光有一个核桃般大的脑袋放在枕头上。爸爸不露声色地坐下来，一撸袖子，伸出手去，假模假式地给那老奶奶号脉。
鸭宝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爸爸冷漠的脸。爸爸注意到了鸭宝的目光，但却不理会。
过了一会儿，爸爸叹了口气，站起身，招呼鸭宝：“走。”
鸭宝从心底吐出一口气。
“试试看嘛。”那女的在失望中想抓住一点希望。
停了停，爸爸的脸色变得冰冷，仿佛要下什么狠心似的：“你肯花这个大价钱？”
“爸爸！”鸭宝禁不住叫起来。
爸爸用手使劲抓着鸭宝的胳膊，望着那个女的。
“只要能治好我妈的病，花点钱，我不在乎。”
爸爸说：“先吃一些药试试看。这药，是我祖上传下的秘方配制成的，它救活过不少人。”
“爸爸！”鸭宝又一次叫起来。
爸爸用手推了他一下：“到外面去等我！”
鸭宝站着不动。
“你说吧，多少钱？”那女的说。
“不多要。救人要紧。这药里有珍珠粉，我做件积德事，只收你成本费二十块。”
那女的犹豫了一下，豁出去了：“可你不能……”
“说得好。你看我像那号人吗？”
那老奶奶似乎听见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开了。那垂死的目光里含着什么，是求生的渴望？是绝望中的呼救？还是对家人的提醒？对治病人的狐疑？
爸爸避开老奶奶的目光，手有些发抖了。他从瓶子里挑出药末时，抖得满地都是。他包成几个小包包，收了二十块钱，匆匆走出院门，找鸭宝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爸爸回到旅馆，一脸讨好的神情：“你倒先回来了。”他把二十块钱塞到鸭宝手里，“买身新衣服！”
鸭宝把二十块钱狠劲掷在地上。
“你……”
鸭宝望着爸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骗子！”
爸爸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扬起巴掌，在他后脑勺上重重一击！
鸭宝两眼一阵发黑，打了一个踉跄，额头撞在床架角上。他跌倒了。停了停，他睁开眼睛。他觉得额头上湿乎乎的，用手一摸，是血！他没有哭，只是死死地瞪着爸爸！
“骗子？娘的。这天底下，谁不是骗子？老子还让人家坑过呢，差点没打进牢里！你小子，缺心眼，长大了，保证屁用没有！”爸爸冷酷地说着，双手不停地哆嗦。
鸭宝的厚嘴唇颤着颤着，突然大哭起来。
爸爸突然发现鸭宝头上的血，惊慌了，连忙抓起毛巾走过来想给鸭宝擦去，却被鸭宝倔强地推开了……
6
爸爸一边感到不安、愧疚，一边却又露出不顾一切的顽固劲头，像是要豁出去，自己将自己的良心吃掉，自己把自己糟蹋个够似的。
欲望啊，能毁灭一切！
他撇下鸭宝，独自一人，气势汹汹地出去了。
鸭宝孤单单地一个人待在旅馆里。
这是一个设在防空洞里的末等小旅馆。住在这里的都是一些进城做买卖的农民和一些跑单帮的人。过道里，放着一辆辆自己焊接车架的笨重的自行车和各种货物。他们正光着大脚丫子，盘腿坐在小铺上，抽着劣等烟卷，在昏暗的十五瓦灯泡下，噼噼啪啪地甩着卷了角的扑克牌。一个新住进来的农民，响声很大地洗完脚后，在床单上翻来覆去、毫无顾忌地搓擦着。
屋里烟雾蒙蒙。
“咦，你……”一个在鸭宝住进来之前就住在这里的人看到了鸭宝，“你怎么不跟你老子一起出去，小骗子！”他古怪地笑着，那表情说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在挖苦人。
鸭宝的心被蜂蜇了一般，扭过头去。
“小老弟，问你哪！”
“你才是骗子！”鸭宝忍不住了。
那人一点儿也不生气：“哈哈哈……你问问这里诸位大爷，有谁赚过一分昧良心的钱？……别动，我‘大猴子’压你！小三……我们响应号召，进城做买卖，可不骗人……”
于是，这帮人一边使劲甩扑克，一边当着鸭宝的面，放肆地嘲讽着鸭宝的爸爸，其中不时地冒出一两句刻薄得让人难以忍受的话。
鸭宝踢开一张椅子，从烟雾里钻了出来。他身后立即响起一片粗鲁而快活的笑声。
鸭宝喘着气爬出了洞儿，坐到马路边的铁栅栏下。不一会儿，他呆呆地哭了。
老奶奶的那对眼睛，又在他眼前出现。他害怕了，心在哆嗦。他真想用脑袋在水泥杆上狠狠地撞一下。
他的手忽然触摸到裤腰上那个装着三十块钱的小口袋。这个孩子的心顿时感到一阵温暖。天底下，只有妈妈最了解、最信任她的孩子。妈妈知道，鸭宝会早早回去的，她预先给他准备好了路费。他低下头，用牙齿咬断线，用双手摸着那三张浸着妈妈血汗的温热的钱，泪珠儿忽然洒落在石砖上。
他不知坐了多久，然后走回小旅馆。把爸爸从地上捡起、压在席底下的二十块钱拿出，又走出了旅馆……
一小时以后，鸭宝跨进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的老奶奶家的院子。一进门，他听到的是一片悲痛的哭声。他惊慌地退到门外，悄悄朝里边张望着。人们的胸前都别着一朵小白花，臂上套着黑套：老奶奶已经死了！
鸭宝直愣愣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挪动了脚步，走进院子。屋里的人掉过头来望着这个帽檐儿耷拉着、裤管拖在地面的乡下孩子。鸭宝把二十块钱轻轻地丢在地上。突然掉转身，撒开两腿，拼命跑起来……
爸爸的药不会药死人。鸭宝知道，那是爸爸把从河滩上挖来的野菜晒干了，放在火上焙成的灰烬。可是，爸爸却骗了一个垂死的老人的钱，这难道不是罪过吗？
晚上，爸爸回到旅馆，在枕头上看见一张字条，那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但有力地勾破了纸的字：
爸爸：
我回家了。你也回家吧，回到妈妈和小梅子身边。还是家乡好，村前有一条大河，水多静，多清呀！
您的儿子 鸭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