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平原地。
铅云低垂的压着平原,黑云密布,只在遥远的天边有着昏黄的阳光透出,仿佛给这黑色云彩的缎子上绣上了一道金边。黑云之下的平原地上原本绿葱葱的生机已经看不见,青草与暗红色的泥土交织在一起,灌木丛里,树枝上黑红交加,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调过的颜料一样,已经分辨不出各自本来的颜色。
泥泞的地面低洼的地方,一泊泊深红色的液体随着微风的吹拂逐渐凝固,不时随着轰隆隆的马蹄声荡起阵阵波纹,浓稠的液体表面如同镜子般反映着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战场萧瑟,大地化作巨大的血觞,草地翻作墓场,断肢、残甲的飞舞,伴随着疼痛与撞击的嚎叫,修罗战场上不停浮现的画面和感觉,令人驻足眩晕,或复入地阵厮杀,或不觉已成刀下鬼的令人疯狂。
远方,丛林边缘,数千骑重装骑兵严阵以待。
军帐中,气氛肃穆,居中坐着一个身长八尺黑衣黑甲的壮汉,眼若铜铃,面色黢黑冷峻,坚毅,壮汉一言不发的擦拭着双刃铁矛和钩戟,帐内还有八九位类似装束的人在擦拭,整理着兵器衣甲,帐内无声只剩下火把偶然发出的哔啵声。
帐门忽然打开,一人匆匆而入。
“大王,索虏援军已至,约有十万数,甲骑具装数千骑,余皆轻骑,贼虏气劲正足,我军士卒激战半日饥渴疲惫,虎贲虽精犹有乏时,不若避敌之锐气,我军甲坚兵精,戮力同心,固守待援,待休整后与后军合击之则必胜。”
壮汉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盯着立于面前的禀报之人,一字一句坚定的说道:“我自从带兵征战以来未有败绩,此次出师就是为了平幽州,斩鲜卑奴,如今我十战十胜,现在黄头鲜卑那贼虏过来,我就避战,以后岂不是人皆可当面侮辱我,张温你伴我左右,随我征战多年,你说,我会怕了这些狗奴?“
“大王……”
“传令,组阵,半个时辰后全军出击,待斩了黄奴小儿后再休整。“
“喏!!!“
“张温你可怕死?”
“愿随大王之尾翼,万死莫辞!”
“好好好!!!那就随我准备出战!!!”
穿戴完毕走出帐门霎那,锵锵的盔甲声和战马嘶叫声让壮汉一阵恍惚,看着这一排排沾染血灰的面孔,为不知结局的命运战斗,不禁再次想起幼时父亲和他描述乞活军转战各族时的情景——他到现在还记得父亲说被南人抓的胡虏都会被杀,胡虏也会把抓到的南人都杀掉,军粮不足的时候还会以人做军粮;他还记得父亲说人头会成为所有人争抢的对象,那不仅是军功,还意味着钱、意味着在土垒里可以过得更好点。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藏在残破的土垒里躲避着胡虏,躲避着南人,百姓人命如草芥,对于底层的人来说活着并不是一个轻松的事情。
“到处都是人吃人,人还是一直都是在乞求活命而努力啊。”战斗,就是他从小到大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战斗至末、拼命不惧是他眼里常胜之军的特点。其实活着才是最终的目标,一切都是为了活着。他的父亲也因此在乞活军活下来,甚至被胡虏俘获后为了活着被胡虏认为义子,带领着更多希望在这该死的乱世中活着的人活下来。
至于他自己,他亦是如此。带兵打杀南人,杀胡虏,不是为了别人口中的狗屁民族大义,也不是为了保存什么鬼正统,只是想让自己活着,让自己的孩子活着,让跟随自己的人活着,我们不想自己的头颅,身体变成别人炫耀武力的京观,就是这么简单,仅此而已。
我们要在这乱世中乞活,所有阻挡自己活着的人都要粉碎掉,正如眼前的这群残暴原始的鲜卑人,跟羯人一样的残暴嗜杀,屠戮北境汉籍如杀鸡宰狗,连新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从此壮汉深知如果想要活着,只有比敌人更残暴自己才能好好的活着。
战阵已经列好,看着黑压压的精锐之师,军旗随风展开猎猎作响,百战铁骑,这是最后的乞活军精华,这是祖辈,父辈留下的信仰,壮汉不禁豪气升腾,我们要活着,谁又能拦住我们。
咚咚咚咚的战鼓声伴随着呜呜的号角声,壮汉左手持双刃矛,右手持钩戟,枣红骏马全身覆甲,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后面数千骑形成一个楔子形状冲向对面的敌军。
鲜卑人在战鼓敲响之前就已经布好了阵,铁甲连环阵。吸取了之前十战被壮汉冲击失败的经验,鲜卑人决定以重装骑兵对重装骑兵,为了避免被壮汉的铁骑冲散,把己方的甲骑具装的骑士和战马全部覆甲后用铁链固定在一起,骑士和骑士之间用铁链固定在一起,即便马上士兵被长戟刺下,覆甲战马依旧束在链上,仍可继续发挥作用迟滞敌人的进攻,碾碎敌人的战力,并可与其他骑兵继续协同前进。
作为阻挡壮汉骑兵正面冲击的堡垒。轻骑持弓埋伏在铁甲连环阵之后,以火箭投射,另有数千精锐重装骑兵和数万轻骑两翼包抄壮汉的进攻,孤注一掷以数量包围,毕其功于一役。
军旗大展,蹄声大作,轰隆隆的声音让远方最后的一缕阳光也被黑幕吞噬。
壮汉左右执兵,胯下朱红宝马,快如赤焰飞电,数千铁骑如热刀切黄油般将阻挡在前面的一切敌人撕的粉碎,鲜卑人不顾伤亡的继续往前推进,用身体的碎片去不断冷却那个滚烫的热刀,同时两边的重骑不断合围冲向壮汉军的侧翼。
前军的阻挡越来越大,侧翼的攻击越来越凶,鲜卑军用大斧和铁锤劈砍马腿,打杀骑者。壮汉持双枪苦战,努力往前冲刺,但部下多少力疲。
“大王!”嘈杂的厮杀场中,一名满身是血的将军对壮汉大声报告道:“索虏铁骑的中军还在向我军推进,但我军冲击阵型已乱……”话未说完,一槊袭中头部,口吐鲜血。跌下马去。
壮汉大怒,挥舞枪戟,反手杀掉敌骑,乱军里突出来,号角呜咽,壮汉在战场的缓冲地带重新摆好战阵,远远看到敌军中军的重装骑兵拖着锁链阵向着自己逼近。
对面将台上的黄头鲜卑主帅脸色铁青,蓝色的眸子里一股说不尽的愤怒就要宣泄。
“果如传说勇猛,真猛将也!!!”
“但勇而无谋,不过一介匹夫。虽然甲坚矛利,只知直来直去,不足惧!!!“
”众将听令,我今分军为三部,以掎角之势围之。彼性轻锐,又知我军非他之敌,必会冲击我军中军。我军今铁甲连环阵厚甲等着他来,诸军将要亲厉士卒死战不退,从傍者拼死合围,夹而击之,必克此贼。“
”高开!传令诸军,贪功者斩!失阵者斩!后退者斩!!!”
战阵中间,残肢如山,鲜血如湖,惨叫声,马鸣声,弓箭呼啸声,烈火的燃烧声,仿佛来自修罗地狱般的声音让壮汉一阵恍惚,看着远方的鲜卑人对受伤落马的壮汉军骑士直接割喉斩首,壮汉忽然觉着很累,疲惫感不仅来自于身体,还来自于内心深处。
看着飘扬的军旗,看着这些浑身鲜血疲惫但仍然坚毅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和这些流民们躲在土垒里求生的时光,惊吓,恐惧,饥饿,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杀戮,血与火的征战虽然让自己的心早已经麻木疲惫,但是求生乞活的感觉,渴望荣耀的感觉似乎也越来越近了,到底什么样的荣耀呢,等胜利之后再想吧。
这个感觉,这个荣耀的初心在不断的血与火的重新和焚烧下已经记不清了,也许只不过是接近了,也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弟兄们,我们身上流着北境最后的乞活的鲜血,我们的祖辈,父辈在乞活,我们也是为了活着不断抛弃尊严去求生,现在我们又要面临生存抉择了,和对面的胡虏拼死到底,你们怕吗?“
“不怕,干个痛快,生为魏人死做汉鬼,何憾之有!!!“
“我们不能后退,我们身后有我们的爹娘,家人,我们的亲族,有需要我们保护的人!“
”我们的后退就会让胡虏认为我们是两脚羊,可以随意如杀鸡宰狗般的屠戮!!!“
“死战!为了需要我们的人更好的活着!”
……
壮汉的眼神逐渐明亮起来,乞活也好,杀胡也好,登基也好,他需要活命,做着能让族人所活命而需的一切,不能容许自己成为还未失败却害怕痛苦放弃的人,这就是坚持的意义,也是自己狂暴杀戮的意义,只要后人能过上安定的生活,只要自己的死能让异族贼虏们不再随意屠戮自己的族人,自己就是战死又何妨,如果自己死了就把这份杀戮罪孽带走吧。
这就是血与火的乱世,太平盛世的狗都要比我们安逸,盛世的人活命只要安分守己,乱世中的人活命却要付上更多族人生命的代价。
“众将士听令“,壮汉沙哑着声音吼叫着,”目标索虏中军,随队冲击,自由攻击,冲锋!“
“喏!!“随着双刃铁矛的指向,轰然的呐喊声直冲云霄,让战场为之一静。
这是带着死意的呐喊,这是带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呐喊,这是为了活着却不得不赴死的呐喊,这是最后的乞活军呐喊,也是乞活军最后的挽歌!!!
数千铁骑再次如利刃般冲向鲜卑人的中军,留下了血与火的背影,只不过这次冰冷的牛油彻底冷却了灼热的尖刀,随后又变成铁蹄箭雨粉碎了尖刀。
战场直到七天后才清理完毕,壮汉军七千人被斩首,头颅被鲜卑人筑成京观,炫耀武功,以镇北境,至此北境因战乱产生的流民武装乞活军及相关军队在血与火的杀戮中彻底灭亡,但壮汉军的拼死一击让后来的鲜卑人认识到了羊也有反抗的力量,不再像之前匈奴,羯人那样随意屠杀北境汉籍之民。
史载壮士死地左右七里草木悉枯,蝗虫大起,自五月不雨,至于十二月。鲜卑国主遣使者祀之,谥曰武悼天王,其日大雪。
血与火的时代,在英雄到来之前,历史在不断的开幕,闭幕中上演着一出出的重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