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的空间并不算大，只有一张灰鹿皮毯子铺就的靠椅，两只木凳和一炉熏香，窗帘半遮半掩，月光穿过，让昏暗的室内都笼罩着一股清幽的气息。
透过窗口向下，飘香楼底层的酒客们成片成片的聚集在一起，杯盏交碰，豪饮大笑，更有三三两两挎刀的汉子酒迷胆壮，挑衅比斗，结果被数个小厮你拉我拽，好言相劝之后，这才互相放几句狠话，不了了之了。
徐幸侧着卧在靠椅上，醉意朦胧，眼睛半睁半眯，微圆小脸一副傻笑模样，嘴角边还挂着一丝晶莹的涎水，一伸一拉，滴落在毯子上。
他身旁站着魏小乞与丁二春两人。
一个点亮了蜡烛，正要去关窗帘；一个刚取了一盆热水过来，正在给自家公子擦脸。
“小乞，你饿了吗？”
丁二春拉上窗帘后，转身看向正在给公子细细擦脸的魏小乞，轻笑着说道：“刚才见你一直盯着桌子上的菜，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你不说我就不会去想，现在你一说，我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小乞用力拧干手里的擦脸毛巾，白了一眼小眼睛少年。
“人饿了自然要吃饭，强忍着容易伤着胃。”丁二春毫不在意，想了想，又建议道：“不如我们先去找些东西填饱肚子吧？”
在丁二春还在考虑要吃些什么的时候，徐幸耸了耸鼻子，翻了个身，又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卧着，他已经开始“咻咻”地打起呼噜了。
魏小乞瞥了一眼正睡得香甜的醉酒少年，有些纠结，“丢下公子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
“不碍事。”
丁二春使劲拍了拍胸脯保证，“少爷以前在院子的时候，不喜欢自己睡觉旁边还站着个人，我们出去反倒是好事。”
“公子喝醉了，不需要人把守阁门么？”
魏小乞觉得自家公子酒量这么差，还喝得烂醉如泥，实在让人不放心。
丁二春摇头笑了笑，上前几步，刚把嘴凑到魏小乞的耳边，正要开口，少年却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了他。
这一举动弄得他尴尬至极，到嘴边的话也支支吾吾地讲不出来了。
魏小乞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太高兴，可又想起当初跟老赵斗殴，是眼前的这位小眼睛少年替自己说出了真相，不免心中愧疚，又附了一句：“我没有针对你，只是以前的习惯还没改过来。”
“没事，谁还没个小癖好呢？”丁二春摆了摆手，大方地笑了笑，只当是魏小乞从小孤苦惯了，不爱与人接触。
接着他脸色微微摆正，压低声音说道：“院里季叔打小就伺候少爷，当年曾有急事想要叫醒他，刚挨一下衣袖，就被少爷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匕首给架在了脖子上，差点把他吓尿。从那以后，就没人再敢打扰少爷睡觉了。”
要说这事也怪徐幸，当初老爷子护卫下人赐了一大把，可他自己还疑神疑鬼，总感觉刺客会混进下人里来，便决定来一个“曹公梦中杀人”威慑一下，结果没狠下心去抹别人脖子。不过也奏效，后来招募的家丁都听从前辈们的告诫，不敢在他睡觉的时候出现了。
丁二春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自己两人在这里伺候到徐幸酒醒，搞不好会挨上一记闷拳。
“我们吃快一点。”小乞把毛巾展开，搭在了铜制鱼洗上，点了点头道。
……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声沙哑的歌调响起，看不清面容的人又出现了在徐幸的梦中。
“我是迷宫里的一只枭，谁能带我逃离这座牢……”
“我没有双脚，也不会微笑……”
“我把尸体当口粮，我用鲜血作酱料……”
“你会怕我吗？”
“不要怕……不要怕……因为你也和我一样……”
“因为只有你能带我逃离这座无尽的牢。”
久违的感觉，又好些年没有做过这个梦了。
徐幸模模糊糊中，有些后悔喝酒误事，玉珠不在身边，听这人唱歌纯粹是在折磨耳朵，往里面倒垃圾，就连指甲刮在树皮上的“锈哑”声音，都比强上十倍……不，百倍！
在梦里，徐幸试过不断地往前跑，无数次地想要靠近那个唱歌的人，却总是触摸不到，两人间距离似乎永远固定，隔着那么几丈，却又像是万里之遥。
梦中的环境也是灰茫茫的一片，没有生机，看不到尽头，也走不到尽头。
“谁能带我逃离这座牢……”
到底是哪座牢？你说清楚啊！徐幸又一次咆哮。
“因为你也和我一样……”
呵，不一样。我有脚，我也会笑，呵呵……
“因为只有你能带我逃离这座无尽的牢。”
您高看了，我可没那本事，您老还是乖乖的在牢里面呆着吧！
徐幸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称呼那人为“您老”，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心头有一种油然而生的直觉，此人一定活了很久很久……
圣人会不会逝去没人知道，知微境的宗师一定会死。人生短暂，匆匆数十年，即便武道宗师，生命也不过延长至十旬，一晃百年，化作枯骨一堆。
任你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瞬皆空，给历史长河留下的，也仅有一个令人心神向往的名字，子孙会在坟冢前祭拜你；名士会在高楼上吟诵你；野史中你会有艳遇；青史中你必成大器……
“公子……公子……”
一声声呼唤仿若天籁，如清泉叮咚，如小鸟轻鸣，驱散了梦幻，带回了现实。
“是……小乞吗？”
徐幸睁开迷蒙的眼睛，夹杂着泪渍，寻向声音的来源。
烛光映照之下，女乐手柳音正端坐在靠椅边的凳子上，笑靥如花，眼神温柔似水地望着他。
唔……不是小乞。
徐幸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半问半说道：“你叫柳音？”
“妾身贱名，承蒙徐公子挂记。”柳音起身，施了一礼。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徐公子请讲。”
“十几轮行酒，独独我一人罚喝八次……”徐幸斜眼望着柳音，运气好的人有，运气常好的人也有，但运气好到像自己这样的，他都有些不相信，“你莫不是与我有仇？”
柳音撅着红唇，貌似委屈地说道：“的确有仇。”
“呃，什么仇？”
徐幸有点懵了，他没想到柳音会直接肯定，有些不敢确信地望着她，眼前的美人半嗔半怜的样子，难道是自己惹了风流债？醉个酒而已，不至于兽性大发吧。
“方才酒宴上，妾身出来时，许多世家公子眼含急色，恨不得把妾身生吞了。”
柳音用手轻轻擦拭掉眼角边渗出的泪珠，面带幽怨之色望着徐幸，责怪道：“只有徐公子目光清澈，不掺杂其他。这是……瞧不上妾身的姿容吗？”
徐幸以前看过红楼，大概明白字里行间的意思，现在遭遇这种场面，一瞬间就能理解贾老兄所说的话了。
女人果然是水做的，眼泪说来就来，根本就毫无防备嘛。
“你是一个手艺人，靠手艺吃饭本来就是正当活计。”徐幸努力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比较正直。
心中又想，多赞美女人几句总归没错，于是跟后头接了一句道：“我认为你很美，有公主般的气质。”
柳音听到徐幸赤裸裸的夸赞后，顿时羞涩了起来。
她轻轻地垂下白皙又红润的脸蛋，趴伏在少年的怀中，柔情似水地望着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细语道：“妾身蒲柳之姿，多谢公子垂怜。”
自己怀中躺了这么个柔若无骨的俏美人，徐幸心脏“砰砰”直跳，深吸一口气愣是没敢大口喘出。
毕竟是前后三十九年的单身汉，猛然间遇到强烈的刺激，着实有些受不了。
见他神情不对劲，柳音不禁有些好奇，如今这年月，像这种有钱又有势的公子哥，谁不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会和府里的丫鬟们鬼混一气，徐公子这样的人还真是少见。
可她哪里知道，徐幸屋里头根本就没有丫鬟，老爷子在这方面管得极严，他是真的不敢提出要个丫鬟伺候的请求。
“咳！”
徐幸嗓子好似被醋溜鱼片中的鱼刺给哽住了一般，连一声咳嗽都显得刻意。
他的下身突发了状况，清楚体会到了“关隘已失，万军卸甲”之深意，真是大叹自己太过没用。
以前常听家丁讲这种青楼出丑的笑话，却没怎么当一回事，现在“报应”降临，轮到自己头上，才感慨“古人诚不我欺”。
“柳姑娘，我们好好说话，如何？”徐幸僵着舌头说道。
“公子……嫌弃妾身？”
柳音如蚊子一般细语，眼泪又一簇簇地从柔亮眸子中撒了出来，沾湿了少年的襟衣。
“这……怎么会！只不过……我等习武之人自身血气旺盛，锋芒毕露。而我尤为特殊，所修习的真诀在深夜时分更是以暴躁难以掌控出名，若是误伤柳姑娘可就铸成大错了。”徐幸两耳不闻，一心扯谎。
柳音听他言辞耿直，仿佛是信了，擦拭干净眼泪，轻轻“嗯”了一声，便抬首离怀。
她的心里头有点想笑，这徐公子真是个可爱有趣之人。
少年爱美人，这种自然而然的心思不是想压就能压的住的。
自古以来多少轻薄浪子用“好色不欲”作为掩饰，然后再用“情而不欲”来犯事，这些不过都是为遮蔽丑恶嘴脸的话罢了。
柳音闻到了一丝异味，再看他这般窘迫模样，略一计较，顿时明了，不由地又想调笑他一番，指着木凳上的铜制鱼洗，轻笑道：“徐公子酒意未消，需要擦拭身体缓解晕眩，是打算自己来，还是要妾身帮忙？”
徐幸不愿再出洋相，连忙回道：“我自己来就好，就不劳烦柳音姑娘了，还请回避一下。”
即便如此，他还是惴惴不安，再度叮嘱了一声，“这件事告诉旁人。”
“公子宽心。妾身……先告退了。”柳音掩嘴轻轻一笑，起身行礼之后，莲步轻移，离开了暖阁。
“呼……”
徐幸终于安心地吐了这口气，可片刻又觉懊恼万分，想他堂堂一大男人，遇到这种事怎么就沉不住气呢？
为今之际，他也只能作自我安慰：这是一个男孩长大的必经之路，不能慌……
不要慌，稳住！
徐幸掀开毯子，脱去衣服，捏着湿毛巾仔细地清理着身子，直到皮肤微凉，打了个寒颤，恐湿气侵体，这才穿起衣物半躺在靠椅上休息。
砰砰砰——
还没等他小憩一刻，一阵敲门声煞风景地响起。
“谁啊？”
徐幸冲门喊了一声，使劲挥手驱散残留下的类似石楠花香的异味。
连熏香都无法掩盖，其实挥手并没多大作用，不过自我安慰罢了。
“少爷。”
丁二春轻手轻脚地推开阁门，同魏小乞一并走了进去，“少爷你醒啦。”
敲门是为了听听屋里面有没有动静，少爷既然出声，那就代表醒酒了，他们也安全了。
徐幸皱着眉头，略带怨色地看着二人，“你们丢下少爷我跑哪浪去了？还两个人一起出去？”
丁二春见自家少爷面有不快之色，心头一颤，连忙回道：“我和小乞一块出门吃饭了，还有少爷你睡觉的时候，不是……不能让人打搅么。”
“已经被打搅了。”徐幸不顺气地瞪了一眼小眼睛家丁。
不管怎么狡辩，就是你们俩个人的错，好歹留下一个看守把门之人吧，否则也不会让柳音那小娘皮趁机会溜进来，害得你们家少爷出了大丑。
丁二春实在冤枉，他一直都是个实实在在的本分人，听少爷口气中带着责怪之意，认为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浑身一抖，默默地退到了几步，再不敢发声。
魏小乞也听出了自家公子的语气中掺杂的恼意，结合前言，心想大概有人莽撞，闯了进来，惊着了他，不免担心道：“有人偷偷进了暖阁，吓到公子了？”
徐幸刚想搭话，一回忆方才尴尬的场面，不禁小脸通红，连连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这不是好好的躺在这儿嘛。”
丁二春见少爷声音柔和了，不再用话语怼他，顿时面露欢喜之色，带着讨好之意说道：“后厨吃饭时，看到炉灶上煮了些醒酒汤，少爷可要喝些，我这就去取来？”
“嗯……记得加点酸梅。顺便告诉江彬，就说你家少爷我不胜酒力，先行告辞了。”徐幸朝他挥了挥手，正好自己还有件事要单独问问魏小乞。
丁二春接了命令，欢喜地转身便走了。
暖阁里现如今就只剩下徐幸和魏小乞两个人，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徐幸饶有兴趣地观察魏小乞，直到他的脸色由恭敬逐渐变为拘谨，不由证实了自己七八分的猜测。
“小乞，你认为柳音长相如何吗？”徐幸从躺椅上直起身子，然后走到魏小乞的跟前，笑着问道。
“弹琵琶的那个？”魏小乞诧异地望着徐幸，他看着公子朝自己走来，还以为他的秘密被发现了。
可是徐幸话锋突变，他又一下子跟不上自家公子的思维转变，就稀里糊涂地答道：“还……还挺好看的。”
“仅仅挺好看？”
“琵琶弹得也挺好……”
“还有呢？”
“……没了。”
“……”
徐幸沉思了一会儿，心中了然，更加肯定自己没有猜错。
那个柳音是何等女子，从在座的公子哥们的反应中就可以推测出来，不谈倾国倾城，单单拿出包装卖相，那就是一郡之色。可是她上台的那一刻，魏小乞居然只一昧地盯着美味佳肴，愣是不瞧佳人一眼。
徐幸也不傻，身为三境小高手，自然能察觉背后炙热的目光，都快要印在菜盘子上面了。
只不过这小子正值少年好色贪欲的岁数，当真只顾吃食，不把美色放入眼中？
绝对有问题！
于是他面露疑色地盯着魏小乞的下半身，缓缓说道：“你那里……是不是有毛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