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裴夫人翻了个白眼,起身来,“真是没劲。”
皇帝看见地上那滩血,闭了闭眼,摆手道:“拖出去吧。”
“是!”
侍卫将赵赟的尸体拖出了殿,方明思也被带走。
殿中又恢复了平日的清净。
地上的血也很快被处理干净,可腥味还是存于鼻间。
殷思正要告退,就听皇帝轻轻一唤:“殷思,留下来陪一会朕吧。朕与你,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殷思颔首,笔直立在殿中。
皇帝缓慢坐下,指了指右侧的椅子,“你也坐吧。”
殷思再颔首,坐了下来。
皇帝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叹息道:“小时候父皇正眼看我的次数几乎很少,十根指头都数的过来。他赏识的,喜爱的,都只有大哥一人。大哥聪明,我愚笨。总是被人拿来比较,渐渐的,我变的卑微,不自信,就像今天方芙一样。”
这些事殷思比谁都清楚。他抬眸看着皇帝,在那乌黑发里似乎有几根银色,泛着银冷的光。眼前的人也有过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有过最低谷的时候,也有过悲痛欲绝泪流不止的时候。
作为皇帝,他是只手遮天,高高在上的。
可作为郑慈,他还是会卑微。
从方芙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是那种刻入骨髓的卑微。
一时难过,皇帝眼中隐隐泛着泪光。
殷思起身,凝视皇帝,字字肺腑:“您始终是您,从未变过。”
皇帝笑了,“你不诚实。”
殷思也跟着笑,“微臣的确不诚实。因为您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比先帝做的还要好。即便是有时心狠手辣。可作为一个帝王不恨心又怎能让众人心服?更难能可贵的是您还有一颗仁慈的心。微臣想,这就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模样。”
他眼里有光,肯定着当年那个少年,也肯定着自己。
皇帝还是笑,却笑的开心,“也只有你能哄我这么开心了。让我想起了当年在府邸的时光。”
慢慢的,闲闲的。
月光明朗,雨声动听。
皇帝的声音柔和下来,“时间尚早,不如陪我下盘棋吧。”
殷思点头,笑着应:“好啊。”
子时,殷思才出了宫。
他稍有疲倦,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上马车的那一瞬,殷思回头去看,夜色下还是熟悉的红墙绿瓦,却是陌生的月光。是那般温柔。他抬了抬头,眼中蔓开笑意。
方家落幕。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泗京。
一早就来客栈送豆腐的八娘往地上碎了口唾沫,骂了起来,“方明思可真不是个好东西!还有那个赵赟!两人狼狈为奸,活该!”
水仙捏着帕子顺着八娘后背,笑眯眯的安慰,“八娘别生气,那种人不值得。”
八娘点点头,看着水仙说:“你说的对,他们还不配让我生气!我只是觉得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可怜。”说着八娘就叹了口气,竟红了眼眶。
方家的黄昏来的很快,也在意料之中。
八娘走后,水仙倚在门口,望着头顶的大红灯笼,想着芈瑛如何了。
天将将黑了。
锦凤院。
这是商妈妈第三次来这里。
前两次都是不欢而散,这一次,她不想不欢而散。
七娘摇着团扇,一扭一扭的来到商妈妈跟前,红唇一张一合,“呦!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呀?”她语气还是有着讥讽。
商妈妈看着七娘,语气算平和:“我是来见你们锦凤院的东家。”
七娘要比商妈妈年轻许多,脸蛋漂亮,身材窈窕,笑起来勾人心神,“东家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吗?商荣华,你可别把自己抬太高了。”
商妈妈掀开茶盖吹了吹,不紧不慢的说:“我知道她是谁,叫她出来。”
七娘右手叉腰,用团扇指着商妈妈的鼻子,气道:“我说你可别蹬鼻子上脸哪!”
商妈妈重重将茶杯摔下,冷冷盯住七娘,声音大了起来,“再废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商妈妈是个不饶人的,七娘也是个不饶人的。自然没有退一步的道理,她在门口站定,笑了起来,故意道:“我今天还就是横着了!有本事你就割了我的舌头!”
商妈妈握了握拳,猛地起身,“我今天就撕烂你的嘴!”
七娘挽起袖子,将团扇往地上一扔,眼看着两人就要动手,清泉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外,唤道:“商妈妈。”
七娘看到是清泉倒收敛了些,弯腰将团扇捡了起来,嘀咕了句:“您怎么出来了?商荣华她就是一个泼皮,您不用理她的。”
清泉看了眼七娘,“你先去忙吧。”
七娘只好点头,“那好吧。”顿了下,七娘又提醒了句,“您提防着些,她可不简单。”
清泉没说话。
七娘出去后,屋内静了下来。
商妈妈整了整衣裳,优雅坐下,看着对面冷面如霜的清泉,开了口,“这才是你,秦韶。”她语气很平静,语速也很慢。
她是可怜清泉的。
当年秦家的事那么残忍,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清泉默了许久才开口:“你知道是谁拜托裴夫人杀我吗?”
商妈妈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人要杀你。”
清泉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说:“那个人你很熟悉,就是鸢尾。”
闻言,商妈妈愣了下。
鸢尾和清泉有什么过节?
这般想着,商妈妈便问道:“鸢尾?她为什么要杀你?还有裴夫人不是一向痛恨千面神教吗?怎么会答应她?”
清泉回答:“鸢尾其实心细如发,她很早之前就发现了我是秦韶的事。她怕我伤害到佘冷,所以去拜托了裴夫人。至于裴夫人为什么会答应,这其中自然有利。”
听后,商妈妈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喃喃了句:“鸢尾恐怕会是下一个鬼薇。”
清泉摇头,“她会比鬼薇更狠。”
看着面前的人,商妈妈心揪成一团,“清泉。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杀你,我心疼你。”
清泉微微笑了起来,“师傅也跟我说了同样的话。”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两颗小虎牙,乖乖的。
商妈妈垂眼,沉沉叹息。
有一会了,她才说话,“那教主知道你是秦韶的事了么?”她凝视清泉,眸中是满满担忧。
清泉摇头。
商妈妈松了口气,握住清泉的手,言辞诚恳道:“你听我的话,离开泗京。这里的事我会帮你处理好。”
清泉不说话了。
她潜入金环教多年,就是为了杀死佘冷。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离开。
“清泉,听话。你知道你打不过教主,更难敌金环教众人。一时冲动只会丧命黄泉。”
“我宁可死在佘冷的银霜剑下,也不想再苟活下去!”清泉鼻尖有点酸,她低了低眸,掩饰着。
商妈妈手上用力了些,声音也冷了起来,“清泉!你如果不离开那么就只有死!你觉得你父母希望你这么做吗?希望你也死在佘家人的剑下吗?她们不希望你这么做!她们只想让你好好活着!平平安安的活下去!”情到浓处,商妈妈流了眼泪,握着清泉的手微微颤了起来。
清泉红着眼眶,许久都没说话。
商妈妈将声音放的更柔了,哄道:“听话,好不好?”
清泉还是不说话。
“清泉!”一时气急商妈妈喊了声。
清泉抬起头,拨开商妈妈冰凉的手,身子直了起来,一字一字道:“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为了秦家。商妈妈,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清泉起身,朝商妈妈欠了身,推门出去。商妈妈跺脚,追了出来,她拽住清泉的胳膊,铿锵有力道:“不许那么做!”
清泉抬起右手,将商妈妈的手扯了下去,无言,疾步离开。
商妈妈还想追上去,被七娘拦住了,“您就请回吧!”
商妈妈冷了一眼七娘,忍住没喊,毕竟是在锦凤院,人多眼杂,只好先离开。
七娘对着商妈妈的背影又碎了口唾沫,眼里满是瞧不起。
商妈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锦凤院的。
脚下如灌铅,每走一步都很吃力。
看着停在面前的软轿,她竟然走不到跟前了。
守在轿子旁的侍女察觉到商妈妈的不对劲,立马过来,扶住商妈妈,蹙眉关切问:“妈妈,您没事吧?”
商妈妈摆摆手,“我没事,回去吧。”
侍女颔首:“我扶您上轿。”
商妈妈“嗯”了声,手越发的冰了。
回到媚欢楼已是亥时,商妈妈一路上叹了不少气。看着人来人往的媚欢楼,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笑了。
走上楼梯,她站在阑干前,听着娇声媚语,看着从前。那一张张如花瓣的脸蛋,从她眼睛里闪闪而过。多才多艺的牡丹、婀娜妩媚的红蓼、还有嫩的能掐出水来的白勺,她们的面孔从清晰到模糊,永远定格在了媚欢楼。这个酒池肉林的地方,这个没有丝毫人情味的坟墓。
回到房间,商妈妈的脑子像炸开一样,一个声音在不停重复。
方明思死了。
方明思死了。
她瘫坐下来,苦苦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