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里整夜未寐,在星光下打坐了一宿,阳光自关隘后溢出后,他才徐徐起身,穿着藤虎甲的陈家重骑已经在校场列阵,陈字将旗随风而动,他们配置有刻印着符文的羽箭和大戟。
符文是罕见的燃血符,一旦接触到妖族血肉便会燃尽为止,应该是陈府那位修行者的手段,而兵戈冶炼用的也是无坚不摧的星钢,价格昂贵。
雁城妖祸多年不除,朝廷也给下压力,平定后赏赐自然丰厚,加上陈一里这个修行者在场,陈温存便于今日决定举兵伐妖。
陈一里用跟随陈府伐妖的代价,换取陈温存说了一夜的往事。
陈一里找到颜安安时,她正不客气地吃着奢华的早点,糕点没咽完便要拿下一个,头发依旧是乱糟糟的短发,只有那双水灵的蓝眼睛看到陈一里眨巴了一下。
陈一里就站在院子里的老树下看着她,颜安安看着那道穿着褂袍的身影,手里依旧没停着往嘴里塞东西,直到真的被陈一里盯得有点毛了,冷冷道:“陈一里,你犯病了吗?”
颜安安都犯膈应了,陈一里的脸正试图挤出含情脉脉的表情,颜安安看过山里的野猪吃上果子时的表情,跟陈一里此时的差不多。
陈一里迅速地恢复了表情,把一道记忆神识打入颜安安的脑海,神识里是昨夜的往事,颜安安消化了一会才回过神来:“你模仿泽龙一点也不像。”
陈一里心里有数,也没搭理她,看向了在中府高堂拜祭灵位的陈温存,香火绕绕,牌位用老宋体刻着先严父公陈之木之位,戴着獠牙面具的陈温存持香而拜。
陈温存身边待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头,须发皆白,留着参差不齐的山羊须,穿着不合身形的白袍,腰间还悬着一个腰包,上面绣着四片黑叶子的奇异图案。
正当陈一里回忆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图案时,那位老头袖中手捏道符,地砖顿时化为利齿牢笼呼啸向陈一里刺去,顿时沙尘漫天,可是陈一里一动也不动。
颜安安动了,谁也没看清楚怎么回事,那地牢瞬间土崩瓦解,随后一块糕点轻飘飘击落在白袍老头的身上,如同磐石让老头倒退了数丈,撞毁了不少器具。
陈一里看着咳血的老头,冷冷道:“别来探究我们。”
“法力通玄,我们普通修行者对于你们也是凡人而已,”老头抹去血迹,在陈温存搀扶下起身:“此行关乎我家小主公安危,自然要瞧瞧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陈一里示意陈温存不必道歉,和颜安安踏着满地斑驳树影而去。
“陈一里,咱们出发前去吃碗冬蓉面怎么样。”
陈温存听见转角处颜安安的声音时走了神,她自然不是担心陈府这位老修行者贸然出手惹怒陈一里。
她是想起来第一次带陆停去吃冬蓉面的时候。
雁城的冬蓉面是摘煮自冬季才破土的蓉菌,百姓称为冬蓉,肥美而甘甜,配上滚烫的汤底汁儿和葱花是冬天的良配,陆停吃过一次便每年冬天都要去吃。
陆停每次都穿着厚大的雪裘来陈府,她就躲在袍里跟陆停溜出府去吃面,两人同手同脚,有好几次都差点绊住对方露馅,她挨了陆停好几个脑瓜崩。
龙族胃口大,她怕陆停吃不饱,故意点了几碗,吃了一碗剩下的都推给了陆停。
白袍老头的声音把陈温存拉回神来:“主公,军马都已妥当。”
獠牙面具下的陈温存没人知道她的表情,但是声音却坚决无比:“出发。”
········
雁城距关隘处有十数里,途径有一片显眼的大绿洲,流水大森不比中原风光差,而妖乱的源头据陈家修行者说就来自此处,妖众养精蓄锐,以待夜里出没。
陈一里和颜安安骑马跟随在主帅陈温存身边,那个山羊须的老头在身后寸步不离,而雄壮威武的陈家铁骑就徐徐尾随在后方,将旗飞舞,寒光冷厉很是威风。
白袍银铠的陈温存一掂银枪,那副獠牙面具转向陈一里道:“我父自成陈家铁骑已数十载,为国为民战无不胜,在朝廷民野威名赫赫,威风吧?”
“我是上不懂庙堂之高,下略懂江湖之远的俗人,”陈一里看着荡过的绿枝流云,淡淡回应:“待平定妖乱,你就是一个名垂青史的,的什么来着。”
“大将军。”颜安安在一旁补充,随后低声道:“丢人。”
陈温存转过头看向愈近的大森:“我父亲能做到的事情,我自然也能。”
陈一里没有再说话,身后的山羊须老头已经驭马上前:“小主公,两位仙师,前面就是妖众休憩之所,据我所知,那头妖龙每月都有数日压抑不住妖性而暴乱,法力会大降,近几日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陈一里点了点头:“你腰包不错,是玄天门的人?”
老头受宠若惊地抱拳笑道:“我师门乃不入流小派,仙师竟还知道。自师门出来,老夫便一直拜在老主公账下,已多年不从外人口里得知玄天名讳。”
突然,前方的陈温存一举臂膀,行军霎时静闻落针,铁骑众夹住马腹身躯微倾,手中的大戟已经横出,战马呼出热气,后方的符箭已经挽弓搭箭。
步入森林之内后,全军将士随时都处于作战状态。
陈一里望向前方的森林黑暗处,已经可以听闻妖物的咀嚼声,还有一双双没有理智的红眼睛。
陈温存挥手,符箭便如雨般射入声源处,命中血肉燃起的符火瞬间把草叶给点着,数十道黑影遮天般扑出,带着浓郁的妖气和血腥气味。
那是只体型庞大的豹精带着小妖腾空而出,它们嘴边还挂着未吃完的肉块,符火烧得它们遍体鳞伤,它们却没有任何感觉,眼里只有杀戮。
“冲杀!”陈温存怒吼,身后的铁骑同样发出震天的回应,数千精骑列阵向前,战马连着带倒钩的铁索围着数妖,那位老头也捏起道法招来雷电。
陈一里和颜安安早已落在树上,看着那豹精一爪便裂开厚重的铠甲,把骑兵雄壮的身躯分为数块,妖众在阵里突围撕咬,一时间血肉横飞。
双方厮杀许久,绿野都被血红染遍。
铁骑带有符文的羽箭和大戟沾满了妖血,妖怪们血肉燃烧着,却根本不知道痛苦,数只倒下也是被活活燃尽了血肉,那只庞大的豹精依旧凶猛,一边进攻一边进食,不经意便接近陈温存的身前。
“小主小心!”将士们大呼。
豹精怒嚎着一爪劈下,陈温存的战马哀嚎着炸为血块,她落地躲避翻滚一戟刺出,大戟没入了豹精的胸口处,燃起熊熊符火,却依旧没刺入心脏里。
妖血喷洒在陈温存的獠牙面具上,大戟被豹精一爪挥裂,随后那利爪便拍向了陈温存,没有人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这些妖物出奇的异常,它们完全感受不到痛苦,陈家符文如同虚设。
陈温存出发前就想过,她父亲亡于平妖祸,自己自然也不是孬种,如若死于前锋也不冤。
只是,陈温存咬着牙,只是为什么临死前,想的还是那个人,为什么已经如此恨他,还是想再见他一面,那个穿着雪裘笑得很腼腆的男子。
陈温存没死,因为那豹精已经在她身前炸为血沫,死得不能再死。
一位穿着白衣旧伤累累的男子悬于上空,他有着披肩的白发和金眸,收回手来。
同时,树上的陈一里凝眸看向那个男子。
厮杀的战场一时间竟安静下来,众妖和将士们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个给雁城带来多年噩梦的男子,他是一头法力高强的龙,一指便让那豹精化为地上的碎肉。
“为什么不用我教给你的术法?”男子看向那个染血的白袍将军开口,音如玉彻。
“自然是势不两立。”陈温存还没从惊愕中缓过来,许久才回应。
男子笑了一下:“这些妖杀人手法太粗鲁,有失风雅。”
说完男子便离去,陈温存终于支撑不住摔在地上,将士和那老修行者赶紧上前搀扶,每个人都浴血负伤,折损了将近两百将士。
陈一里和颜安安落地,向陈温存走来,不料那老修行者冲他们呵斥道:“方才为什么你们不动手?险些让小主公遇难,你们还有脸过来!”
颜安安冷声道:“是你们把妖想得太简单了,连这些虾兵蟹将都奈何不了,怎么去伤那泽龙?”
陈一里没有说话,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让陈温存顺着獠牙面具缝隙处服下,拍了拍她的肩。
陈温存很惊讶,药一入肚,身上的伤和淤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看向陈一里,但是陈一里脸上没有心疼的表情,她也知道这药绝非凡品。
厮杀已久,陈温存让将士就地生营野炊,她走到陈一里旁边坐下,颜安安挪了挪位置给她。
“放心吧。”陈一里闭着眼睛靠在树边,根本没看陈温存。
陈温存很惊讶,陈一里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
“泽龙再落魄,也不会像那些妖食人肉,说到底还是瑞兽。”陈一里始终没有睁眼,把头扭向颜安安的方向。
颜安安明白了,陈一里肉疼了,一看到陈温存就想到那颗药,索性就不看了。
接下来的伐妖,妖类渐渐地少了起来,一直走到森林深处,已经暮色渐渐,寒鸟盘旋着归巢,大漠夜里严寒无比,将士们开始生火扎营。
一夜都没有妖物靠近,颜安安却发现陈一里整夜没了身影,只留下了一张纸条。
第二日将士们出营睁着朦朦胧胧的双眼,发现大漠有三轮太阳升起,定睛看时冷汗瞬间沾湿了内衣。
颜安安看向那道遮天蔽日般的身影喃喃道:“完了,陈一里成夜宵了。”
一条白龙盘踞在山丘大森上,瞳似骄阳,正低着头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