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节石帅万岁
西南风紧,行营中万千旌旗猎猎作响。
马三自去和营门守卫交涉,周禹道:“阿文,今天这里可有危险?咱们生气归生气,不能拿性命开玩笑。”
卢念文目不转睛地看着营门,头也不回地道:“看了就知道了,周禹你要记得,我们俩只是旁观者,不要鲁莽。”
周禹啧啧嘴,道:“怎么说我都比你大几岁,你直呼我的名字好么?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我不是道过歉了吗?”
马三似乎交涉失败了,慢慢地走回来,卢念文道:“你确定你的年龄比我要大?”
周禹一愣。
“怎么样,守卫不让进?”卢念文道。
“今天发放夏衣,朝廷的使者也来了,听说是位礼部的侍郎。”马三道:“现在管的严。我们绕点路去走角门,今天角门看守是我们挟马营的兄弟,肯定会给我面子。”
于是三人便骑马折向角门,日头升起老高,估计快到卯时了。
营地外遇到不少巡视的骑兵步兵,马三和他们都相熟,不停地打着招呼。营地木墙隔几十米便树立着瞭望箭塔,塔上兵卒嬉笑着大声问马三做什么去了,马三也不理会,摆摆手便催马而过。
来到东南角门,看守果然是挟马营的兵卒。他们还没开口,马三便问道:“晖哥儿在营里吗?”
“在呢。”守卫看了周卢一眼,道:“昨晚还问你来着。指挥使和兄弟们商量事情,问了你好多次,你昨晚做什么去了?”
马三皱皱眉,道:“不说了,我先去找晖哥儿。哦,这两个是我朋友。”
三人进到营地,见四处都是帐篷车马,持兵器的军卒来来往往,不远处传来嘿嘿哈哈操练的声音。一股军营独有的紧张氛围弥漫着,卢念文和周禹的心不自主地提了起来。
营中不能骑马,三人牵着马绕过操练场,直奔挟马营驻地。
刚来到挟马营,便听到北边传来咚咚的鼓声,马三有些紧张地道:“这是敲鼓聚将,发放夏衣的时辰到了。”
便见挟马营主帐帐门掀开,都将指挥使李晖全套骑兵铠甲带着二三十个心腹手下大踏步走了出来。
马三忙扔掉缰绳快走几步过去参见,李晖怒道:“昨晚你到哪里去了?要商量事情,你不知道吗?——马三哥,我与你是表亲,我更是你的上峰长官!我要为兄弟们博前程,自然少不了你,可是你……关键的时候你怎么这么靠不住?你让我以后怎么信你?”
马三忙单膝跪下,口中诺诺连声地告罪。
遥遥传来的鼓声更急促,李晖照远处望望,目光坚定,颇有些踌躇满志的意味。他身后一众心腹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啧啧摇头。李晖估摸着时辰,又看看马三,怒道:“我们干什么去你也知道,你想来就来,不想来拉倒!”
说完便率众出营,脚步踢踏直奔主帐而去,盛怒之下竟没有看到站在一旁的周卢二人。
马三灰头土脸地站起来,斜着眼不满地看看卢念文。卢念文一笑,道:“李晖自去寻死,你也要跟着?不要多想了,先给我和周兄换上两身军卒的衣服,我们才好看戏么。”
马三只好带着二人来到自己的营帐,寻了两件军服,卢念文一边换衣服一边道:“你们挟马营一共多少人?”
“五百骑兵,还有一百多步卒不算战员,他们平时就是料理后勤,喂养马匹什么的。”马三叹着气道。
“跟李晖一起出去的那么多人,他们都是什么身份啊?”
“发放夏衣不用全部都去的,”马三道:“挟马营里晖哥儿是都将,指挥使。手下二十几个亲兵,五个骑兵队长,五十个什长,大多是他心腹。我……我算是亲兵的小队长,昨晚我不在,晖哥儿定是恼了我了,以后在营里可不好混了……”
换好了军服,周禹看起来像模像样,雄赳赳好像真是军中猛士。卢念文则就逊色多了,一身军装套在他细瘦的身板上松松垮垮,风从袖子里灌进去胸前便鼓起一个大包。此时却不是纠结的时候,卢念文把自己和周禹的衣服收好,道:“走,我们也快去看看如何发放夏衣的,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我哪还有脸去?”马三颓道。
“你若不去,我便和周兄一起去了。”卢念文笑道。
马三瞧着卢念文,心中一阵腻歪。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从昨晚一见面就处处被这瘸子拿捏得死死的,他叹了口气道:“好,同去!只是,你要给我出出主意,以后我真没脸在挟马营待了。”
卢念文一笑,三人出了帐篷向主帐走去。
主帐自然设在行营最中心的位置,偌大的牛皮帐篷搭建在木台上,内用高木桩支撑,外用绳索绑缚得结结实实。里面足以容纳百人会议宴饮,帐门外高高树立着朝廷节度和石敬瑭的帅旗,迎风飘展烈烈有声。数十名全副武装的侍卫守在帐门两侧,钉子一样站着一动不动,目光却紧紧盯着木台下下跪着的挟马营众将士。
帐旁早已堆了待发放的夏衣,骑兵步兵两种分开,都是十套一捆,整整齐齐堆砌成两座小山。四十几个后勤军吏持着账册守在旁边。
“石敬瑭,刘知远,桑维翰都在这帐篷里面。”卢念文一脸笑容对周禹低声道:“见证历史吧。”
“进到这帐篷里就能见到石敬瑭?”周禹笑道:“要不要我冒险去试试,看能不能宰了这儿皇帝。”
“那样你我必死无疑。”虽知道周禹是在玩笑,卢念文还是嘟囔了一句。
三人静静地站在远处角落,毫不起眼。身边也有不少军卒,他们有的在瞧热闹,有的则是等着挟马营领了夏衣之后就该轮到自己营了,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王哥,凭啥有什么好事他们挟马营都是第一份?去年领冬衣的时候他们就是第一个,今年领夏衣还是他们优先?上阵杀敌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这么积极?”
“得啦,人家是骑兵!——咱们步兵都是他妈后娘养的!”
“骑兵也分个先后,咱们营地里有五千骑兵呢。我们袭马营还不是事事都落在人家挟马营后面!”
“你说那李晖怎么这么能钻营?”
“人家指望着当节度使呢!哎老刘你怎么不让你家都将学学李晖,也钻营一下子?”
“我钻你娘的裤裆——”
“你要肯钻,我立马叫你声干爷,哈哈……”
“哈哈哈哈,乖儿子——”
他们说话都不避讳马三,马三听着这些议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突突乱跳。
忽见主帐帐门一开,一个四十来岁的短须文士走出帐外,手捧着一卷文书,先站定了举手看看明亮的太阳,似乎是在辨时辰又似乎是在适应外面强烈的日光。然后看看台下的挟马营,干咳一声,一口浓重的河洛口音道:“朝廷赏发河东军今年夏衣。挟马营实员六百人,发放骑兵夏衣一千套,步兵夏衣二百套。”
后勤军吏便开始搬夏衣送到李晖等人身前。
“就这么简单?”周禹疑惑道:“我还以为他要大讲一套皇恩浩荡谢主隆恩之类的废话呢,怎么一点仪式感也没有。”
卢念文也有些失望,但转念也便想通了,现在的石敬瑭怎么会向军卒宣讲什么皇恩浩荡,说一句“朝廷赏发”便已经是给了皇帝李从珂面子了。他侧头问马三道:“这人是谁啊?”
“军中掌书记桑维翰。”
“他就是桑维翰?”卢念文略惊,抬头细看这位大晋朝的开国功臣。却见他五短的身材,一张微黑的马脸却又瘦又长,头戴皂黑平巾帻,穿一身墨绿色圆领襴袍,脚踏皂靴,因为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楚脸上神色,只仿佛他好像一时无法适应强烈的日光,微微垂着眼帘躲避太阳直射。
“桑维翰?是什么人?”周禹见卢念文在意,开口问道。
卢念文目不转睛,低声道:“这是耶律德光给石敬瑭指定的大晋朝宰相。”
片刻之间,李晖属下已经清点了夏衣的数目,李晖向手下心腹们示意,挟马营众将士一起跪倒,高声喝道:“谢石大帅赏发夏衣!”
声浪很高,主帐内的石敬瑭一定能够听到。
桑维翰皱皱眉,自己已经申明这夏衣是朝廷发放的,怎么李晖这厮高喊只谢石帅?这让同坐一帐的礼部侍郎苏楷怎么下得来台?——不过不必担心,段希尧、赵莹他们一定会帮大帅解说“军卒无知”的。自己得跟下面的人说一声,要谢得连朝廷一起谢,总得给中枢来使一些面子嘛。——朝廷已经很疑心石帅了……
随即,挟马营中再次爆发的一阵喊声让太阳地下的桑维翰坠入了冰窟。
“石帅万岁!万岁!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