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念彬竟然是被马三杀死的!”
韩旁兴奋地想,脚下踏得泥水哗哗作响。卢念文肯让自己知道这个秘密,足见他信任自己。韩旁想着,嘴角已笑了出来。
卢念文瘸着腿走得不紧不慢,小心地绕过每一个水洼,他侧头看看韩旁,道:“韩大哥,走路慢着些,你的鞋都湿了。”
“不怕!”韩旁笑道:“一双鞋值什么!”
卢念文皱眉道:“我的袍子都被你弄湿了,回去娟儿又得说我了。”
韩旁低头,果然见卢念文的袍子上被自己甩溅了不少泥点子,尴尬笑道:“是我的不是了。”想着,实在忍不住,看四周无人,低声道:“家主,你是怎么知道是马三杀了卢念彬的?”
“周禹告诉我的。”卢念文轻声道。
“周兄也知道!”韩旁惊道。
“再无其他人知道了。孙爷爷,娟儿也都不知道。韩大哥,我不用跟你嘱咐什么守口如瓶吧。”
韩旁忙道:“当然,多谢家主信任!”
卢念文点点头,道:“我想过几天你出去寻一寻周禹,我有很多话想和他说。”
“狼山一别半个月了吧,我也很想念他。”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如今这世道太乱,周禹又出山了,我终究无法独善其身。”卢念文喃喃道:“我想做些事情。——往大里说是要护佑一方黎民百姓,往小里说是要约束住周禹这头猛虎,不让他做错事。日后依仗你的地方很多,你要有心理准备。”
韩旁一愣,沉思一阵,道:“晓得了,我明日就去寻周禹去。”
二人在镇里走着,细雨淋漓,二人的肩头都已有些湿了。
卢念文想着家中茶叶不多了,便向中街走。卢家大房在中街有家杂货铺,他不想到大房里去讨要茶叶,左右不值几个钱,干脆去铺子里买些就是了。
走过大房门口,老秦跑了出来,见到卢念文,忙道:“五公子,老爷让我去二房叫你呢,正巧遇着了。你快进来!”
卢念文忙答应了,对韩旁道:“你去前面铺子里买二斤茶叶,然后就回去吧。看看棚里的马,这两天潮气重,少给它们饮水,饮水多了该拉稀了。”然后便随老秦进了院门。
老秦没有带卢念文去后堂,反而走向客厅,卢念文奇道:“秦叔,大伯有客么?”
“宋长生来了。”老秦道:“三老爷也在,正在商量事情,老爷叫我唤你的。”
卢念文忽想到了宋虎,微微点头。义子被自己欺负得够呛,现在义父来找场面来了。卢念文暗暗一笑,自己刚有心施展抱负,这一个小刺头就露了出来。他加了小心,慢慢走进客厅。
大伯三叔都在,宋家家主四平八稳坐在客座,笑眯眯地品着茶。
卢念文先给宋长生施礼,又给大伯三叔行礼,然后恭身站在一旁。
“老五腿上残疾,礼数上却从来没短缺过。”卢祖辉指着座椅笑道:“你也坐吧,今天你代表咱们卢家二房。你宋叔是来商量事情的。”
卢念文告罪落座,然后微笑不语,坐等宋长生发难。
卢祖荣咳嗽一声,道:“老五,前几日你大哥的丧事,你也着实累了。你还记得治丧的时候定州城里转运使大人派了人来么?”
“我记得。”
卢念文快速闪了宋长生一眼,道:“大伯宽仁好客,平日里咱们镇的赋税都是转运使大人与大伯和宋叔商议。咱家有事,转运使派人来祭奠大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卢祖荣摆摆手,道:“那天转运使还有别的事情,不过人家看咱家在办丧事,就没说。倒是和宋老弟讲过了,桃源镇就咱们卢宋两家,在人家看来,咱两家是一体的。”
宋长生点点头,道:“宋卢两家一体,这话没错。如今这事,咱们得商议出个章程来才好。”
卢念文看向宋长生,宋长生眸子闪烁不定,笑道:“今年开春,契丹蛮子便不安生,屡屡侵犯河东,听说云州城都让人家围了好多次。若不是石大帅苦苦支撑,恐怕整个河东都要落在契丹人手里了。”
卢念文听得仔细,却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便道:“哀民生之多艰,时局如此,我辈也无良策。不过好在河东河北之间有太行阻隔,定州还算安稳,咱们桃源镇也称得上世外桃源。”
“马上便不安稳了,听说现在蓟州沧州一带都乱了套了,满地都是契丹骑兵。只幽州的赵大帅坚守城池,契丹人还不敢太放肆,定州跟着占了光。”宋长生一笑道:“河东和代北都不安稳,石大帅军中缺粮,向朝廷乞要粮草。朝廷哪有钱粮?便把钱粮分派到了河北诸州。说起来我们也是无妄之灾,层层分派下来,我们桃源镇需要上缴三百担粟米,二十车上好草料。”
卢念文看看大伯三叔,道:“要这么多?”
卢祖荣道:“这是朝廷分派,容不得我们讨价还价。我和你宋叔已经商量过了,按照老规矩,宋家出四成,我们卢家出六成。我和你三叔知道二房家底儿薄,想着你就出三车草料,四十担粟米,你看怎么样?”
“三车草料没什么。”卢念文盘算着,道:“只出四十担粟米也是大伯和三叔怜惜侄儿,不过我这里粟米没那么多,需要再到别处去买。如今朝廷有了征粮的令,米价必然飞涨,就怕耽误了交粮的时限……算起来还是侄儿不会管家,平日里也没多屯些粮食。”
“二哥二嫂走得早,你一个人当家,着实不易。”卢祖辉叹道:“大哥家里人多,开销太大。你短缺多少粟米,就跟我讲,到三房拉去就是。”
卢念文忙谢过三叔,道:“少不了要借三叔几担粟米呢,明年新米下来了定然还给三叔。这一次征粮,谁家都不富裕了。”
“你三叔家凤姑下半年要出嫁,得置办嫁妆。”卢祖荣有些虚弱,咳嗽了几声道:“粟米就从大房拉走。三弟,你就别跟我争了,大不了我辞去几个仆人。少几个人伺候,折不了这把老骨头!”
“卢家三房兄弟和睦,上下齐心,真让人钦羡!”宋长生笑道:“紧紧裤腰带,粮草都能凑齐,不过还有一件事很棘手,刚才我已经说过了。贤侄儿,这次征粮可不是上缴到定州那么简单,转运使大人要求我们各镇自己派人把运往河东,凭河东军的收条回报。”
卢祖荣和卢祖辉都看向卢念文,卢念文恍然大悟,这才是宋长生的报复!
周禹和韩旁欺负了宋虎,宋长生却绝不会就事论事地提起,这不符合他的身份。如果要出气那就得旁敲侧击,看来宋长生是打算让自己这个瘸子远走一趟河东。这一路山高水恶,自己这条瘸腿恐怕要吃些苦头了,——更何况离开了桃源镇,一路上宋家人想要报复一下自己那是易如反掌了。
卢念文揉了揉自己的瘸腿,想着明天韩旁就要去寻周禹,心中早已有了底气,笑道:“宋叔,您家里打算派谁去?”
宋长生叹道:“这一路山高路险,盗匪众多野兽横行,我谁都不想让去。我提议就让定州转运司的官兵去送,宁可多出两成钱粮也好。郑大人把我家茶杯都摔了,说宋家两房必须都得派人去。我们大房派的是宋竣,我二弟家里宋宁还小,我就让宋虎替了他。此话千真万确,不信你可以去定州问郑大人!”
果然!
卢念文笑着道:“大伯三叔,既然宋家每房都派人,想必咱们卢家也是一样。二房只有我去,大伯三叔准备让谁走一遭?”
见卢念文答应得如此痛快,三人都有些意外。卢祖辉道:“我让你四哥念和去,大房只能是你二哥念光。我本来想让念勇代替你,可是地里马上就要忙活了,他要管着,还得照应着凤姑的婚事……”
“我自己去。”
卢念文笑道:“三叔是担心我的腿,其实不碍的,我一路坐车骑马,不会太累。宋叔,不知是要送到什么地方,走哪条道。”
“走哪条道郑大人没有指定,”宋长生目光闪烁看着卢念文,道:“要求五月初五前送到雁门关。”
俯仰之间卢念文已有了计较,道:“从桃源镇去雁门关,可以走两条路,一是走金陂关,然后经蒲阴古道,可至雁门关。二是走井陉口,沿滹沱河河谷至忻州,然后北上至雁门关。路程都差不多,需要半月左右。这两条路都不好走,穿山越岭是难免的。大伯三叔,你们怎么说?”
卢祖荣叹道:“我们正和你宋叔谈这事呢,走井陉会经过狼山,孙大帅那一关不好过,恐怕得剥一层皮。”
“那就走金陂关。”卢念文漫不经心地道。
“走金陂关需要北上易州,”宋长生笑道:“最近不太平,祁州深州赵州都有契丹人出没,幽州和涿州都发现了契丹大队人马,谁能担保易州是干净的?我们起码要用五十辆车,行走不快,怎么防着契丹人来劫呢,又是个问题。”
“若要雇镖局趟子手,那又是一大笔费用,而且这十五天的路程,来回人吃马嚼的……”卢祖辉道:“能省则省,我们正在论走哪一条路呢。”
“走井陉古道必定得挨狼山一刀,咱们两家的余粮都不多了,这一刀砍下来实在心疼。”卢念文沉吟道:“走金陂关有可能遇到契丹人,只要遇到那定然是一颗粮食也剩不下。不仅粮食,人都有危险。”
卢祖荣想起自己刚刚下葬的儿子,神色黯淡叹了口气。
“但也可能遇不到契丹人。”卢念文道:“我们不仅需要车把式,还需要探查消息的人手。要会骑快马的,至少要十人,他们向前探路。车队沿太行山向北走,只要有风吹草动马上进山躲起来。这样虽然慢一些,却更安全。等过了易州进山之后就无碍了。——我建议走金陂关。算时间十天之后出发也不迟,这段时间正好筹措粮食,准备人手!宋叔,你以为如何?”
宋长生咬牙听着,心中暗骂贼人贼智,口中笑道:“贤侄计算周全,自然是万无一失了。那就走金陂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