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行于民期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翌日,秦人皆趋令。
——《史记·商君列传》
“新法既出,左庶长有赏十金以移一木的立信之举,已是让人敬服,但现今太子犯法,又当如何论处?”
“既为太子,已是储君,岂能以法而伤?若是左庶长能巧妙化之尚可,以太子之身份,量也无几人会公然异议。但若有竖子不明事理,岂不使民心散乱?”
“诶,这便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操心的了。。。。。。”
嬴虔看着稍显神色慌张的嬴驷,难免有些烦躁。
“太子为储君之身,岂能为法所缚?何须担心?只管坐于寝殿中研习国事即可。”
嬴驷想到此处,倒也是放松了一些。
而事实却总是让人意想不到,当然,说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更加合适。
太子犯法,为其师之过,当罚太子太傅。
嬴虔不知道他的同僚公孙贾会被如何处置,他已经不关心了。
劓刑,割鼻之刑。
这就是嬴虔的结果。
以前受过此刑的人不算少,因为此刑而直接死去的人也并不多。
但他们每天都在和死神擦肩而过。
呼吸困难几乎是绝对的,善于吃苦耐闹的秦人,可以忍受。
劓刑的真正可怕之处,在于对一个人身份的毁灭。
不论你受刑前是黔首还是公卿,受刑后,你就有一个身份,一个人尽皆知的身份:罪人。
它会把你和其他人正常交流的机会剥夺的几乎无处可得。
它会将一个人的内心,信念,尊严彻底扭曲甚至击碎。
嬴虔默然,他的未来几乎就是“死亡”。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昂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彊而贼入魏,弗归,不可。”遂内秦。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秦发兵攻商君,杀之於郑黾池。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
“大仇得报矣。。。但我心中却未曾有丝毫快意。。。”
秦阳城依然悠然。
两千年前留下的遗址已然罕见,但历史上传承下来的文韵武德,依然流淌在人们的身边。
秦函快步走出秦阳机场。
黑色的棒球帽压的极低,几乎把大半个侧脸包起来的耳机显得过分的冗杂。
当然,比起某些同行来说,他算是个明白人。
一些同行似乎是很享受这种一呼百应的感觉,也没什么错,但这是因为他们还年轻,不太明白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的容易失去。
一些和秦函一样心态的人则会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传统做法,是黑衣黑帽黑口罩。
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路人,我不是普通人么?
所以保持一定的遮挡效果,同时又不那么突兀,才会起一点作用。
很多时候,秦函并不是很乐意在这一行待下去,毕竟他很难于别人正常的沟通。
说白了,社恐,秦函的硬伤。
但其实没有几个人清楚秦函的模样,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家庭。
社恐,对于他来说,更像是遗传病。
对他来说,没有邻居,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他的父亲亦然。从他有记忆开始,一家人几乎不会轻易与外界交流。周围的住户也见怪不怪。
就是这样一家子人,却是为这个国家做出极多贡献的家庭。
难以开口和外人谈笑,不代表他们没有能力。
也是类似于遗传,他们家的骨子里,流淌着“军争”的血液。
从第一次人民新革命,到抗击外邦入侵,再到建国战争,他的祖上凭借着出色的军事素养和准确地形势判断,立下了卓绝的功劳。
标准的军人世家,爱国世家
到了秦函这一代,国家富强,人民安居乐业,战争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他选择了另一条路。这造就了今天的他。
知名历史小说作家,乾华大学历史学博士,先秦历史研究专家,秦函。
到达了早已预定好房间的旅店,秦函放下行李,顿时觉得口渴难耐。便拿上手机,随手关上门到了楼下。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饮料种类比较齐全的超市?”
“先生,出门左转沿街道直行约三百米,会有一间商店,应该有您所需的饮品。”酒店收银员恭敬的回答。
“谢谢了。”
很快,他看到了那家商店。而这家规模不算大的商店也没让他失望,秦函顺利的买到了他喜爱的梨汁。
提着装了五六瓶梨汁的购物袋,秦函走出商店,却看到商店门面旁还有条小道,往里瞥了一眼,他发现一家有着奇怪门户的铺子。
走进一看,两扇木门上挂满了千奇百怪的面具,或平和,或狰狞,或阴狠,或慈爱,表情各异,却充斥着美感。
在秦函眼中则不一样。
他从一张张面具上感受到了不可名状的厚重感,那是岁月积淀,历史留痕的沧桑感。在前两年出土的一批秦半两上,有着相似的气息。
这让秦函眼中异彩连连。
“既然有意,何不入内细观?”
黑色的风衣衬着此人消瘦的身材,明明光线并不算昏暗,但他脸上总像是笼罩着一团阴影。
虽然觉得略显怪异,但出于礼貌秦函认真的回答他的问题。
“还是不去打扰店里的人了,时间已经很晚了,除了一些便利店,这个时间段,大部分商铺都在准备休息了。”
“嗯。。。。算是丢掉了。。。“
“诶?什么?”秦函正在细看挂着的面具,没听清这人说的话。
“没什么,不过你并不会打扰店主。因为我就是主人。”
秦函有些尴尬,扭头打了个哈哈,想着先回去。不过回头瞥了一眼,却感觉一幅幅面具愈发流现出奇异的感觉。
“先生,不好意思,我真的不会打扰您吗?”
这时秦函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很平凡的一张脸,但白的过分,就好像他的血液里没有血红蛋白一样。
“无妨,这里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请尽情浏览。”
道了声谢,秦函迫不及待的走进了店铺。看着展示架上数以千计的艺术品,不由得赞叹连连。
走到了最里面,他发现最后一个架子上只有一副面具。
半黑半白,眼睛炯炯有神,起伏的线条刻出了坚毅的面颊,做工亦是精妙。
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具本应该是鼻子的部位,是一片空洞。
看着这幅面具,秦函心里说不出的异样。
“请问我可以细看这张面具吗?”秦函面色疑惑的看着面具,问店主能不能将之取下来。
“当然。”
秦函抚摸着面具,良久,开口道:“这张面具可否能卖给我?”
年轻人盯着秦函的眼睛,笑了笑。
“既然先生看得上这个残缺之物,那便赠与您吧,此物与我并无用处,倒不如结个人情。”“这使不得,毕竟是您的东西,我不能无义而受之。”说着秦函就开始操作起手机,打开了支付软件。
“不必如此,我看得出来,您在历史学上有很高的造诣,能得到您的看重,这是此物与您的缘分。”秦函摇了摇头,还是打开了扫码程序。
“鄙人还未开通网络支付的相关服务,见笑了。”年轻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额。。。。。。”
最后秦函还是揣着它回到了酒店客房。
“奇怪的东西。。。”秦函看着这东西感觉越来越不对劲。
明明没有任何磨损痕迹甚至连正常的加工痕迹都不存在,仿佛浑然天成。
“现代技术好像也没有这种细致的处理方法把吧?纯手工制作也打不到这一步啊?”
无所谓,反正也就是看着喜欢,没必要深究。秦函脑子里想着,却越来越心痒痒,想戴上试试。
“等等,不就是一个工艺品嘛,我顾忌个什么?戴上它我还会死不成?”说着,就走到桌子前,拿起面具戴在了脸上。
“额,好吧。”
面具确实做工优良,面部完全没有不适之感,图案亦是有着独特的美感,但鼻子的缺失完全破坏了其他。
看着镜子里的影像,秦函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其实就算不戴面具,秦函的面容也不算太正常。单看脸型倒不算难看,眼睛和嘴巴也还能称得上好看,但这个鼻子就很难说了。
秦函的鼻子是真的不可描述。。。
“占地面积”极大,而且隐隐有些外翻的迹象。
秦函想说这真的不是他的锅,这真的是遗传,,,
虽然周围人对此似乎视而不见,但老秦家的男丁几乎总有这种情况出现,或间接或直接的促使了一家子人的自闭。
正欲摘下这张稍显滑稽的面具,秦函偏过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嗯?我衣服怎么不对头啊?
这是秦函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还在吗?”
秦函看着四周的黑暗渐渐褪去,随即耳边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还在吗?”
莫名其妙的声音,莫名其妙的语句。
秦函根本不在乎这些,他看到的是足以让历史学家震撼,惊觉的历史真相——秦国。
但这也只能让秦函惊叹,不至于让他如鲠在喉的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看到的东西,时间点和地理位置的重合,让他想到了一件历史上极为有名的一个事件。
商鞅,车裂之刑。
现代人无法描述这是什么样的残暴和血腥,也无法直视这一幕。
但秦函面无表情的看着尘土飞扬之间,地上散落的肢体,只有一种熟悉感。
“还在吗?”
还是这句话,秦函木然的转过头,看向某一个方向。
同一时间,盘坐在位上的一个迟暮之人缓缓抬头。
“大仇得报矣。。。但我心中却未曾有丝毫快意。。。”
秦函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鼻子,神叨叨的冒出来一句他自己都不知道有何含义的话。
脑海里忽然好似在进行铝热反应,秦函连疼痛都没来得及感觉到,大脑就已经宕机。
“还在吗?”
“还在吗?”
秦函站在破败的台阶下,看着台阶上的迟暮老人。
老者瘦如枯槁,眼神灰暗,最诡异的是他面部本应该是鼻子的部位,只是一片狰狞而又模糊的肉痂。
两人对视,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你不在了,但我还在。”秦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回答,他也没指望老者能回答他。
“你回来了,还带着我留下的东西,我不曾明白的东西。”
秦函看着这个老人,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商鞅身死的主要推手之一,公子虔,曾受劓刑。面前的老人的狰狞面孔,印证着他特殊的身份与地位。
“我的执念,一直留在我的血液中啊。”
秦函看着他恐怖的面孔,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为何?”
“只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赢虔出神地望着远方“你应该已经见到那位了。”
谁?我遇到谁了?都几千年了,我还能遇到谁?
公子虔默默地转过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左侧。
似一道黑烟,漆黑的气旋在空气中渐渐扭曲成了一道人影。
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典型的战国时代的汉服上,隐隐约约的图案几乎立刻让他想到了那一幅幅面具上的奇异图式。
“不应该的,却又是应该的。”人影竟然开口了。
“一道简简单单的‘念’,流传了千年,此念之执着,一如你当初的选择。”
公子虔没什么表情,但嶙峋的手掌渐渐握紧。
“但确实是有了一些余地啊。。。。”
“你的后人反复找寻着他们的意义,你的‘念’一直在影响着他们。代代流传的因造就了远超前代的果。”
公子虔默不作声,秦函却觉得眼前似乎有点开朗。
“他们带着你没有的东西,活在你的血脉里。”
人影偏过头,看着秦函。“这道‘念’我就收下了,它本不应该影响到现在。”
秦函木讷的点了点头。
“不过结果不算差。。。”
“诶?”
剧烈的白光突然亮起,短暂的剥夺了秦函的视力。再次睁眼,酒店的桌椅印入眼帘。秦函猛地从床上坐起,冲到更衣镜前。
“啊,是真的呢。。。。”
摸着他曾经“深恶痛绝”的鼻子,秦函竟有些怀念。。。。
“说起来,我好像有一些新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