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局的变化,既在华清道长的意料之外,可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老人家异常沉着冷静。会战开始后,他就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万一战场失利怎么办?
现在,似乎败局已定。为挽狂澜于既倒,他决定施法布阵。
也是天意使然。华清道长在细心的观察中,意外地发现附近的山谷中,有一大片迷心木林子。如果在此处布下小六乘摄心阵,诱使符双全的追兵冲入阵中,迷心木散发出的浓重气味,就会加重官兵与妖灵神志昏迷的程度,使这座迷阵发挥出超强的威力。
于是,华清道长赶紧画符,口中一边念念有词:
郝郝阴阳,日出东方。吾今书符,普扫不祥。口吐三昧真火,眼放如日之光。捉怪使天蓬力士,驱邪用钟馗神将。降妖伏魔,化为吉祥。急急如律令!
咒完符成,华清道长结煞踏罡步斗。布好阵后,便跨上战马冲入两军阵前,向胡荷花和神龟老将军发出了佯败后撒的密令。
看到对方败退,符双全不知是计,挥舞着蛇矛,带着官兵和妖灵排山倒海般向前追击过来。
符双全骑着乌骓马,握着点钢蛇矛立在土丘之上。看着自己的兵马冲进山谷,势如破竹,胜利在望,心头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
正自得意,百米开外的丛林中,蓦地飞来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后心。符双全身子一歪,栽下马来。
这时,刚巧金玉兰从后面拍马而过。见一员敌将倒地后,试图拄着蛇矛站起身。便飞身下马,挥着剑大喝一声道:“妖灵王,吃我一剑!“
正欲一剑刺向其咽喉,忽听一人大声叫道:“寨主,剑下留人!“
话音未落,一人衣衫呼啦啦响着,从林梢飘然而至。原来此人是神箭手店小二。
战前,华清道长对店小二密授机宜,让他在暗处盯住符双全,必要时给他一箭。但只能将其射伤,不可要了性命。因而他在射这一箭时,力道只用了七、八分,故意没射中要害。
金玉兰见是店小二,笑嗔道:“你还为他讲情?他可把咱整垮了!“
“垮不了。你看看,他们的人都怎么了?“店小二说着,一边伸出大手揸开五指,揪着符双全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边推向前走边喝道:“符将军,看看你的手下都在干些什么吧!“
符双全走上前,向林子里一望,吃了一惊。原来他的兵马冲进山谷后便晕头转向,一个个被困在里面,昏头昏脑软瘫在地。有的竟然鼾声如雷,睡得死沉沉的。他不由大叫起来:“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中了邪术?“
华清道长布下的小六乘慑心阵,由于借助了大片迷心木的迷人气味,成功地困住了符双全的所有兵马,凭着妖灵耀武扬威的官兵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店小二和金玉兰押着符双全去见华清道长。
见到华清道长,符双全忍着伤痛昂着头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尔等背后放冷箭暗算本将军,也算不得英雄好汉!“
“死到临头还嘴硬!“店小二斥道,一边向华清道长建议:“师傅,干脆把这厮砍了算了,留下必定是个祸患。“
“圣人言,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道家秉承天意,一向行善积德,珍爱生命。对战俘即使他不肯受降,也不应随便砍头。“华清道长慢言细语道。顿一顿,转对符双全道:“听说符将军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大多讲气节,贫道很是欣赏。不过,你现在急需疗伤,不然,用不着动刀杀你,你也断然活不久长。“
华清道长令金玉兰去取侧柏,炒焦研成粉末备用。又命店小二去设法弄些金疮药来。
“金疮药?“店小二有些为难:“这种药京城药店里才有,一时半会怎能买来?“
“这事就交给你了,想一切办法,尽快弄来。“华清道长催促道。
“遵命!“店小二转身一阵风似的走了。
待一切准备停当,华清道长亲自为符双全取出箭镞,将侧柏粉末敷在伤口。待止住血后,又将伤口清理干净,用烧酒消过毒,上了金疮药包扎好。忙完这些,已是傍晚时分。
小六乘摄心阵能让置身其中的人或妖短时间昏昏沉沉困乏无力不知何去何从。现在两个多时辰过去了,其法力已渐渐消失。犹如从噩梦中醒来的官兵和妖灵失去了指挥,群龙无首,便一哄而散,各自逃生去了。
会战结束,大家相互告别后,便各奔东西。华清道长自回万花山;神龟带着虾兵蟹将去向江神复命;金玉兰寨主挥师重返玉柱山飞狐寨;龙啸天、胡荷花、店小二和书僮仍然暂住小镇。
根据华清道长的意见,符双全作为受伤战俘,交由金玉兰寨主看管。
符双全在飞狐寨住了下来。
每天,寨主金玉兰亲自为符双全换药。她的手又轻又柔,符双全感觉不到一丝痛苦。
金玉兰还特意为符双全配备了专职厨师,给他开小灶;并特许他每天走出木屋,放风半个时辰,散步赏景,消解忧烦。
符双全内心深处对俏丽温柔关爱有加的寨主满是感激。但他性情倔犟,又不善与人沟通,总是不肯轻易吐露自己的情感。每每话到嘴边,却又被强行咽了回去。大家都说这人很冷血。
尽管大家并不敌视,但符双全对山寨之人依然抱有很深的成见。他的固执和死板,决定了他是一个不易顺服的人。
有一次,金玉兰试探地问他道:“伤好以后,有何打算?“
符双全回道:“如果你们放我回去,我会要求国王多派些兵马,再次向你们宣战!“语气坚定,一副不服输的神态。
这家伙简直就是那条冻僵的蛇呀!不但不思报恩,反而要咬死救它的农户,可恶可恨!金玉兰的热情顿时降至冰点。她想:敌人就是敌人,你不杀了他,他便要杀了你。
众将听说后,一个个义愤填膺。
曾在狐国军中任过都统领的胡海蛟骂道:“这条恶狼!华清道长过于仁慈,依着我早就把他砍了。“
偏将胡一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兵部尚书的儿子,国王的忠实走狗;狗哪能改得了吃屎的本性呢?“
军师胡亦仁发表了不同意见:“个人认为,此人年轻有才,可塑性很强。我们设法把他争取过来,就等于砍掉了国王一根重要的爪牙。再且,他涉世未深,对国王推行的弊政不知情,一时还认不清国王那副流氓嘴脸。我们有必要让他知晓这一切,从而使他迷途知返。“
这位名叫胡亦仁的军师,正是当年国王要他父顶子罪,将其流放至千里之外的前宰相。
流放途中九死一生的胡亦仁,一次暴雪中滑下悬崖奄奄一息。幸被一直暗中跟踪的华清道长及时救起,送到飞狐寨。此后,这位前宰相便以军师身份藏身在这里,成了金玉兰寨主的在膀右臂。
胡亦仁多次前往暂时关押胡双全的小木屋,探视并询问伤情,送些食物和生活用品之类表示尉问。
一天,胡亦仁又来探看胡双全。
一番闲喧后,胡双全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宰相,我知道,你看望我是假,怕我逃跑才是真,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其实,山寨监守如此严密,我是逃不走的,请放宽心好了。“
好心全当了驴肝肺。但老宰相不愠不火,依然笑笑道:“我不怕你逃;你呢,也用不着逃。等你伤愈之后,我们可以放了你。“
“当真?“符双全满腹狐疑:“你不是逗我玩吧?“
“老宰相一脸的认真:“瞧我这大把年纪的人了,难道还骗你不成?不过……“
“不过什么?“
“你一旦回去,国王不杀了你,那就阿弥陀佛了。“
“国王会杀我吗?不会吧。“符双全自言自语着,脸上流露出一个书生的天真与幼稚。
胡亦仁不无忧虑:“实话实说吧,你虽然熟读诗书,但却未经风雨历练,阅人阅世都还比较少。知道吗?现实是残酷的。你父亲是朝中重臣又怎样,吃了败仗,兵马俱失,这可是死罪呀!象国王这样翻手作云覆手为雨喜怒无常之人,切不可毫无戒备之心。“
符双全揺摇头道:“我同他接触过几次,觉得这人还是颇为通情达理的。“
“那是他想利用你。“老宰相道:“坏人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有时也会装扮成好人的模样。我与国王打交道多年,他的生性岂能不知?“
“哦?“符双全若有所思:“原来国王挺会装?真看不出。“
“当年,国王看中了华清道长的三棱阴阳镜,便以私藏国宝的罪名,将其判刑关押了起来。国王强行将那宝镜收缴至宫中据为己有,这样的事,在狐国发生过多起。更为严重的是,国王即位初期推行诸多弊政以致乱象丛生:下令圈地,强占民田;买卖奴仆,役使贫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苛捐杂税繁多,搜刮民脂民膏;官僚机构臃肿,卖官鬻爵盛行;诸候拥兵自重,朝廷势力薄弱。国王妒贤嫉能,不少仁人志士不为所容,只能上山落草为寇。至今狐国依然遍地是山贼土匪,官民矛盾一触即发。“
“有这么严重吗?“符双全大睁着两眼,难掩心中的忧惧。
宰相接着说道:“某虽不才,然叹国运之不幸,哀生民之多艰。在任期间,力矫弊政,不说有多大功劳,实乃尽职尽责尽心尽力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惜呀,理想虽然丰满,现实却很骨感。狐国看起来歌舞升平,平静的海面下,怒涛却在一刻不停地奔涌。“
“啊,危机竟然如此之重!“符双全似有所警觉。
“我刚才说过,我们可以放你回去。“宰相望着符双全,动情地说道:“但我这个人一向比较的怜惜人才,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被恶魔毁掉一切。山寨虽小,未来不可限量。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咱们携手一道建功立业。习成文武艺,其实不必货与帝王家。为正义而战,生命才会具备应有的价值和意义。当然,这一切都由你自己来抉择。去还是留,望三思而行。“
我一个朝廷命官,一定要象老宰相那样与山贼为伍吗?接下来的日子里,符双全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总是拿不定主张。
转眼月余,符双全的箭伤已彻底痊愈,人养得白白胖胖的。他感谢金玉兰寨主的精心照料,感谢宰相胡亦仁的一片挚爱之情,但在去与留的问题上,他还是选择了回去。
“回去可以,“金玉兰寨主并不刻意挽留,而是郑重宣布了飞狐寨的一个古老做法:“本寨千年前立寨之时定下了一个规矩,凡战俘不肯受降,在获释时必须过三关;过得了三关,方可放回;否则重打三十大板,重新受监!“
“竟有如此一说?“符双全颇感惊讶。但他仗着自己有些功底,心中并不慌张。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我符双全才过这三关,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应道:“行,咱就比试比试。“
“吱吱嘎嘎“一阵响,寨门大开。
符双全正欲迈步走出大门,一马夫从后面马廐里牵来他的乌骓马;一小厮从兵器库里扛来他的点钢蛇矛。
符双全上马执矛,出了寨门。
第一个拦着他的是偏将胡一彪:“要从此处过,尝尝玄灵拳。“说着飞步向前,双拳“嗖嗖嗖“打了几圈,向符双全示威。
胡一彪是跟寨主金玉兰学的拳。这玄灵拳为华清道长所创,名气挺大,但会者不多,打得出色的更少。此拳讲究神速,动静莫测;阴阳多变,虚虚实实,指东打西,令人目眩神迷。
胡双全呼的一声飞身下马,将丈八蛇矛嗵地一下戳在地上,上前接招。
两人在寨门前挥动老拳,舍生忘死地打斗起来。这场好打:
一个似下山猛虎,气吞万里;
一个似出洞饿狼,张狂跋扈;
这个怒从心头起,呲牙又咧嘴;
那个恶向胆边生,横眉还立目。
跳跃腾挪,旋冲闪扑,
进进退退,反反复复。
直吓得,鸟雀噤声;
更搅得,沙尘飞舞。
两人足足打了有半个时辰,难分胜负。
算符双全运气,胡一彪刚学拳不久,玄灵拳打得有些生硬。这对精通外家拳的符双全来说,不难抓到破绽。
胡双全以攻为守,运足功力,轻灵沉着,刚柔并济,慢劲快打。瞅个漏洞,嗵嗵嗵嗵来个四连击,打得胡一彪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机。最后不得已一抱拳:“停!“
第一关,过!
符双全提矛上马,继续往前走。走到山腰,但见前面一匹高头大马之上,一员虎将横眉怒目挡住去路。那人大喝一声如雷贯耳:“无耻虏囚,骑射之神胡海蛟在此,快快下马认输吧!“
胡双全大怒:“呔,本朝叛将,三姓家奴!安敢效吕奉先辕门射戟乎?“
“哼!“胡海蛟怒火中烧:“黄口孺子,休得口出狂言。今日爷同你玩打马射鹰,射不着想放行,可在地上爬三圈!“
胡海蛟等着空中飞鹰。可左等右等,偏偏不见一只老鹰飞过。他生性急躁,见前面林梢上飞起一只黑色大鸟,呱呱一叫唤方知是乌鸦。心头一怒便打马如飞,反手一箭,将其射落于树下。
胡海蛟翻身下马,道:“权以鸦为鹰,虏囚亦自便。“
符双全要过弓箭,心里头直打鼓。比拳头比兵器还有一拼,骑射可是自己的弱项,这一关怎么过呢?
正心里犯嘀咕,远处忽然飞来一只苍鹰。符双全不管三七二十一拍马向前,待其掠过头顶,便冒冒失失放了一箭。
说来也怪,那苍鹰好象没长眼,竟然迎着飞来的箭扑了上去。看那样子仿佛是心甘情愿让箭镞穿过它的胸翅似的,然后歪歪斜斜掉进了枯黄的秋草丛中。
胡海蛟怀疑胡双全使了什么妖术。可怀疑没用,毕竟鹰是人家射下来的。
瞎驴竟然撞着个草堆子,这一关,过!
胡双全有些小小的得意,看来人走运,天也会帮忙。接下来在向山下走去的途中,竟没见有人拦着。不由松了一口气,满心高兴地吹起了口哨。
行至山脚,正察看着面前的山路,思量着是向左走,还是向右拐。一抬头,却见路口山石上立着一个女子。
女子昂着头,正拿脊背对着他。瑟瑟秋风吹过来,拂动着她那乌亮的长发;一身红衣衬以漫山遍野苍劲挺拔的古松,万绿丛中一点红,更显得英姿勃发。头上玳瑁光,耳著明月珰。双剑提在手,霸气若龙骧。
不用猜,这身影胡双全太熟悉了。一个多月来,她一次次亲自为自己换药;她拿出山寨最好的菜肴款待自己,她的柔媚和善良让他一次次为之感叹。
虽然他也曾为她的美貌和温情打动,生出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的爱慕之意;虽然从她的言谈和神情听得出也看得出,她很希望自己能留下来。可是,偏偏自己始终不甘与山贼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始终不肯言输,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
他骨子里也很惊讶,哪来的如此之铁石心肠,竟辜负了这位绝代佳人的美意。
现在,她高昂着头站在路口,就象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要烧化自己的意志和梦想。这一关能过去吗?他心中没底。
符双全不想与金玉兰过招。他跳下马,又一次将蛇矛戳在地上,拴住乌骓。走上前抱起拳,对她深深作个揖,道:“寨主高抬贵手,胡某就此别过。“
金玉兰冷冷地瞥了符双全一眼,道:“少废话,看剑!“说着,飞身跳下山石,猛然一剑向其刺来。
符双全忙一闪身,让过剑锋。
金玉兰舞动双剑,步步紧逼。
符双全只听得嗖嗖风声响,剑光如打闪,刺得他眼发花头发晕。他左躲右闪,无法还手。虽然他的蛇矛就在旁边不远处立着,但他依然赤手空拳。对这位有恩于他的女子,他始终恨不起来,宁可败在她的手下。
金玉兰双剑如飞舞的银蛇,缠住符双全不放。刚刚躲过左手剑,冷不丁右手剑又瞬间杀到。玄灵剑的诡异让他始料未及,这一剑如霹雳乍起,不偏不倚直指心窝。“啊!“他不由惊叫一声,心想这下完了。
出乎他的意料,金玉兰却突然收了剑。口里硬生生吐出三个字:“你走吧!“
符双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直起身,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这一眼不看则已,看着看着,他一下呆住了!
自从来到飞虎寨,他还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痴痴地看着金玉兰。她的美,让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他把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突然,“扑通“一声,他向她跪了下来。
符双全恳切地求道:“女神,请答应我,做我的妻子吧!“
“什么?“金玉兰被这话吓了一跳:“你再说一遍!“
“我、我决定娶你为妻!“符双全望着金玉兰,眼里满是渴求。
“哈哈哈哈……“金玉兰仰天发出一阵大笑。笑过后,她背过身去,一声声抽咽起来。浑圆的肩一耸一耸,泪水象断线的珍珠掉落在山石上。
胡双全俯伏在地,口中祈求道:“女神啊女神,你不知道此刻我有多么的爱你。回想来到飞虎寨,在你身边的三十多个日日夜夜,是多么的令人难忘啊!
“我是一个败军之将,一个该死的战俘,你不但没有歧视,反而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你不仅医治着我的箭伤,也抚慰着我心灵的创伤。多少次我想自尽,可你的美貌你的温情,给了我活下来的勇气和希望。
“虽然在你眼里,我是一个可恶的敌人,也许你也曾动过杀我的念头;但你没有错,是我该死。我情愿死在你的剑下,死在你这位绝代佳人的裙下,那是我的造化。“
顿了顿,符双全忽然直起身,深情地看了金玉兰一眼,而后伸出自己的头颅,大声道:“女神,如果你不想答应我,你就干脆一剑把我砍了吧!来呀,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