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没深。
刚刚从繁忙中脱离的人还没有回到自己的小窝,而城市已经陷入了霓虹灯光之中。在夏末的这个还稍微有些炎热的日子,太阳不该沉的这么早,但乌云带着凉爽的风,接管了天空。
风吹向一栋陈旧的小楼,从窗户灌进租户们的房间。
三楼的一间出租屋,窗户有些烂了,插销在风吹之下摇摆不停。
“叮铃铃”风铃也被吹响,清脆的声音响遍了小屋。
“呃——好大的风。”
一个邋遢的年轻人走到窗前,关上了窗户。
他有着浓重的黑眼圈,一头乱糟糟没打理的头发,和一米六五的身高。
白色衬衣上不知从哪里刮蹭了许多黑黑的污渍,还穿着一条画着凹凸曼的齐膝大裤衩,拖着从酒店拿回来的一次性拖鞋。
关好窗户之后他在一个盒子中摸索着,盒子上写着他的名字——米阳。
“噗呲。”
开了一罐旺旺牛奶。
“咕嘟嘟”喝着。
米阳坐在桌上,嘴里嘟哝着染黑他眼圈的烦恼事。
“工地水鬼要考证啊,考证要先交钱?那这个也不行了,明明觉得我很适合来着……”
坐到桌前,拉过来一张A4的纸张,纸张上写着的,是他想要从事的工作。
在‘工地水鬼’这一栏划了一条黑线。
然后笔尖往下滑,到了下一栏。
“极地气候观察员……啧,这个不太靠谱。”
想了想,他在这一栏也划上了黑线。
努起嘴,把油性笔架在嘴上,他靠在椅子上,发出了难受的哼声。闭上眼睛,在梦乡与现实交界的河流沉沦。
忽然,风吹了进来。
吹去了困乏,吹来了寒意。
“你在,找工作?”
他听到一个清冷的女声,来自窗户的方向,与寒冷的风一同到来。
风铃“叮铃铃”响。
他扭头看去,对方坐在窗台上。
她一身都是黑色的穿着,挡住了外面的繁华灯光,把夜带到了米阳的面前。
黑色的小礼服露出肩膀,黑色的高筒皮靴,乌黑的长发上还戴着黑色的纱帽,面纱垂下遮住了整张脸。
这样的穿着,一般出现在葬礼。
而她现在坐在米阳的窗台上。
米阳并没有在意,耸耸肩礼貌的回答。
“是啊,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可不好找。”他说完了这一句,又补充道:“主要原因应该是我要求太高了。”
一阵风吹来,吹动了女子的面纱。借着繁华照进凉夜的一丝灯光,米明可以看到她面纱之下,但却看不清她的脸。
她的脸好似梦中人一般模糊,与她突出的身材并不相称。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工作呢?”
“嗯,我想要一份,当我老了之后。能将它绘画或者书写出来的工作。”米阳侧身坐着,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一份当我即将死去的时候我能说‘做了这件事情我这一生没有遗憾’,这样的——让我感到美好的工作。”
他将旺旺牛奶喝完,丢进垃圾桶里。
清冷的声音传来,问他:“死神,怎么样?”
米阳当即笑出声来:“这工作好像不太正能量啊,写自传的时候估计过不了审查。”
“那我,换一个说法,宇宙的,生命调节者。”
“哇,听起来很厉害。但是,相比起这些大而空泛的东西,我这个人比较切合实际——”
米阳一边说着话,一边整理着房间。把椅子塞进桌底,把箱子踢到床底。垃圾桶收纳起来,狭小的房间看起来有很大的空间。
然后他小跳两步到这位不知道姓名的女性面前。优雅的躬身,朝她伸出了手:“美丽的女士,看到你的礼服,我想要邀请你跳一曲华尔兹,可以吗?”
面纱被风拂起,短暂的打断了她的优雅和深邃。但很快她便伸出手来。
“悼念者,他们这么称呼我。”
“你可以叫我米阳。”
米阳踩着舞蹈的步伐,将悼念者牵引到了房间的中央。
悼念者的脚飘在空中,长筒皮靴上的黑色花朵如同烟雾翻滚,如同幽灵一般。
米阳没有在乎,他将手指按在一个老式播音机上,声音从旧喇叭传出,先是慷慨激昂的外语演讲,很快又变成《夜蛾圆舞曲》。
琴弦轻轻拉动,好似宁静中带着未知的夜展翅飞进了房间里。
米阳回过身来,毫不忌讳的将手揽在了悼亡者的腰肢。贴近的时候,米阳发现自己的身高只到她的脖颈,她的手和腰身一样的冰寒,没有温度。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模样,但跳舞就够了。
米阳踩着舞步牵着这位带来黑夜的女士,在狭小的房间内转折,她的脚不落在地上,轻盈的礼服如迷雾滚动。
“欧若拉,听过吗?”
“当然,不过我以为只有大科学家或者大政治家才能接触你们。”
旋转,踏步。她的裙摆飘动起来,飘过腐朽的木门。门上贴着的旧报纸,用夸张的大字写着“欧若拉!与四维文明的首次对话!”,报纸已经被许多年的湿气腐蚀,早已破烂。现在被夜色裙摆的风拂过,化成碎片随着靴子飞在黑夜中,如同夜蛾一般。
夜蛾并不会舞蹈,她只是随着舞者的动作旋转、移动。但轻纱飘动,她的寂静深邃就好似没有星月的夜空一般。
“生命庭院,属于它。管理着,生命,由生到死。”
音乐时而急促,时而寂寥。他们伴随着这音乐时而缓慢踏步,时而快速移转。
“我们,需要一些,执行官,去送走,不想死的亡者。”
舞者的姿态已经成为了斜着向上,因为夜蛾越飘越高。
“你们觉得我可以?”
狭小的黑夜中轻轻响起默认的鼻音,飘在空中的夜蛾,脚轻轻打翻了桌下的箱子。
箱子中的照片翻滚出来,有年幼的男孩,有年长的男孩,剪着同样的短发,穿着得体朴素的衣装。他们手上捧着‘三好学生’‘奥数冠军’‘朗诵冠军’的奖状奖杯,笑容一样的灿烂。
这样细小的动静就像夜鼠从洞里探出头来,舞者不去理会。
继续舞蹈着,伴随着音乐的声音,一本同学录落在地上,摊开的一页写着“除了身高,他优秀到近乎完美”。舞者的脚步很快将这本书踢进床底。
圆舞曲还在继续,重复的几段轻快声音伴随着舞者的优雅动作,碰撞在这个狭小的夜间。
夜蛾盘旋着飞舞在无星月的夜中,扇起轻轻的风。风吹动墙壁上挂着的纸张,纸张上写着潦草的字迹“他不是精神分裂,只是叛逆得有些晚罢了”。夜蛾的裙摆扇起的风让它转过身去,用天真洁白的一面对着狭小的黑夜。
几声高亢的琴键响,舞曲进入了最后的一段。
舞者的脚步也因为夜蛾的高飞而有些乱了起来,夜蛾牵引着舞者向窗台飞去,在旋转的时候一抬脚,舞者将桌子勾倒。
凌杂之物落在地上,沉眠的手机被唤醒了。手机上显示出一封许久之前的短信,“对不起,你爷爷说要彻底断绝你的经济来源。你还是快回来吧,想你。母亲留。”。
它一睁开眼,放出了光亮。照在狭小而整洁的房间中,就像月亮从乌云中探出了头,夜色稍微有了一些明亮。但这明亮月色让没有被照到的黑夜更加深邃寂寥,不一会儿,它又熄灭,乌云又笼罩了夜空。
夜蛾牵引着舞者,他们最后停在了窗台。
窗外噼里啪啦下起雨来,击打在锈迹斑斑的金属架上,积在水洼中倒映出灯红酒绿、高楼旧屋。繁华被雨声掩盖,天空被乌云掩盖。这是一个无星月的夜。
舞曲结束了,舞蹈也停在了雨中。
悼亡者再次坐在窗台上,一只手仍然被米阳捏在手里。
而米阳踩着躺倒的木桌,俯身搂着翻涌的黑纱。
“那么,我可以试试。”
雨点打进屋里。
落在木纹上,在米阳脚边溅出水花。
落在衬衫上,在白色布料上渲开。
落在悼念者的黑纱上,如同落进夜色中不见踪影。
“噼里啪啦”,雨点越来越疾,越来越大。
夜里的寒风,也轻轻地梳理着轻纱和乌发。
窗外的灯光还在往试图往房屋内的黑夜渗透,但很快被遮挡。
悼亡者撑起了一把黑伞。
雨点打在伞面,响声“噗噗”。好像是沉默寡言的人,正在轻笑。
“礼物。”
她将伞柄交到米阳的手中,言语总是简短。
接过伞的时候,米阳觉得她的手比刚才还要凉。
而她觉得米阳的手很暖,就像刚刚晒过太阳的羽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