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行路,美英公共租界虹口捕房前。
徐世贤制服前胸大敞,露出内里两根背带,嘴里骂咧咧地钻进别克轿车副驾驶。
“头儿,大半夜把咱们喊来干嘛呀?”给他开车的得力下属刘波打个哈欠道。
“上峰有令,着我等调查熹明巷枪击事件,尽速缉捕凶嫌归案。”徐世贤脸色阴沉,他本在家中与娇妻温存,文克莱那死鬼佬一个电话就把他叫过来,心中煞是郁闷。
“啊?光咱们这点人手,怕不够吧?”刘波惊讶道。此次徐世贤只召集了两辆车的心腹弟兄,自己这辆还没坐满,就缉凶而言显然太少。
“你自开你的,我知晓该怎么做。”徐世贤摸摸怀中那张签好字,放在文克莱桌上等着他的批令,毫不怀疑这是早就策划好的阴谋。
今天从傍晚开始直至入夜,陆续有人目击多起黑帮火并事件,码头,华界,甚至部分租界地区也有动乱。
而虹口捕房的总探长文克莱,恰好正跟英美两国领事参加什么狗屁深夜舞会,却让他一个小小华人探长去熹明巷抓人,那里可是斧头帮的地界!
他心中嘿嘿冷笑不止,想让老子背锅?做梦!
熹明巷地处虹口与闸北交界地段,租界、日本人、国民官府三方势力盘杂,历来几边衙门都甚少过问。
两辆别克小轿车一前一后于会馆门前停下,书写“皖宁会馆”的大字牌匾歪歪斜斜,门前石狮子、下马石也不翼而飞,甚至红木大门都被撞得不成样子。
“嗬!好大的阵仗。”徐世贤步入门口,身后一名华人巡捕忍不住嘟囔道。门内前院中到处是黑衫兄弟,个个一语不发,俩眼瞪着来人炯炯有神。
前厅门口几名老少看着眼熟,分别是蹲在台阶上抽烟斗的郭卫,面色愠怒的少白头曹明亮,以及那位大名鼎鼎的单眼青盲老人。
“鄙人虹口捕房探长徐世贤,见过霍老爷子。”他立于阶下垂首行个抱拳礼。
“老朽何德何能受徐探长如此大礼?”霍东明颤巍巍欲下去回礼,被手脚麻利的徐世贤跳上台阶扶住。
“老爷子无需客气,徐某向来久仰您的大名。”
“浪得虚名罢了……不知徐探长深夜造访有何见教?”
“受虹口捕房总探长文克莱之令,前来调查熹明巷枪击一案。”
“哦……这样啊,可我怎么记得,咱们这块地不归租界管呐……”霍老干巴巴道。
当年租界沿四川路向北越界筑路至虹口公园,把道路两旁地块强行圈入租界范围,其实于法理上是不通的。
“老人家,您别同我为难,”徐世贤面色一正,“贵馆的会费,每年可都上缴工局部呐。”
“呵呵……是我老糊涂了,”霍老知道这个拿不住他,“但不知我等该如何协助长官办案?”
“今夜贵馆可曾有过枪击事件?”徐世贤开门见山道。
“有的,一伙歹人持枪袭馆,所幸已遭我等击退。”
“击退?莫非馆中藏有军火?”徐世贤眉毛一抬。
一旁曹明亮张口来句:“我们兄弟身手不凡,缴下几把枪把他们打跑啦!”
“噗哧!”身后几名华探忍不住笑出声来。
“且不提这天方夜谭,”徐世贤没有笑,“可否先让我们进去调查取证?”
“请便。”霍老张手示意几名巡捕入内。
欧远和米仲山坐在一张方桌上静静抽烟。使用几颗气血精华过后,伤势得到一定缓解,但仍不时咳上两口。
徐世贤瞥了一眼二人,米仲山他见过,身上开几道口子那个倒是生面孔。
欧远起身随众人前去中庭,他有预感,接下来发生的事没准比打架还有意思。
“人呢?”
徐世贤一伙人从前厅转去中庭,再从中庭转到后院,地上除了斑斑血迹什么都没有。
“我馆中成员,全都在这里了呀。”霍老头大言不惭道。
徐世贤瞪大眼睛:“您是说方才这么大动静,一个人都没打死?”
霍老看上去十分讶异:“这话从何说起?吾等俱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岂敢逞凶伤人?”
“老头儿,刚才你们可还吹嘘武艺高强,缴枪把人打跑来着。”那名叫刘波的华探不客气道。
“夺枪只为驱贼而已,把贼人吓跑便没再放了。”
“呵呵!你们功夫这么好,就没抓几个活口问话?”
“说来惭愧,我会中兄弟武艺虽强,但那伙歹人轻功更高。”
欧远在后面拼命揉脸才没笑出声来,一口气卡在丹田里险些憋出内伤。
任徐世贤定力高深,此刻也忍不住气急败坏地笑了起来。
“您莫非打算一毛不拔,什么都不给了?”
“唉!”霍东明长叹一声,“怪我老不中用,也不曾习得三拳两脚,否则定为徐探长抓来几名凶徒严惩!”
徐世贤收敛笑意,脸色转为阴沉。我多般礼让,你这糟老头子反倒戏弄于我?
“如此说来,若咱们入馆搜查,那是既找不到凶器,也搜不出嫌犯了?”
“徐探长改日若持搜查令前来,老朽必大开门户配合搜检。”
“不必改日,我此刻就带在身上!”他从怀中掏出淡黄色批文,上面分别用中英文签着虹口总探文克莱的大名。
斧头帮几名头目神色一变,连霍老也默然半晌,方才干咳一声道:“如此,诸位请自便吧。”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欧远没能亲眼得见,只知道几名巡捕四散搜查,霍老单独带徐世贤前往仓库。
当他们回到后院时,徐世贤脸色愈发阴沉,回头冲身后不远处的霍老冷笑道:
“素闻斧头帮霍东明有‘铁皮水桶’之名,今日我算见识到了。”
霍老微微一哂,没有多言。
“你当年也算吴中名士,一把年纪了还为这帮乡吾宁鞠躬尽瘁,精神可嘉呀。”徐世贤意味深长道。
霍东明眨眨右边青眼:“大家都是穷苦劳工出身,不管来自何方何地,现在都已是一家人。”
“我带几个人回去问话做笔录,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当然。宇杰,着几名口齿清楚的弟兄协助长官调查,免得人家听不懂你们的外乡话。”
人群中响起一阵轻笑,随后几名汉子大咧咧地出列,随一众巡捕坐上小汽车扬长而去。
霍老久久立于原地,口中呢喃道:“铁皮水桶……今日险些露个底儿掉啊……”
欧远随手掐灭烟头,整理思绪,他感觉自己看到了很多,又好像啥也没看懂。
心中隐约有个猜测:这徐世贤,八成已被买下。放这么多狠话,不过做做样子罢了。但是做给谁看呢?
待此间风波稍定,霍老缓缓转过身面向帮中众人。
“今日事变,责任全部在我。平白死伤这许多兄弟,我……问心有愧。”
高宇杰上前劝道:“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何况此事尚有——”
“不必为我开脱,”霍老挥手打断,“尽速替死难弟兄置办后事,抚恤遗孀亲属。”
欧远微眯双眼,从空气中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有预感,斧头帮即将刮起一股风暴,至于能否乘风借浪,全凭自己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