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七十年代、长于八十年代小康家庭的独生子女何茜,父母在她身上倾注的关爱比一般多子女家庭孩子所能得到的多出了很多。同时,父母由于自己对知识的匮乏造成的极度渴望,也转化为望女成凤的热切,一股脑儿塞给了何茜。这种自己飞不动或懒得飞,下个蛋,逼着蛋一定要飞起来的现象,在十年后独生子女政策成为基本国策的几十年时间里,变成了全国孩子普遍要面对的压力,并且愈演愈烈。但,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何茜就比同龄孩子先承受了这种压力。
何茜那位永远停留在39岁的年轻母亲,一颗聪明的脑袋里只装进些打了折的初中文化,就被当作知识青年赶着上山下乡去了。多年后,何茜翻阅父母年轻时往来的情书,看到母亲深深的自卑藏在蹩脚的字体里探头探脑,一下子就颠覆了她本人用15年时间留存在何茜脑海中的精明强势印象。
比母亲年长4岁的父亲,由于他的原生家庭自共和国公私合营制度开始后,就过不安生。因此,敏感的他初中毕业的时候,就很有先见之明地放弃了读高中,选择考入学分数更高的机械中专。三年后,眼看着自己的初中同学们高中毕业上山下乡去务农,眼看着父母弟妹整个儿的原生家庭被赶出祖传的三进大宅子,也被下放到苏北农村务农,唯独他这个中专毕业生留城工作了。住在工厂宿舍里,他为逃过命运的劫数而暗自窃喜。
但是,一晃,文革结束恢复高考了。他那些在农村被荒废多年青春的单身同学们重新拿起高中课本,用积蓄许久的爆发力奋斗成了跳龙门的鲤鱼,一个个成功案例刺激得他彻夜难眠。然而,那个时候何茜已经在襁褓里了,父亲也曾尝试了一手拿锅铲一手捧书本的生活。但现实岂是他这两手就能全部撸平的。作为八十年代生产力最该勃发的新一代中青年,他的理想最终被“老婆孩子热炕头”桎梏成妥妥的一地鸡毛。在工人岗位上苦干几年,晋升成人脉广效益好干活儿不费力的厂生产科副科长啦;交际点能人,从而把自己也变成小圈子内能搞到电视机票、洗衣机票、电冰箱票等紧俏票据的能人啦;业余时间搞点能换私房钱的爱好啦,譬如摄影、木工、倒腾邮票……之类的,这些,成了他更契合实际的妥当理想。
学龄前,早产儿何茜体弱多病,托儿所上得三天打鱼五天晒网,学前教育主要来自于父母。
那个时期,父亲的爱好是打沙发。趁着在厂里上三班倒的母亲晚上不在家,他下班后常常带着何茜窝在他的简易作坊里,一干就是大半宿。从而把三岁的何茜培养成和他一样的夜猫子习性。
何茜童年时,他们家住的是一个大杂院里的两间半房子,那是外婆单位里分的,那时候何茜奶奶一家还在苏北农村当农民呢。大杂院原来是个有着五六进院子的大户人家宅子,解放后那户人家不知去向,大宅子里就住进了十几户人家。随着人口的逐渐增多,大宅院被东拆一点西建一点的搞得面目全非。院子角落那条以前供大户人家佣人们走的陪弄就失去了它作为通道的价值。那是条近百米的黑暗通道,原本一条条通往各进院子的岔道都被封死了。只剩屋顶,每隔二三十米,开个玻璃天窗漏一点点阳光进来。人们在它两头都安上门,百米长的陪弄就成为这十几户人家堆放杂物的地方。人们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换季的时候,需要从自家的杂物堆里找点平时用不到的物什,才会想起去陪弄里翻腾翻腾。何茜家分到的陪弄是末端紧邻着外面巷子的一小块地方。邻居们都嫌那一块地盘离家远,拿东西不方便。但何爸爸乐见它远。何茜家没什么杂物可堆,两间半的房子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够用了。况且,何爸爸还在大房间里搭了个阁楼呢。于是,他在陪弄里安上个小灯泡,放张木工长凳和几把锯子刨子榔头铁钉啥的,把这地方改成了他的简易作坊,他在这里敲敲打打做木匠活儿就不会吵到邻居了。
长大后,何茜的英语学不好,她总觉得是父亲的错。因为三岁的时候,何爸爸带着她在陪弄里打沙发和其他家具,他让何茜坐在小板凳上给他递钉子,随口就用不太标准的口语教她说door、window……。以至于学校从初一开始正式教授英语了,老师讲的何茜全都会。初二下学期的英语何茜就不会了,但她已养成了英语课上开小差的习惯。所以,虽然成年后的何茜为了热衷自我提升,屡次试图逼自己学好英语,但屡战屡败。
一拿起英语书,何茜就闻到这门学科散发出陪弄特有的陈腐霉味儿的,挥之不去。父亲的早教导致英语被陪弄的黑暗裹挟,在何茜的求知欲里沉沦下去,一直沉沦下去。
那个时期,母亲对何茜的早教倒是奠定了何茜一生的爱好和追求。
学龄前的何茜隔三差五的生病,一生病就没法跟妈妈去厂里的托儿所了。因为托儿所的小朋友会欺负生病的何茜,把她的小手绢藏在地板缝里;托儿所的阿姨会嫌生了病,需要经常喝水尿尿的何茜烦人,把她按在痰盂上几个小时不给起来。妈妈接何茜的时候,痰盂吸在何茜的小屁股上,她就那样裸着腿撅着屁股哭着扑向妈妈。妈妈帮何茜拔下那个会咬人的痰盂,摸着何茜小屁股上的一圈红印子,也哭。
于是,后来何茜再生病的时候,妈妈只能在上班前把牛奶和稀饭小菜装进各种颜色的保温桶里,叮嘱何茜啥时候该吃药、啥时候该喝奶、啥时候该吃饭。然后,在何茜床头放几本《看图说话》,出门把何茜反锁在家里。看完《看图说话》妈妈还没回家,无聊的何茜就拿了半透明的纸蒙在《看图说话》上,描里面的图。越描越顺手了,又试着拿不透明的纸来临摹。有一次,妈妈回家看到何茜临摹的孙悟空打白骨精的画儿几乎和书上的一模一样,立刻拿着它给大杂院里所有的邻居看,开心地炫耀了半天。有时候,大杂院里的邻居小朋友从幼儿园放学回来了,但何茜的爸爸妈妈还没下班回家,她没法出门和他们玩。急中生智的何茜就隔着窗户上的栅栏给小朋友们讲《看图说话》里的故事,把他们都吸引过来。
妈妈让何茜在童年的孤独里习惯了通过图片和文字寻找乐趣。
但是,何茜还是更喜欢和小朋友们在一起。她喜欢不生病的时候去妈妈厂里托儿所的日子。即使是大冬天的凌晨四五点钟,天还没亮就要被上早班的妈妈从热被窝里拖出来的日子,她也是喜欢的。何茜记忆中最美丽的童年景象就是:坐在妈妈自行车横梁的小凳子上,透过包住她整个儿脑袋、用来防风的红纱巾,看到的那条空旷马路。马路是通往何茜的托儿所的,它在微亮的天色下呈现出西瓜红色。凉凉的风一路吹着纱巾,一棵棵倒退着的树也披上层漂亮的红色。成年后的何茜买纱巾的时候总喜欢先把它们蒙在眼睛上看看,却再也找不到这种淡淡的绚丽感觉了。
学龄没到,父亲托了小学教导主任的关系,让何茜上学了。为了让何茜早一年结束这太过孤独的童年,他对教导主任承诺,如果期末考何茜拿不到语数双百分,他就让孩子留级再读一遍一年级,而且这一年他也不要什么九年制义务教育了,该多少钱他就给多少钱。就这样,何茜在打赌中开始了学生生活。父母对于她学业的关注度和参与度,放在今天的学生家长身上,是个很普通的程度。但在1980年的家长群体里,他们显得那么急切。所幸,那时候的何茜还没有辜负他们,顺利升入了小学二年级。
……
然而,何茜作为三口之家中心的日子永远停留在她读初一那年的五一节了。
节后,在织袜厂做车间班组长的母亲被查实罹患肠癌。切了那段腐朽的肠子后,何妈妈在何爸爸无微不至地照料下又白白胖胖的活了一年半。何茜中考前两个月,何妈妈癌症复发再次入院开刀。很不幸,这次癌细胞扩散了,开刀后的何妈妈成了住院部的常驻病号。一次次收下红包的医生们使出浑身解数,用各种化疗放疗药物厮杀遍布了何妈妈全身的癌细胞。同时,那些药物也在一点点地杀死何妈妈越来越羸弱的干瘦身体。
何茜姑妈一家住在医院附近的大杂院里,为了方便照顾妈妈,父女俩把家临时安在姑妈家的杂物间里。初三的最后两个月,何茜进入中考备战期,她每天的轨迹是这样的:中午放学后赶紧跑到学校隔壁的医院,在病房门口等着食堂派出的流动餐车,取到何爸爸早晨为母女俩订的午餐,服侍妈妈吃饭的同时,也匆匆扒干净自己的饭盒。初三学生的午休时间很少,何茜不得不上了发条一样地来去匆匆。下午放学,妈妈的病床变成何茜做回家作业、复习备考的课桌,课本都是摊在妈妈腿上的。爸爸下班后在姑妈家厨房里做好晚餐,用保温桶端到医院,一家三口每天都在病房里共进晚餐,这是一天里他们一家最温馨的时刻。然后何爸爸就回那个杂物间睡个早觉,半夜十二点再回医院换何茜回去睡觉……。
这种日子日复一日地持续了近两个月。
15年娇生惯养成的何茜现在每晚零点左右,必须快速独步在断断续续的路灯光晕下。1989年的春末夏初,城市的夜特别安静特别黑。多年后,何茜看着凌晨三四点钟灯火依然璀璨的都市夜暗想:那个时候就有光污染该多好啊!白天走,医院到姑妈家也就十分钟的路。黑夜里,何茜仰头看着月亮边走边唱“月亮走哦我也走…….”,越唱越小声,最后仅成了嘴唇的翕动。她觉得黑暗中蛰伏着什么,那东西觊觎她所拥有的一切,她要尽全力保卫……。就这样,她每晚被各种恐惧渗透,也被各种壮胆的想象裹挟,冲冲撞撞,把那条路走得越来越漫长,那夜的清冷也就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