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忽然开口道:“我听说烟波馆中的名字都奇特,有镜花水月,海市蜃楼,云烟过眼,还有昙华一现,危如朝露。都是活生生的人,叫这些名字着实虚无缥缈,即使时光易逝,红颜薄命空流水,终究是寓意不好。”
我手脚冰凉,心被无名的恐惧死死揪住,紧盯着她道:“你是故意选的这间酒肆?”
兰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说是巧合,你信吗?”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巧合,我心中惊慌,用手攥住衣角,堪堪保持住冷静:“你在试探我?”
她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不是试探,是提醒。池露,那些过去的事,都不该再放在心上。烟波馆、徐妈妈、镜花……全都忘了吧。”
我心中一沉,兰亭知道我不是镜花,知道我曾在烟波馆,也知道救了赵延和的人是我。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可她故意让我看见这些,又为了什么?
兰亭细细地打量我一番,轻飘飘地开口道:“池露,有的人能在阳光无忧无虑的嬉闹,是因为有另一些人在黑暗中挡住了所有的泥泞污浊。”
我问:“你想说什么?”
兰亭说道:“你的眼睛里是雪白的,就以为世界都是雪白的。你从不曾见过污浊,如今只不过沾染上一个污点,就又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污浊的。可真正的世界,真的是一片雪白的模样吗?”
我警惕地望着她,她却毫不在意地对上我的眼睛,问道:“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想让你知道这些,但这就代表,那些泥泞不存在吗?”
我心中的不安更浓:“镜花是怎么死的?”
我一紧张,她却放松下来,淡淡地说:“你能站在这里,都是因为她。若非用她的命换你的命,你是万万不能活下来的。”
我脱口而出:“凭什么?”
她嗤笑道:“凭什么?就凭她只是三教九流之徒,就凭她只是来自北境的难民,就凭她的死活没人在意。”
我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我在乎!”
她怜悯地抬眼:“池露,你是谁啊?皇上不在乎,太子不在乎,殿下不在乎,独独你在乎又有什么用,你能改变什么?”
那天皇上说的那番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知道人分高低贵贱,也知道这世道寻常百姓的性命如蝼蚁。知道绝不等于认同,虽然心里清楚,仍是不甘。我退后几步,与兰亭隔开距离:“他们在不在乎不关我的事,无论他们怎么想,我在乎。”
她轻笑一声:“刚刚那些人的话你也听见了,去往邕州的路是一条不归路。逝者不可追,若真是在乎,你不如想办法阻止她们去邕州。”
她缓缓向前一步,漫不经心地抬手将我额前的碎发拢住耳后,轻轻道:“毕竟徐妈妈遣散这么些人,也都是为了保你的性命。其中缘由我不便与你细说,将来你会慢慢知道的。”
我挥开她的手,转身便往烟波馆跑去。
我脑子里如一片乱麻,怎么也捋不清楚。徐妈妈与我交情也不深,为何要为我做到这份地步?第一次见面时,她曾说我长得像她的一位故人,缘由莫非就在此?但是故人是谁,我又是谁?
我不管不顾地向前跑着,一路撞倒了无数菜篮与摊贩,他们将我团团围住破口大骂,可我耳中混沌一片,只看着他们的嘴张张合合,怎么也听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机械地从怀中掏出所有的银钱铜板,随手往身后撒去。铜板银票落地发出一片杂乱的响声,周遭除了摊主,就连围观的百姓也全部围上前,人们推攘着乱作一团。摊主本要拦我,奈何前面人山人海,他们被挤得近不得我的身。
我再无暇顾及身后乱糟糟的事,径直去了烟波馆。烟波馆的景致丝毫未变,但有哪里与之前不同了。
正值晌午,烈日炎炎似火烧,我的心也被烧灼得有些燥,手心中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可我并不热,脊背传来阵阵寒意,犹如站在冰窟当中。
守门的门童换作了两个我不曾见过的人,他们将我拦住,说道:“徐妈妈吩咐过了,外面女子一概不许进入烟波馆!”
之前烟波馆并无此规定,我问:“她何时吩咐的?”
“刚刚。”
兴许是方才那几人看见了我,徐妈妈知道我要来,才提前下了这个规定。徐妈妈看似和风细雨,她说的话下面人却不敢不从。她既然下了这个规定,门童除非吃了雄心豹子胆,否则万万不会放我进去。我不知道徐妈妈究竟隐瞒了我什么事,也不知道她为何不愿告诉我。但如今,我是非要见她不可的。
我在门边站了许久,一个妇道人家似乎是看不过眼,拉着我说了些男子只要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也无妨的屁话,还还说外面的上不得台面,只有妻是明媒正娶的,不必与外面这些争风吃醋。最后好言好语劝我放宽心,莫要被扣上善妒的帽子。
她的表情诚恳,我解释良久都没有作用,索性将错就错,用手绢将脸蒙上,大声对门童说道:“把我夫君交出来!”
那门童还没反应过来:“啊?”
我又将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夫君明明就在里面,你不让我去找他,居心何在?”
门童无奈得直摆手:“姑娘,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呀?”
我不依不饶地说:“已经娶妻生子的男人只拥有他的妻、妾婢、女,我没听说过还能有青楼小老婆的道理,你们纵容我夫君在这里行苟且之事,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我的声音太大,再加上妒妇在青楼门前寻丈夫的事大有看头,周围渐渐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将我们层层围住,不时指指点点。
门童的脸色难看,他哭丧着脸说:“我们还得做生意,姑娘还是回吧。”
我叉腰,将泼妇骂街的形态展露无遗:“你们这儿的小蹄子勾引我家夫君,还不准我来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