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牛凹的寨主牛百岁被人强压着跪在地上,牙呲欲裂,他腿上插着两支明显是军中建制的弩箭,背后肩膀还插着一支,只要稍一挣扎便会剧痛无比。他头发早就散乱开,原本喜欢的一支束发金环此时被面前的年轻人握在手里把玩着。
年轻人翘起二郎腿坐在原本属于他的熊皮大椅上,手里把玩着他的金环,懒懒打着哈欠。
“竟有这等卑鄙无耻之人!”牛百岁心中暗骂,他却不敢再开口,他之前已经骂过了,可身上却被摁着自己的几个暴徒打出了更多的伤口。
他还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半个时辰之前,他和他的手下还在商量明天去飞狐县找些乐子。这一久太行山没有生意做,石大帅通过白崖山山主太行快刀邱四爷下了江湖令,不准劫掠东来的运粮队,否则无论是哪个山头,定要严办!石大帅的军令可以不用理会,但邱四爷的话却不敢不听,于是太行山大大小小的山头寨主这一个月都闲得蛋疼。
他正想着明日是要桃儿姑娘还是杏儿姑娘伺候,亦或是她们俩一起伺候,忽然听手下来报桃林军山主周禹来拜山。
“桃林军?周禹?没听说过啊。”牛百岁很疑惑。最近太行无生意,个个山头互相走动联络感情的也不少,只是这桃林军听着却是很耳生,“且去会会!”
寨门口来了三十几个人,看样子也都是落草的同行,“一次拜山竟来三十几个人?莫不是来滋事的?”牛百岁心中疑惑,让二寨主带着弟兄们开门迎接,还不忘嘱咐他们都带上家伙,而自己则吩咐喽啰们提高警惕。不过左右无事,和他们盘盘道,——那为首的周禹手上的长刀看起来不错。
债门打开,兄弟们迎了出去,二寨主笑着道:“远来是客……”
一支弩箭射穿了他的胸膛!
乱弩疾射,箭羽横飞!
原本带着笑脸的弟兄们死伤一地,哀嚎之声响彻望牛凹山谷。
“妈的!关门关门!”牛百岁大惊,“有点子来劫寨!跟他们拼了!”
喽啰们惊叫着跑动起来,两个喽啰要去关寨门,刚一露头便被弩箭射杀。紧接着,这伙子外来的悍匪便抢占了寨门,有的持弩,有的持刀向寨子里冲杀进来。
望牛凹山头共有一百多喽啰,在寨门被射杀了二十多,剩下的已毫无斗志,转瞬之间便被这伙悍匪压倒,多数被杀,幸存的十多人跟随自己退到了大厅中。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手上有强弩,这种杀伤力极强的武器可不是一般草寇有资格使用的。
牛百岁和喽啰们聚在大厅中,人人脸色惶恐,不过多时悍匪们便冲上来,那为首使长刀的年轻首领顺手砍翻了一个门口想要偷袭的喽啰,然后一脸笑容地看着自己。
“山主!不劳您大驾,我来!”
一个使短刀的汉子冲出来,却被那年轻山主拦住,“伍四六,急什么?有弩箭呢!嗯,……准备,放箭!”
他们甚至不等自己求饶,又是一番弩箭疾射,瞬间牛百岁身边就没有站着的喽啰了,自己也中了三只弩箭。
年轻的山主迈过尸体和血迹,顺手撸掉了自己头上的束发金环,然后随意地坐到自己的熊皮木椅上。
“你——你不得好死!”牛百岁被伍四六和赵虎摁住,抬头怒吼。
“好说,好说。”周禹随意地道,随即牛百岁便被伍四六两拳打在脸上,牙齿崩掉了几颗。
“这环不错,是金的吗?回头可以送给娟儿。”周禹笑道:“你这寨子里还有什么宝贝,都拿出来吧。”
“你休想!老子就是死……”牛百岁怒吼,头脸脖子便挨了几拳,腰上和腿上伤口也被踢了几脚。
“虎子,小心点。他要是死了,我们还得费劲搜山找东西,浪费时间么。”
赵虎笑道:“死了也没关系,这儿这么多受伤的,他们也会开口。”
“哦,——那就砍了他,痛快点!”周禹漫不经心地道。
“等等!”牛百岁大叫,见周禹仍是一脸惫懒神色,咬牙道:“我望牛凹也算是太行山里说得出名号的大寨子,我们都归邱四爷管!你……你们到底是哪个山头的?这么不守规矩,不怕邱四爷的山规吗?”
周禹皱皱眉,伍四六笑道:“邱四爷是北太行各寨子的共主,这一带的山主们都遵他的号令。嘿嘿,再往东南就算是狼山为主。据说南太行的山头都听一个叫铁手雕的,我却没有见过。”
“邱四爷?”周禹笑道:“回头我会跟他商量的,今日就说你的事!我带弟兄们来就是为财,快说吧,寨子里的库房在哪儿?”
“我认栽!好汉留下名号来!”牛百岁忍痛咬牙道。
周禹豁然站起,“去你妈的吧,就你这杂碎也配知道我的名号!伍四六,动手!望牛凹巴掌大的地方,老子自己去找库房!”
伍四六大喝一声,牛百岁人头落地。
库房山洞很快找到了,桃林军一阵欢呼!
搬箱子,搬麻袋,箱子里有金银,麻袋里有粮食。
放火烧寨,从此望牛凹在北太行群盗中除名。
物资堆放在蒲阴古径的路边,留下一个人看守,等桃源镇的车队过来之后便会装车。然后他们继续沿着蒲阴径向西南行进。
三天时间,周禹劫了五个山头。
卢念光和宋保等人高高兴兴往大车上搬物资,同行的东罗镇和其他镇子的粮队都露出羡慕的神情。
坐在卢念文旁边的齐霖一脸诧异,半晌才道:“卢兄,周禹……周禹应该不是桃源镇请来的镖师护卫吧?”
卢念文淡淡笑道:“齐兄自然是目光如炬,你且说说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历?”
齐霖扭捏片刻,皱眉道:“周兄一表人材,说话豪爽大方,为人却很客气,不像是为非作歹的强人啊……”
“当年光武起于赤眉军,齐兄以为赤眉绿林之辈是什么来历?”卢念文笑道:“纸上得来终觉浅,齐兄胸中锦绣,但这书读的还不透彻啊。”
齐霖微微一怔,看看正在搬箱子的卢宋家人,又看看卢念文,忽然觉得这瘸子的面目有些陌生。他慢慢冲着卢念文拱拱手,侧身下了车便去找自己的管家了。
韩旁和瞿山铁娃也兴高采烈跟着一起搬装物资,若不是还要保护家主,韩旁很想跟着周禹去干上一票。
兰儿看看卢念文的脸色,小心地道:“夫君,大哥这么做会有麻烦吗?”
卢念文摇摇头,道:“这些都是不义之财,黑吃黑而已。周禹现在需要聚拢人心增强战力,虽然这么做有些不妥,但现在顾不得其他了。你抱着的木箱里是很重要的种子,我想在桃源镇培育这些种子,无论如何都需要些力量。”
“听韩大哥说,北太行的土匪有个共主,号称太行快刀的,叫邱四爷……”兰儿喃喃道。
“那倒不需要担心。”卢念文道:“邱四爷就算恼怒,到了定州也不是孙方简的对手。”
“孙方简?”
卢念文点点头,“桃林军可以用孙方简当挡箭牌,不过就是舍些财物罢了。再说了,桃林军日后必定是要比狼山更强大的,远在太行西北的邱四爷还不至于让周禹畏首畏尾。”
兰儿想了想,道:“看来周大哥他以后就是个横行山林的命了,夫君,你以后想和他一起落草为寇么?”
卢念文一愣,喃喃道:“谁都不想落草,但如今是乱世,要过个安稳的日子都不容易。你是怎么想的?”
兰儿垂下了头,道:“我自是希望能和你一起过安稳日子,至于种田还是做盗贼,这都只能听你的。”
卢念文笑笑,他忽然想到了宋晓,如果她听说自己要做一个强盗会怎么想?卢念文拍了拍木箱,道:“你周大哥不会做盗贼的,而我,我想要种田。”
运粮队行进几日,钻出蒲阴径的时候,前面的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这里已经是河东地界了,虽然两旁依旧群山连绵,但耕地已经多了多了起来。尺高的麦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油菜花也还未成熟,清香扑鼻。田间农夫农妇正在劳作,对过往不断的运粮队伍见怪不怪。
红衣红甲的河东军骑着马在道路上来往奔驰,不时停下来问一下运粮队是哪里来的,然后催促快走。骑着骆驼的西胡、党项、吐蕃各族商人风尘仆仆地行进,他们的护卫各持兵器,警惕地扫视着过往的人群。
出了蒲阴径南行两日,便会到代州,代州西北五里便是赫赫有名的雁门关了。但此时周禹还在山里,卢念文向二哥建议先停下来等待,卢念光便安排着粮队在路旁驻停。东罗镇等粮队却不愿意停留,于是罗大壮和卢念光宋保等人告别,相约在雁门关等候,然后大家一起返程。
齐霖来找卢念文告别,脸上神色却很不自然。卢念文也不理他,这书呆子显然想通了一些事情,只是他心里还无法接受罢了。
一队南行的波斯商人也在粮队旁边停下来歇息,把货物卸下来,给骆驼喝水喂草料。闲着无事,大家便聚过去和波斯人谈天,问他们在贩卖什么。
然后波斯商人便拿出几样宝石、香料、琉璃杯来展示,大家都赞叹不已,问起价格来便都纷纷啧啧连声,这些东西不是普通百姓能够消费得起的。
兰儿随在卢念文身旁,看到这样新奇的物件眼中微微放光,却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说。卢念文笑道:“咱家的钱粮都归你管,若是喜欢,买就是了。”
兰儿笑着摇摇头,道:“那小小一盒苏合香要一两银子呢,够一家人半年的吃食了。”
“没钱我来挣!你不要担心,这点银子咱家还出得起。”卢念文笑道:“觉得贵就去讲价啊,多买几瓶,回头送给娟儿。我答应给她买礼物的,你送我送都是一样。给孙爷爷、韩旁都买些,你是主母嘛。”
兰儿脸上一红,卢念文又道:“遇到胡商的机会不多,买就是了。你自己做主,我到车上休息下,腿疼。”说着便返回了粮队。
卢念文一去,兰儿顿时觉得少了主心骨一般,又看看面前的货物,颇有些孤立无援之感。她并不缺钱,出门前卢念文说穷家富路,让她多带银钱,她犹豫着拿了五两银子,娟儿硬让她带足了二十两,她知道这样家里就不剩什么了。一路上她都省吃俭用,此时让她花钱来买这么贵的东西,她又些舍不得。
不仅舍不得,还有些不自在。她虽是卢家二房“主母”,但其实心虚得很,如果自己做得不好,卢念文会怎么想?娟儿又会怎么想?兰儿其实一直都把自己定位成寄居之人,虽然和卢念文有肌肤之亲,他也一直宽慰自己,但往日里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经历,让她很难释放自己的本心。
兰儿小心地再次询问价格,胡商坚持不打折,但如果能买到十盒,那便可以再赠送一盒。兰儿无奈,只好买了两盒。
胡商殷切地奉承着兰儿的好眼光好品味,要知道这苏合香芳香温润,又有开郁辟秽行气止痛的功效,是难得的宝物,平日都是城中的贵妇人享用,寻常人是万万体会不到其中妙处的。胡商把苏合香包装起来,然后询问兰儿还需要什么。
在商人拍马屁一样的奉承中,兰儿又买了四只玻璃杯,两个玻璃盘,两串玛瑙,——二十两银子已经花完了。
她已经沉浸在购物的乐趣中,两眼放光在所有的货物上审视着,听着胡商详细地介绍,寻找着每一件货物上的瑕疵,然后要求胡商降价。
卢念文微微笑着,他一直希望兰儿不要过得那么拘谨,看来今天自己终于成功了。他找到二哥三哥,又找到宋保宋虎,从他们那里借了三十两银子,让瞿山一并交给兰儿。
于是兰儿觉得那皮坎肩似乎也挺实用,就买了四件。那祖母绿的宝石也不错,可惜太贵了,那就只买一颗好了,那象牙手柄的小刀子可以送给韩旁……
卢念光远远看着兰儿,侧头对卢念文道:“老五,这兰儿……之前我一直没问,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啊?这么一会儿怕花了几十两银子了吧,咱们的盘缠已经不多了。”
“看女人花钱,难道不是一种享受吗?”卢念文笑道:“她一直谨小慎微的,现在终于舒放了一些心胸,几十两银子,值得。”
卢念光无奈地摇摇头,又看看兰儿满脸兴奋而自信地挑选货物,他忽然想起那天雨夜兰儿一枪击杀李力的景象,心中不禁一怔,暗道:“这真是个奇女子。”
“韩大哥,这是送给你的!”
兰儿把一件皮坎肩和一柄象牙匕首递给韩旁,兴奋地道。
韩旁诧异地接过来,为难地道:“这刀子中看不中用啊,坎肩么……现在都快夏天了……”
“那就冬天再穿!”兰儿笑道。
韩旁咧嘴一笑,赶紧道谢。
“瞿山和铁娃也是每人一件,把你们身上那破棉袄扔了,也不嫌脏!”
“这杯子是送给孙爷爷的,可以拿来喝酒,玻璃杯盛果酒一定很好看。香水我和娟儿一人一瓶,这玻璃盘子用来盛放水果……”兰儿一件一件数着向卢念文报告,每一件她都有用途,而且必不可少。
卢念文笑着看她讲述,兰儿的眼中散发着光彩,手上整理着东西口中念念不停。——是啊,这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神态。
“呀,我忘了给你买东西了!”兰儿忽然道,脸色大变。
卢念文一笑,低声道:“那今晚你好好地伺候伺候我……”
兰儿脸上一红,啐笑道:“说什么鬼话……”
——这只是路途上一段小插曲,胡商休息过了,便和粮队众人告别,继续南行。过了午后,周禹终于带着桃林军从山道中钻了出来。
他们带着最后一批财货,用三匹骡子驮着返回粮队中,卢念光宋保忙安排人去接应。
伍四六受了些小伤,左肩被削去了一块肉皮,其他喽啰也有几个受了伤,但都没有大碍。但他们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精神抖擞看起来像是得胜归来的将军。
周禹显得有些疲惫,和卢念文商量之后,决得这些劫掠而来的粮食和金银不便随车而行,于是便连同弓弩一起搬到山坡僻静处隐藏起来。留下马木山带二十个人看守,等回来时候再装车运回桃源镇去。
安排妥当,已经快要快到申时了,粮队终于重新启程。
周禹跳上卢念文的草料车,适意地躺倒伸了伸懒腰。卢念文笑道:“累了吧,收成怎么样?”
周禹嘿嘿一笑,接过兰儿递来的水碗喝一口,道:“够拉起一支小队伍了,还得再接再厉。”
卢念文点点头,又道:“据说这里有个叫邱四爷的,你听说过吗?”
周禹嗯了一声,道:“听说了,没事。你不用操心。”
卢念文见周禹心中有数,也便放下心来,摸了摸种子木箱,道:“这一次出来,收获很大。我很想尽快回桃源镇去。”
“我有点厌烦,强盗打劫强盗,黑吃黑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现在很想看看石敬瑭郭威之流是怎样的做派,也想去幽州看看。”
周禹头也不抬地道,他闭着眼睛,草料车吱呦呦响着左右摇晃,头顶是悠悠青天袅袅白云,周禹忽然开口唱道:
“我……本是七尺的汉子,上了那三尺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