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席暮蓉应了一声,然后又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继续讲到:
“之后妹妹找了人搬家,我就去当监工,一天给他们搬了回来,那时候妹妹也已经在成都安家了。那年中秋节,可能老人不舍得浪费,吃多了也不说,吃完我们还出去散了步。回头九点过,爸突然打电话来说妈倒了,具体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只在那儿干着急。我和老公赶紧边打120边往那边赶,打开门看到爸抱着他的电热水壶直哆嗦,妈手捂心脏躺床上,嘴唇乌青。”应该还是心有余悸,席暮蓉说这话时手又抓紧了。
“当天晚上弟弟妹妹都赶了回来,妹妹抱着我哭,说,‘姐,我好怕,好怕妈就这样子不在了。’好在是心梗,抢救及时,妈醒了过来。但妈醒来稍稍恢复了点儿精神后,就开始不吃药,不输液,对医生护士谩骂,说影响她修行了,她们修行中人是不吃药的。还说她能回来时因为她的‘师父’觉得她凡缘未了,送她回来,顺便用她的身体来创造了一个神迹。”席暮蓉说着说着又把脸捂上了。
“轮胎大法可真厉害,动不动就可以让信徒自己成为耶稣。”我气到忍不住小声地讲冷了个笑话。师父眼皮都没抬一下,席暮蓉应该也没听懂,她继续说:
“两天以后她出院了,因为不好好吃饭。那两天我晚上,妹妹白天,我俩轮流着照顾她。中午我送饭,结果我妈把饭盒摔了,说,不出院就不吃饭。旁边的老爷爷都看不下去,说了她两句,她直接转过头去不理。我只有边哭边收拾,然后去问医生。医生说她现在这个情况不好说,就跟水管用久了锈会多一样,这次疏通后还会不会再堵上,那都看得运气。我想着多观察一下,第二天再给她办出院手续,并且当时心里有气,也就没给她说。当天晚上,我妹送饭过来时,她没发脾气,捧着狼吞虎咽的吃了,旁边老爷爷嘲笑她说,还是得饿两顿才行。”席暮蓉叹了口气,接着说:“我那时已经被弄得精疲力尽,也没心思去计较她还在不在医院待了,第二天就把她接回了家。”
“那之后我们姐弟合计着,爸妈年纪大了,要是谁都没在身边时再来这么一出,那就没人受得了了。于是商定爸妈在妹妹家住一个月,我家住一个月,弟弟家因为丈母娘住着,不方便,就不去他家了。后来爸妈嫌我家难得爬,就固定住在妹妹家,然后爸妈每个月拿2000元给妹妹,当伙食费。”说到这儿,席暮蓉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故事的矛盾点又要来到了,马上正襟危坐,顺便换了支笔;也不知道是我字写太多了,还是没注意拿的笔本来就没多少墨。
“之后妹妹算是体会到了我前十几年的痛苦。她心思单纯,再生气也只有自己消化,久而久之她的脾气也变得非常暴躁。”
“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就不说了;爸上个厕所,厕所门扭坏了不说,马桶没几天也被弄罢工了,妹妹都没说啥,爸自己还生气了,说,‘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比我还没用!’妹妹都没想说他的,他怕被说,连踢带踹地先把话亮出来。”
“我妈倒没把门弄坏,但是妹夫一弄点儿好吃的,她就偷偷摸摸打电话,然后我弟就来串门了,然后又给弟妹打电话,装模作样地说两句,然后多大声地问‘你吃饭没有嘛?’这时我妈就赶紧说,‘没吃就来吃撒,这么多菜。’然后弟妹也就上门了。这两个人做的菜自己都嫌弃的,来了吃得喜笑颜开,完了嘴一抹,客套两句,就走了。”
记到这儿,我可以确定前一支笔的墨水是打满了的,也怪我爱写繁体字吧。“果然还是简体字才经用啊。”我摇摇头。可能幅度大了点儿,席暮蓉停止了说话,我一抬头,正撞上她疑惑的目光,以及师父的...一个白眼。我赶紧又摇摇头,示意没有什么,我只是脖子有点儿酸。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谁受得了?!照顾老人是应该的,但是还得给这两个小的当保姆,任谁都没这义务。有次妹夫直接打笑说,‘***(弟弟名字)这鼻子跟装了雷达一样,一做点儿好吃的就来了’。妹妹觉得挺对不住自己老公的,她也是直肠子,直接去给妈说,以后不准叫弟弟再来。”
“那这不就结了?”我疑惑地问了一句,但被师父瞪了一眼后,马上埋下头来继续记笔记。好在席暮蓉并没有被我影响,稍稍停顿一下后,她半继续半接着我的话说:
“那可捅了马蜂窝了。第二天,妈就闹着要回镇上,先让我跟着去,我确实没时间,然后就让弟弟请假开车送她回去,把她的师父请到了妹妹家。并且一路上还给我打电话说,‘哎呀,这次***送我回的,他开得稳。’我知道她的心思,但她也不想想,100次有事,99次都是她一说话女儿就给她做了,她半句感谢没有;儿子做一次,那就跟菩萨显灵了一样,而且还不是什么好事。自己就是重男轻女的受害者,想不通她为什么还要来这样做!”席暮蓉忍不住哽咽了。
我赶紧递了一张纸,她摆摆手,继续说到:
“妹夫是党员,平时喜欢结交朋友,家里也经常来客人,你说,妈要在客厅里摆一个邪教的像供奉着,不说外人了,稍微好点儿的朋友也肯定会有点儿闲言碎语。而我妹夫是好面子的人,怎么可能忍得下这个?”
“但毕竟是丈母娘,他把话给我妹说清楚了,我妹也觉得不能这么惯着我妈,就直接找我妈理论。我妈胡搅蛮缠的功力我是清楚的,说来说去只有升级成吵架,一吵她就以长辈身份自居,吵着要搬出去住,反过来说得妹妹觉得自己理亏。几次下来,妹妹到我这儿哭着诉苦,我就去她家把妈的师父‘请’到了我家书房。”席暮蓉说到这儿,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我以为故事告一段落,谁知放下杯子她又继续说到:
“然后没过半个月,有天妈自己坐车跑到我家,当时儿子在,因为这个事很烦,我没给儿子说过,结果给她开了门。她给我儿子说来看看师父,儿子带她去了书房,她把买的水果摆好拜了拜后,就让儿子帮忙把相框装进她的袋子里,说还是想把师父带回去好随时参悟。儿子也傻乎乎地帮忙弄了,还送她下楼叫了车。”
“这样就说你儿子傻是不是有点儿太...草...率....”最后的“了”字被我给吞回了肚子,我丝毫不怀疑师父的眼睛里真能射出两把飞刀。
“当天下午回去后,她跟妹妹理论到最后,妹妹跪地上,膝盖上青了一大块;而她熟视无睹,坚持要么把像供奉在她家,要么自己就搬出去住,还说什么房子都已经找好了。晚上妹夫回来了,看自己老婆跪地上哭得稀里哗啦,家里一片狼藉,心里肯定也是火起,问下了情况后,妹夫直接给我妈说:‘妈,您要是觉得我们没把您照顾好,哪儿吃得不好,住得不舒服,您说,我二话没有,马上改;但您要是非要整这个,要搬出去住,那我也尊重您。这句话我放这儿,您要好好地住,我们欢迎;您要想搬出去,我们也不强留。’这一席话把妈说得啥话也不敢接。这个时候爸出来打圆场,一个劲儿说没有没有没有。”
“后面妹夫出差要出去几天,妈就又开始跟妹妹闹着搬出去住,还煞有介事地说在附近哪儿哪儿哪儿。但没想到的是妹妹也被闹得心累了,直接跟她说,‘妈,走嘛,去看看,我给您搬。’以前有人算命说我和妹妹是我妈的福报,从小我跟我妹真的也很懂事,所以感觉我妈有时真的把我们当傻子一样,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按照她的想法来的。”说完这话,席暮蓉神色哀伤,似是不能理解为何亲生母亲在看到了她们姐妹俩不动脑子的善良后,不但不心存感激,反而有恃无恐地对她俩实施了一次又一次降维打击。我摇摇头,在笔记本上写下“周敦颐”三个字。
“这时候她都还要绷面子,肯定还想着我和我妹在搬家中途要劝阻下她。但是我妹全程一言不发,就只帮忙搬东西,我也不说话。没办法,她就撺掇着我爸去给我妹吹风。我爸是真的不想搬,所以他跟我妹说得也就情真意切:‘女儿啊,其实你妈...’‘爸不说了,妈都铁了心要搬,您也不用安慰我了。’妹妹是真的直肠子,没心眼。我在一边倒看得清楚,但心灰意冷了,也不想妹妹再受伤害,也就什么都没说。”
“现在他们老两口就住在离妹妹家不远的一个大学家属区里,我们每周都要去看看,但频率不高。妹妹只要整了好吃的还是要给他们端一份过去,而我妈看到我们变得很热情。之前都还觉得好像这样就好点儿了,但今天把这些话说出来,心里好像舒坦了许多,也理顺了些思路,不过,我突然觉得...很冷...”席暮蓉说完紧了紧肩膀,沉默了。
“您听说过周敦颐以这个人吗?”就在她眼神迷离,神智似乎开始了徘徊,有点儿不能接受自己的想法时,我出言算是及时地打断了她的自我否定。
“嗯?写《爱莲说》那人吗?”席暮蓉应该也不想去继续思考自己的问题了,一有其他问题,她的眼神立刻聚合了回来,略作思索后,她反问我。
但我已经没有机会回答了,因为师父露出了微笑。
“看得出来你们一家人本质都是善良的。”师父顿了顿,也让席暮蓉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不过,善良,但缺乏与之相称智慧的人,只有在遇到了发现其善良,并愿意主动回馈或保护其善良的人时,才会幸福;否则,出淤泥而不染,只是一句空谈。”
“世上之人莫不过如此。”师父又叹息了一句。
“就是,这个世界上,善良并不难。可以说每个人都有‘善’的一面;难的是在发现别人善良后不起邪心歹念,能够控制自己‘恶’的一面。‘大恶之人必有善’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简直说得太好了,相反,那大善之人也必有恶,人从来都是矛盾的集合体。”我得意洋洋地圈着自己写的“周敦颐”,觉得自己说出了很有哲学意味的话。
“大善大恶之人必有大智;看清自己,是有大智慧的前提。维持大善大恶之心很难,所以佛家会说一念成佛,一念入魔。但大善大恶之人毕竟是少数,芸芸众生大多痛苦浮沉在善恶交织中。”师父没有理我,而是又缓缓地说了几句话。
“暮蓉,你们一家都有一个问题。”似乎觉得这谈话距离今天问题的中心越偏越远,师父突然掉转头冲席暮蓉说了这么一句,把她说得一愣。
“其实这也是世人普遍的问题:不愿意面对、承认自己的错误。”师父目光慈祥,和煦的笑容在脸上洋溢开来。
“大善大恶之人毕竟稀少,拥有大智之人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能够看清自己的人太少了。”
“常人,能及时发现自己错误的,十去七八;余人敢勇于面对自己错误的,十去八九;面对错误并愿意改正的,十之一二。能经过以上三步之人,在吸取经验教训之后,知错就改并永不再犯的,才能超越以往的自己。而这,只是大善大恶之人每时每刻需要做到的第一步。”师父的目光渐渐变得严肃了点。
“常人可能做不到每时每刻“三省吾身”,但只要愿意时常警醒自己,发现自己的错误,面对自己的错误,改正自己的错误,然后改变自己,逐步地超越自己,就很不错了。师父,对吧?”我实在忍不住了,边举手边说到。师父赏了我一个白眼。
“之前看你走路的背影步伐,外柔内刚;步子虽小,但落脚的力度不小。说明你的父母把你养成了一个谨慎,有韧性,愿意下苦功夫的人,这点你应该感谢他们。但你缺乏决断,性格有些优柔,所以遇事难以取舍,很容易纠结。”师父转过头,一席话说得席暮蓉直点头。
“你对你父母或者身边人一定是太过谨慎了,所以经常会导致你很纠结,但又解决不了问题;时间一长,你很累,你周围的人也会烦你;即使你的出发点是为周围人好,但你的精力早已被纠结消耗殆尽,所以你表达的方式就会很有问题,你脑袋里想的是一回事,但话说出口之后,就是变了味,别人听到耳朵里,又完全变了意思了。换句话说,就是师父刚刚说的情况,你的善良,遇不到能理解你的善良,愿意反馈并保护你善良的人。”为了不再受师父的白眼,我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细细地为席暮蓉开解着。师父终于点点头。
“对于你的父母,首先,不能惯着,你们已经把他们惯成‘熊孩子’了。”受到师父的肯定,我头都不知不觉抬得高了些,“孔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话你应该多读读。你们和父母的相处现在就是典型的‘以德报怨’,但你们还觉得自己是在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不过在这些事的是非对错上你们还是比较清醒的,所以认知的冲突让你们纠结,导致自己也很矛盾。其实对于你们的父母,就应该让他们清楚地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让他们明白‘作’的界限在哪儿。这样一来,你们轻松,他们也不至于胡闹成这样。”
“现在知道你自己的错误了吧?接下来你只需要勇敢地面对并改正,慢慢的,就能找到自己内心的平和啦。”我笑着多说了一句,席暮蓉本来一直在点着头,突然停住了,从她的眼里,我看到悲伤一下子蔓延了出来。
转头和师父对上了眼神,我知道,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或者说,席暮蓉父母的事情解决了,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