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灶宫宴刚散,李令月和许美人同归,俩人都不说话,像是各怀心事。李令月佩服许美人不动如松的耐力,若这种唇枪舌剑是每场宫宴的必备节目,她真不知自己能熬到何时。走到半路,公孙夫人赶来请李令月去椒房殿小坐。李令月领着玉容,冒着刺骨的寒风,一步一个脚印吃力地在雪地里走着。
“孤有些话,得单独与美人商议。”话是这么说,暖意如春的椒房殿室内,贤妃和冯昭容一左一右护在皇后身侧。宫人们敛声退下,只留公孙夫人在旁侍奉。李令月行过礼,惴惴不安地站在皇后面前。
“令月,你不用怕,”贤妃看出李令月的仓皇,温柔道:“皇后殿下想问你一些事。前些日在明渠,你见过太子殿下吗?”
“见过。”李令月垂首,心砰砰地跳。怎么啦?偶遇太子犯什么大忌?
“当时太子身边可有一个小女孩?年岁与太子相仿?”贤妃循循善诱。
“是。”李令月顿觉不好,莫非自己撞见太子与皇后侄女私会,要被灭口了吗?
“还有谁在场?”冯昭容第一次对着李令月说话,李令月隐约瞅见她的神情比皇后和贤妃都要严肃。
“有,有......”像是闷头一棒打在李令月本来就不咋灵光的脑子上,她努力拼凑起那日午后雪光里的记忆碎片,“跟着太子殿下和燕王殿下的宫人们,臣妾带的婷芳阁的宫人们.....”
“有昭阳殿的人么?”冯昭容咄咄逼问道。
“昭阳殿?”李令月懵住了,她只认识昭阳殿的掌事宫女南儿,连詹事都没打过照面。
“李美人进宫才半年,哪认得全那么多人?”皇后端详着李令月的神色,像在打探她有无说谎,片刻之后方出言回转道,“这事是孤失察,原以为小儿女嬉闹无伤大雅,结果正中旁人下怀。”
“若与太子赏雪的是冯荻,”冯昭容不以为然,“阿柔怕是要到陛下面前请赏了!”
“孟姬!”贤妃出言微叱,冯昭容止住了声,面上仍有不平之色。
“待除夕元安进宫,孤会跟她讲,下次不要带竹漪了。”皇后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业精于勤荒于嬉。去太子宫传孤的话,无事不许太子出内室,让他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再来见孤。”
“太子才六岁,已经熟读孝经,略通孔孟。”贤妃好言相劝道,“陛下亦十分赞赏,殿下无须忧心。”
“孤看他的书只读了明面儿,”皇后无奈摇摇头,“竟敢搬出舜帝的典故,他是自比舜帝圣德,还是把陛下当作唐尧呢?”
贤妃听了,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看向李令月,赔笑道:“夜已深了,殿下不如让李美人先回去吧。”
“也是,天寒地冻的,辛苦你跑一趟。”皇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多了几分喑哑,“贾贵人身怀六甲,身旁离不开人。除夕宫宴你不要去了,到少嫔馆陪陪贾贵人吧。”
李令月惊诧地抬起头,皇后与冯昭容静默不语,贤妃则坚定地看着自己,示意她赶紧应下。来不及去想除夕宫宴上有多少美味佳肴,李令月只得忍住无限心酸,应了一个“是”字。见李令月起身准备离开,皇后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唤回公孙夫人,沉抑住轻微的震动,平静道:“告诉陛下,今年的除夕宫宴,贵妃姐姐不必去建章宫陪侍,孤要与贵妃一同守岁。”
无论是皇帝接下来的数日宣召,贤妃差人送来的精致糕点,还是贾芸春和叶芬超乎寻常耐心的安慰,都无法遏制李令月心中的愤怒。一想到香喷喷的烤鸡嫩鸽炒猪肉,浸渍了一个冬天的白菜笋芽圆莴苣,酸甜可口的梅花糕,雪水泡过的竹叶露,纷纷冲自己挥手远去,李令月只想掀翻太官汤官耗费千万钱培育的热汤养基,让整座未央宫吃不上新鲜的韭黄。
更让李令月捶胸顿足的是,今年宫宴,阔别已久的贵妃会出席!!!等了足足半年,终于等到一个与贵妃见面的机会,居然被皇后轻飘飘一句话给葬送了!宣室殿内室里,皇帝看破她眉间跳动的焦灼,甚是不解。
“到时朕让小厨房专给你做些你想吃的。朕的小厨房,手艺一点不输太官令下,爱妃何须忧心?”
年尾祭礼将至,皇帝近来也不读《诗经》了,开始和李令月论礼。什么朝拜,祭酒,御射,燕集......李令月没心情听,也没这个脑子听。她不知皇帝为何把自己当成学贯古今的鸿儒,又是解经又是讲礼,合着宫嫔还得士大夫一样?您咋不把我当淳于昭仪,跟我唠嗑家常啊!李令月放下手中的《仪礼》,仰天望月,暗自叹道。
感慨归感慨,李令月清楚,皇帝的家常可不比之乎者也简单。李令月吃了哑巴亏,秦夫人心中认定此事全由于她的失策,只教李令月认清宫里的人,忘了宫外也有一群蠢蠢欲动的脸。一连四五日,李令月晚上陪皇帝论礼,白天跟秦夫人补课。直到除夕夜最后的一抹烟火绽开,李令月终弄懂了皇帝的兄弟姐妹,先帝的兄弟姐妹,先帝的父亲武皇帝的兄弟姐妹,这还多亏了从宫宴上兴尽而归的叶芬。
“太后高高地坐在那,不咋理陛下和皇后,只跟长公主和夏王后唠嗑......是丹阳长公主,陛下的亲妹妹,不是令月之前见过的那个。”叶芬坐在榻下,一面吹着火盆迸出的红星,一面得意地注视着李令月和贾芸春,见她俩的眼睛已偏离了盛满饺子的漆碗,愈发振奋,“她长得可美了,虽然我隔得远,可一眼就看出她的眼睛和陛下一模一样.......”
“是陛下的眼睛像太后吧!”贾芸春嘴里还含着热腾腾的饺子,嘟哝道。
“傻瓜!我说的是长公主!长公主!”叶芬的脸霎时垮了下来,不爽道,“她是太后的女儿,跟陛下长得能不像嘛!”
贾芸春吓得赶紧吞了一个饺子。李令月想到自己与姐姐长得一点也不像,但看到叶芬兴致勃勃再开口,还是不说为妙。
“太后气色真好,快五十的人了,皮肤白得跟树上的雪似的,要是不说,谁猜得到她是皇帝的母亲,姐姐还差不多.......”叶芬的一双黛眉在肆跃的炉火里时隐时现,火光盈满她流丽的凤目。李令月很想说皮肤光白没有用,得有血色才叫气色好,叶芬投来的得意一瞥让她把话咽了回去。
“夏王后紧挨着长公主,坐在太后旁边,你们还没见过她吧?她是太后的大侄女儿,灵平侯的千金!”叶芬故意停顿了一下,等着李令月和贾芸春的反应。
灵平侯千金咋地了?李令月止不住牢骚,合宫里除了她们五个,侯爷千金一抓一大把!
“哇....噢!”贾芸春及时地为李令月的沉默补上惊叹,叶芬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太后对她可亲热了,一会儿问她冷不冷?一会儿问她吃饱了没?长公主在旁边有些不自在,太后笑她还是个孩子,只会吃醋。你们没看到当时陛下的表情,那个别扭劲儿哟,明明巴不得太后多看他几眼,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四处岔开话题。”叶芬津津有味地回忆着宫宴上的言谈笑语,“问皇后这些菜合不合口味,问贤妃娘娘五皇子的风寒如何了,跟淳于昭仪说一声辛苦,让乐府令不停换曲子吹,你们要看到他那傻样,下次侍寝时准不怕他咯!”
“太后为啥不理陛下啊?”贾芸春这个问题,让李令月意识到她比自己更需要秦夫人补课。
“芸春,你没听宫人们说吗?太后最疼小儿子呀,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叶芬说着说着咯咯地笑了。
“那太后跟太子殿下说了些啥?”李令月问。
“唔......这个没留意,太子殿下今儿闷闷的,真奇怪,小孩子不都盼着过年么?”叶芬想到宫宴上歌舞曼转,人脸相映,环珮交错,酒菜满目,人人都喜上眉梢,神采焕然,唯有帝后身边下独设一案的太子有些阴郁,笑得没精打采。
“说小孩子干嘛?说太后,说太后!”贾芸春如今对“小孩子”一词分外敏感。
“喔噢,太后的二侄女也在,就是晋王后.....今儿明光宫的那几位来了,看得我眼花缭乱。晋王后才十四岁,长得挺秀气,但我觉得没太后和她姐好看。陈王后是淳于昭仪的妹妹,生得不及昭仪的一半!”双蛾婉转,叶芬抖了抖细长的睫毛,“这些妹妹长得都没姐姐标致。安国太后据说是太皇太后的侄女,讲话不紧不慢的,太后对她挺客气。定国太后就不一样了,整个晚上她都低着头,太后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太后不笑她也不笑。”
“啊?为什么?”见贾芸春一脸懵,李令月更确信她需要补课。
定国太后冯氏是先朝武皇帝冯贵妃的侄女,这位冯贵妃宠冠六宫,儿女双全,难免为儿子多打算。只可惜她打算的太多,鼓动武皇帝发动焦木之祸,险些让太后的母家,魏氏一族满门夷灭。太后当时只是太子妃,父母兄长皆死,自己也被武皇帝打入了冷宫。尚是太子的先帝根本无力阻止妻族的灾难。最后先帝靠安国王定国王这些弟弟们的不离不弃坐上了龙椅,冯贵妃亦伏诛了,太后却留下了心病,深恨冯贵妃的族人。然而定国王是有功之臣,又是先帝胞弟,太后不便对妯娌发作太过,只眼不见为净,视她如空气罢了。
“哇,令月,你好厉害!”听完李令月的长篇大论,贾芸春半张着嘴巴,不住地赞叹。她们都对太后的事迹耳熟能详,定国太后的故事却头一回听,虽然这个故事和窗外的流火绚丽颇不协调。叶芬咬了咬唇,不满李令月抢走了她的话头。李令月忙搪塞这是秦夫人昨晚新讲的,我们还是倒回今天晚上吧。
“唔,公主们嘛,”被李令月打断插入一长串往事,叶芬有些怏怏的,往火盆里扔了几颗板栗,噼里啪啦地颤动,“太后在上,谁敢抢丹阳长公主的风头?我瞧汝阳和莱阳两位公主,长得跟陛下一点也不像,想来那刘太妃相貌平平。明光宫那一群自顾自的,太后也不搭理她们。哦对了,太后对那个,嗯,永和长公主挺好的,她马上就要做太后的侄媳妇了!”
“太后的侄子好小哦。”贾芸春又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太后可在乎这件事啦,叮嘱皇后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一整晚太后跟皇后说的话不超过十句,这事儿就占了五六句!”叶芬注视着跃动的火苗,白净的双颊映得红润,“太后还说那一日要我们所有人都去长乐宫给公主送嫁,我还没去过长乐宫呢。”
“明日不是要去吗?”元日得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拜年,这是秦夫人说了无数次的规矩,李令月纳闷问道。
“太后说今晚守岁,得折腾大半宿,明儿打不起精神,”叶芬捞起热乎乎的栗子,扔给李令月和贾芸春,“合宫拜见改在正月十六,共贺公主出降。”
正月十六?难道上元节不通宵达旦,笙歌燕舞嘛?上元夜宫中还要办灯会呐!一想到正月十六还得起早,李令月低下头剥栗子去了。
“诶阿芬,没听到你说贵妃娘娘耶!”贾芸春见李令月兴味阑珊,立马想到她的心事。果然,李令月的心沉沉一跳,她立刻打起精神。
“贵妃?”叶芬望着李令月那明若琉璃的双瞳,齿间的冷笑略有收敛,“她整晚上跟着皇后,旁人不理会,陛下也不注意,我都记不得她穿的什么衣裳。”
“怎么会?”李令月震惊。自接了皇后的知会,皇帝这些日的神色跟往日无异,没看出不开心啊......不过一国之君若能被自己看出心意,未免也太不堪一击了,李令月转念想着。
“我没骗你喔,不信你明儿亲去问贤妃娘娘!”叶芬不愿总和李令月为了贵妃相持不下,扭过头盯着贾芸春高隆的肚子,面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她微微倾了倾身子,手覆在贾芸春身上,像是对着贾芸春,余光又时不时瞄一瞄李令月,道:“芸春,宫里的女人纵不愿为自己打算,总得为孩子打算。别以为龙子凤孙一样金贵。今儿陛下轮番抱着二公主与三公主,皇后拦也拦不住,可那四公主呢,陛下正眼都不得瞧的。人人都说皇后之下,贵妃娘娘地位最尊,可太后不喜,圣上不爱,再尊贵,跟太液池里的浮萍有甚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