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生告辞之后,卢念文又和大伯谈了很久才离开。
卢祖荣详细地询问周禹的来龙去脉,卢念文便给他讲述了周禹带领狼山喽啰劫杀契丹游骑以及得罪了孙方简被逐出狼山另立山头的事情,他自然不会说周禹是自己招来准备去河东的。当卢祖荣听说周禹杀契丹人的时候,轻轻拍了一下桌子,低声道:“好!”
他当然是想起了自己的长子卢念彬死于契丹人之手的事情。
卢念文又说起其实周禹并没有打算在桃源镇长驻下去,这一点宋长生的估计是错的。最多到今年年底,周禹就会离开桃源镇。——这其实是卢念文自己的打算,因为根据他和周禹商量的燕云大计,那时候周禹必须得去幽州,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
卢祖荣这才放下心来,只要周禹没有打算长驻桃源镇,那这多半年的时间总能熬过去了,卢家和宋家不至于会伤筋动骨。——这消息可不能告诉宋长生,若能找机会再吃掉宋家几亩田产,那就更好了。
然后才说起周禹索要钱粮的事,卢念文道:“既然大伯已经答应了和宋家平摊,那钱粮数量自然是越少越好。我估计可以说服周禹护送粮队去河东,那些钱粮就当成是给他们的酬劳了,这样大伯在宋家更有面子。”
“让周禹护送粮队,这很合算。”卢祖荣笑道:“不过给他们的酬劳也不用太少,不然你在周禹面前也没面子。咱们卢家和周禹的情份还要你来维护,不是吗?”
响鼓不用重锤,他这样一说,卢念文便明白这位大伯已经在打宋家的主意了。卢念文眨眨眼睛,道:“这是大伯体恤侄儿了。咱们卢家那份,我去给周禹说回河东再给他也就是了,大伯不必再操心。”
卢祖荣大喜,连连说好,然后关切地问卢念文二房的粮食还够不够,如果紧张还可以再从大房库里取。
卢念文离开大房的时候,卢祖荣亲自送了出来,又说了好多二弟死得早,不然看到他这么出息指不定多欣慰之类的话,似乎颇为伤感。卢念文让老秦掺着大伯回去,瘸着腿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小院。
弯月已上中天,他有些失落。
作为桃源镇卢家族长,大伯这样做法无可厚非,甚至是一族族长此刻能够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既保全自家,又杀损了宋家势力。只是——
再聪明的蝼蚁也只是蝼蚁,它们永远也看不到雄鹰和虎豹看到的风景。
卢家和宋家只是两家小地主而已,勾心斗角,像蚂蚁一样抵着触角角力,何必呢?
桃源镇太小了,这里的人们无法想象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洛阳的大唐皇帝李从珂此刻忧心如焚,他在担心自己国库中仅有的十几万缗丝帛能不能满足六卫禁军的支出。那狂徒史在德正月里公然上书说朝中官员尽是尸位素餐之辈,要求全部罢黜,统一考试合格之后再论职位,惹得满朝文武大怒,纷纷要求立斩史在德!冯道老儿只会和稀泥,卢文纪只会专权,百官都不议善政,——李从珂心乱如麻!河东的石敬瑭又向朝廷索要五万贯军资,他到底安的什么心?让张生铁屯军代州真的能牵制住他吗?
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刚刚得到从洛阳宫中传来的消息,李从珂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已下旨让大同节度使张敬达屯军代州!——是的,他在皇宫中有耳目眼线传递消息。可是自己向河东运粮命令的终点站就是代州和雁门关,目前粮队已经上路,这岂不是给他张生铁送粮么?两个儿子现在还在洛阳,自己一旦起兵他们还能活吗?恳求李从珂放儿子回来?那一定不行,他们两个本就是人质啊!难道真的要联合契丹?契丹人今年已经数次劫掠河东了,他们是一群喂不饱的狼。给他们的食物少了,他们能帮助自己吗?而一旦外结契丹内图中原,后世的史书会怎样写自己?——管他呢,反正自己和李从珂都不是汉人,我们沙陀人自相争雄,汉人史官起什么劲?
耶律德光继承大契丹皇帝已经八年了,心爱的皇后萧润儿始终没有为自己生下一位皇子。德光知道契丹本族的巫医其实无甚大用,可自己若重用汉人医者势必会被契丹族人诟病。以弟弟耶律李胡为首的契丹贵族们已经多次对自己重用汉人表达过不满,但是汉人就是好用啊!当初父皇就是重用韩延徽和卢文进才夺取了渝关和平州的,李胡怎么就不理解呢?他频繁率兵南下打草谷扩充部众实力,难道他对皇位有觊觎之心?——大哥耶律倍从南朝来信了,要求弟弟德光南下征伐弑主自立的李从珂,他是疯了吗?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当世帝王将相们苦恼的事情。
当你拥有一个国家和你拥有三亩地的时候,你思考的事情自然不同。但凡是正常人思考的方向却大抵相似,都是希望自己的产业能够更大更多,能够流传下去历数更久的岁月。
宋长生想要保住自己祖传的田地产业,卢祖荣想要扩大家族在桃源镇的势力范围,周禹则想要迅速获取三十六名手下的粮饷,然后继续扩充自己的实力。
作为一个穿越者,卢念文又在想些什么?
他不想告诉自己的大伯这个世界的话语权是由实力的强弱决定的,因为他觉得告诉别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是对他们的侮辱。
就好像周禹带着喽啰兵持刀来找宋长生,他就只能屈服。而他要生存,就只能再把目光投向自己家的佃户。他会增加明年佃户们的租子,而佃户们只会埋怨两句然后更加拼命地干活,祈求老天爷给个好的收成。
“你把自己弄成了一个恶人。”
卢念文看着正喝稀粥的周禹,悠悠地道。
刚刚升起的太阳像是一颗刚煮熟的鸡蛋黄,桃林中笼着一层薄雾,指头大小的青桃子藏在湿漉漉的叶底,像是在害羞。
周禹瞟了一眼正在操练的兵士,递给卢念文一碗稀粥,叹道:“小孩子才分善恶,成年人只讲利益。——有什么办法,老子们都断粮了。”
卢念文却不喝粥,摸了摸周禹的铺盖还算干爽,便躺了下来,打着哈欠道:“我可是一夜没睡,……你要做恶人,我却撕不掉虚伪的嘴脸,且还得装一阵子呢。”
卢念文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道:“人家知道你我是朋友,说你是我招来的祸害,让我来说情。”
“三十担,五十两!不能再少了!”
“人家还说你见色起意,想抢人家的女儿。”
“哪有此事?”周禹一口粥喷了出来,瞪着眼睛道:“强抢民女的事情老子干的出来?”
卢念文直起身来,端起粥碗喝了一口,道:“我不信你说的话,你在狼山上可是睡了人家的压寨夫人的。你还说过这世界对你来说本就是一场游戏,万事万物任你取夺……”
周禹放下粥碗刚要辩驳,看看卢念文脸色又端起了碗,笑道:“你是不是看上那宋晓了?”
卢念文一皱眉,道:“宋晓与我是少年时候玩伴,宋家与卢家又是乡党,你做事不能太过份了。一点钱粮也就算了,十八岁的女孩啊,你也下得去手?——你还要管好那些喽啰,你是特种兵,你应该知道一支军队最重要的是什么!”
“纪律嘛,我知道。”周禹笑道:“你是不是真的对宋晓有意思?要是的话我可以把她抢过来给你……,哦,我可以让姓宋的那老狗退婚,然后把宋晓明媒正娶地嫁给你!可是你已经有兰儿了呀,——还是你想左拥右抱一炮双响?”
“滚!”
周禹一笑,几口喝完了粥便出去指导兵士操练。等会儿降了露水,就得吩咐人出去遛马喂马了,现在还不行,马吃了带露水的草是会拉稀的。
半个时辰后,卢念文打着哈欠从帐篷里走出来,抬头看看天色,雾气已经散了,太阳变成了一个耀眼的火团,看来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伍四六赵虎笑着和卢念文打招呼,卢念文摆摆手,遥遥地和周禹点点头,便骑上自己的瘦马出了营地。
宋长生对于这样协商的结果还是基本满意的,毕竟卢念文砍掉了近一半的数目,卢家再承担一半,自己还能说什么。
当宋虎带人拖着三十担粮食和五十两银子送到桃林的时候,桃源镇的所有人都知道镇子里来了一群狼。所有人都惶恐不安,有些胆大的想要去桃林探看,结果刚出镇子西口便被人用弓箭瞄上了,然后喊他们滚。
周禹笑眯眯地接待了宋虎,甚至还邀请他一起吃午饭。宋虎满脸谄笑地答应,见营地里伙食简单,便催促手下人赶快去镇子里买些酒肉来。任何地方都有一些对形势敏感的人,他们知道怎样顺势而为,或者说他们知道自己必须站在强者一方。
伍四六李力等人愉快地接受了粮食,五十两银子他们是不敢动的,都交给了赵虎充公保管。
吃过午饭,周禹下令弟兄们休整,然后带着赵虎来见卢念文。
“已经决定了。”卢念文道:“韩旁和瞿山铁娃跟我一起去河东,兰儿也去。”
周禹笑道:“老爷子不是说要去吗?”
“孙爷爷年纪大了,不宜再出远门。这一路上有你呢,我没事。”卢念文道:“家里没有老爷子坐阵,我不放心娟儿。兰儿么,她虽然平时不说什么,但只要喝点酒就嚷嚷着要去河东,我知道那是她的心里话。我担心我们去了,她喝了酒就自己追上来,还不如就带她去。”
周禹点点头,“要不要我留下些人手帮你看家?”
“家里都被你搜刮光了,看什么?”卢念文一笑,道:“出定州,到了易州进山,我觉得会有强盗。我知道你是担心娟儿,这不还有孙爷爷在吗?”
“我担心娟儿做什么……,你不让老爷子去,他不会不高兴吧?”
卢念文微微叹道:“正闹脾气呢,午饭都没吃,娟儿和韩旁正劝呢。”
周禹不由得一笑,道:“别的东西呢,都准备好了么?”
“粟米装了五辆大车,还有三车豆子,驾车的车夫都是桃源镇的佃户。你们算是我请的镖局护卫,有你们在,寻常山贼不敢拦截。若遇到契丹人,那就看咱们的命了。”卢念文心不在焉地道。
“你说的那条路其实我以前走过,都是公路了,不过现在……马车能通行吗?”周禹有些担忧。
“过马车没有问题,就是慢点,我估计要走十来天。”卢念文道:“这个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其实我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只是有些不安。”
“你担心契丹人,还是宋家人会在路上找你的麻烦?”
“宋家是宋保和宋虎去,他们俩早被你吓破了胆。契丹人么,只要我们向北走三天就能进山,也不担心……”卢念文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竹笔筒,笔筒中插着一把三寸长的算筹,他把算筹倒出来,喃喃道:“占上一卦,安安心。”
“娟儿说你会算卦,我还以为她开玩笑的。”周禹忙凑近了,看卢念文如何操作。
卢念文把五十根算筹捧在手心,道:“我是什么都会一点,但什么都不精通。比如这占卦,讲究的是用曲阜孔林的蓍草,据说那样最灵验。我没有蓍草,就用算筹代替了。”
“我见过有人用铜钱算的。”周禹道。
“那是另外一种算法,我用的是大衍之术。”
卢念文安神坐好,手持算筹默默祷告一番,然后将算筹轻轻放在桌上。先取了一根放在旁边,口中轻道:“大衍之数五十,遁去者一。”
然后随意将剩下的算筹分为两堆,道:“初分阴阳,左为坤,右为乾。”
再从左侧算筹去处一根,轻轻放到一旁,道:“天地人,三才现。”
“计以四时。”说着便开始将两堆算筹四四拨开,最后剩余的算筹再次放到一旁。
接着他开始重复这样的动作,如是三次之后,看看桌上剩下的算筹堆,取过一张纸,在上面划了两道短杠。
周禹饶有兴致地看着。
这一套动作卢念文进行了六次,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在纸上写写画画,最后画成了两个卦象,周禹却不认识,见卢念文盯着卦象发呆,便小心地道:“算完了?”
卢念文点点头,道:“嗯,得了两卦,先升后井。”
“啥意思?”
“地风升,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卢念文看着卦象思索片刻,道:“去河东势必会见到一些大人物,这其中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个我明白,不过南征吉是说什么?我们此次是要向北向西,难道说要往南去走狼山井陉古道才吉利?”
周禹听得一头雾水,道:“是不是说我们应该征讨狼山才会大吉大利?”
“就这么几个人,征讨狼山是不可能的。”卢念文想了想,自失地一笑,“我平日里心绪不宁的时候都喜欢占上一卦,卦象有时候准有时候却不知所云。我也没想着靠这个来预测些什么,我还不到那种水平,聊为游戏罢了。至少我算出去河东不会太艰难,增加一下自己的信心而已。”
周禹笑笑,他是不太相信占卜的,只是看卢念文不安便陪着他玩玩,便道:“你不是算出来两个卦吗,另外一个说什么?”
“凡占卦,大多会得到两个卦象,其第二个卦象是有第一个卦象发展变更而来。我刚才得的第二个卦象便是井。”卢念文看着卦象,思索着道:“水风井,改邑不改井,君子以劳民相劝。——这是必然的啊,又何必靠算卦才会知道?”
周禹见卢念文有些伤感,便笑道:“怎么,占的结果不好么?想想也知道,一口井嘛,就是个水坑。我们掉坑里再爬出来不就是了,算不得大事。再说你算的准不准啊,就这么几根小棍就能决定未来,我不信!”
卢念文一笑,“井就是井,不是坑。卦象也不是说掉到井里了,是说要打一眼井,造福乡邑。”
“这不是挺好的吗?”周禹奇道。
“是挺好的,”卢念文将纸收起,道:“可是这打井过程中有千辛万苦,你受得了吗?”
周禹不屑地摆摆手,道:“做什么不辛苦?若是怕辛苦,那我们干脆就不要活着了。我们以后要驻守燕云,必定要经历辛劳艰险,但是那又如何?这是我们决定要做的事情,就算刀山火海也是一定要做的。虽然艰辛,但后果便是造福华夏千年,这样的事情,划得来!”
卢念文点点头,收起那画着卦象的纸放好,道:“说的对,有些事情不论代价,是一定要做的。这一点你比我看得通透。我其实是自学的易经和占术,很浅薄。很多卦象都没有研究透彻,像这井卦我便理解不了。这样的一知半解,可不敢妄言便是定数。”
周禹这才知道卢念文心中其实满是忧虑,他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冷笑道:“现在时间来不及了,否则我定要把火药造出来。再想办法提高钢铁冶炼技术,造出火炮火枪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时候,谁敢在老子面前放个屁,老子干死他!灰飞烟灭!”
周禹一口把茶水喝完,迈着大步便出了书房。
跨出书房,回头道:“念文,你很相信命运吗?”
卢念文看着周禹。
周禹哈哈一笑,“若命运已定,那你我来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何?你我所做的每一件事还有什么意义?每天混吃混喝,然后躺在床上等待狗娘养的命运安排也就是了!那样还不如去死!老子不信命,从来就不信!”
“我想要固执而骄傲地度过一生,——我想吃肉,我就去宰猪宰牛!我想睡女人,我就去拔光她们的衣服推倒在床上!我想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我就去杀人!杀一人是贼,杀千万人便是一方豪杰!你既然说服了我驻守燕云十六州,那我就干!不择手段!老子只做事,不问前程!”
“至于命运,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