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现在你应当醒过来了……”
“慢慢睁开你的双眼,现在你清醒过来了……完全清醒过来了……”
“慢慢站起来,伸展一下你的身体……可以伸个懒腰……”
“很好,轻轻地活动一下。”
原子从躺椅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放下手长呼了一口气。“怎么样?刚才睡的好吧。”阿姐急切地问道。
“感觉身体很放松,脑袋也没有那么沉。”他转身又对医生说:“谢谢你,杨医生。”
“嗯,这只是一次尝试性的催眠,对失眠会有所缓解。开的药按量按时吃,不能多吃哦。”杨医生用手指扶了扶眼镜框慢条慢理地说。
走出医院,阿姐对原子说:“原子,我们回去吧。”
“阿姐,没那么严重吧,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我还想着下个月回去上班呢。”
阿姐停住抓起他的手,“你让我看看,杨医生说回去调养会好的快一点,家里的环境适合你回去调养。你知不知道你在四川呆的那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吗?当时的样子都吓死人了,像个假死人一样不知道吃喝睡。幸好你那个兄弟一直看着你把你接回来。好了不说了,都已经过去了,你能明白阿姐的意思吗?自从你离家那么多年来都没有在家里长住过,换个环境可能会好一点。”
原子没有说话低头默认了。下午俩人简单收拾了行李,踏上了开往老家的长途汽车。
第二天他们到达了小镇,父亲早已在那等候。他开着一辆红色钱江摩托车,泛开满脸的皱纹笑着。原子突然间发现那张笑脸,一如多年前送他离开时那样。多年前的那一天,父亲也是这种姿势扬了扬手又笑了笑,会有一种让人已释重负的感觉。只是如今多了一层粗硬的皱纹,所以他笑起来会像奶奶那样努力地张开嘴。
“爸,你咋来了?脚还没利索呢。”还没下车阿姐就大声喊起来,原子急忙问父亲:“爸,你的脚现在怎么样了?”
父亲又傻笑了一下,“不碍事啦,只是下雨天的时候就不利索。”
“别说这些了,我们回家。”
“对!回家,上车。”父亲低下头的一瞬间,原子瞥见了他的背竟有点佝偻起来,感觉双眼如扎进了根刺。父亲曾对他说过,我们这一代人没能混出样来,以后就看你们的了。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爬也要爬在城市里。
父亲右脚吃力地一踩油门轰的呼啸而去。一路摩托车跑得飞快,原子这会才注意到村里所有的土路都变成了灰青的水泥路。摩托车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弯,山风清新宜人,远处连绵群山如一副立体画扑面而来。灰蒙蒙的颜色伸展着青灰色,接着又洐生出幽青的颜色,山顶上朵朵白云如镶嵌在蓝天上,山脚下一万无垠的金黄稻田衍生出一条弯曲的小河,向天边的地平线上延伸而去。金色的稻田,幽青的层层山峦,湛蓝的天空,三色交辉相映绚丽怡人。
还没到门口,母亲跑出来对着他们笑盈盈的,“回来啦,回来啦。”一条娇健的黄狗蹿到母亲前头来,伏倒在原子脚边呜呜的摩挲着原子的小腿,原子大惊叫起来:“妈,这不是旺旺吗?”
“不是,这是旺旺生下的唯一的一条。”
原子惊讶起来,“太像了,连背上花纹也一样的,简直就是同一条。它怎么会认得我呢?”
“嗯,狗都是有灵性的。”
饭后原子把行李提到房间,把衣服挂起来还有日用品都摆出来。他想这段时间会好好的呆在家里,努力地作出轻松喜悦的表情。其实原子看出来母亲的轻松也是故意作出来的,从她那双鬃霜白的发里看出了一丝忧虑与坚韧,家人都心照不宣。
深夜里原子又如梦游般从床上爬起来,看着窗外的月光透射进来无力地打在墙壁,反衬着模糊的重影。他呆在床边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找出手机给静子留言。
现在面对外界我恨不得把自己裹起来,就像用刮墙的腻子把自己全身上下涂满一层只露一双眼睛。等它差不多干了又涂一层,以此循环直至自己感觉到安全为止。断开的破碎的记忆一直箍着我,我厌恶现在的自己。我知道脑袋从里面开始出现了故障,一点点啃噬最终将我吞没,没人能战胜它。我曾数次想过死想过变成残垣断壁里的一捧尘埃,白天像行尸走肉游荡在废墟里,夜晚就如在悬崖上纵身一跃飘舞着。街是灰色的,天空是灰色的,世界是灰色的。就像陷入一个无比可怕的黑洞,挣扎越剧烈陷得越深,最终被绝望毁灭。
原以为我的追随是拯救,没想到却是毁灭。我开始害怕四周寂静漆黑的世界,心底又希望四周安静无声。过去像是一场梦,愰愰忽忽模糊不堪。为什么稍纵即逝的梦醒来会有些碎片烙印在脑海里,甚至细枝末节也剔除不掉?有时候你幡然醒悟忏悔了却并不意味着你能重生或复活,事实一切于事无补。
鬼魅时常从心口逃脱出来,甩着肆意的舞姿,突然伸出长手勒住我的脖子。越来越紧,喉咙里的气体倒流回肺部膨胀起来,窒息让我的呼喊淹没在胸口里。有过绝望有过诅咒有过愤怒,都于事无补……与恶灵相处我渐渐地适应了它,也接受它存在的一个事实:它是我的一部分,进入到我的内心生根发芽长成刺,和我的身体、意识、灵魂都搅和了在一起,这样现实中就存在着两个徘徊的自我。
仔细观察那些形色匆匆或茫然游行的人们,察觉到我作为一个个体过去与他们的过去都是一样的,有着一样的历程,我们都用着一样的眼神意识迎面所遇见的一切。如果路上只是充满了坎坷荆棘还不是令人最沮丧的,你摔倒了还能再爬起来咬咬牙就挺过来了,最恐惧的就是走在险象环生又辨不清方向的路,你失去了方向,心底产生一种未知的恐惧,那种恐惧足以杀死自己。
原子开始适应了家里闲静的生活,虽然偶尔还会想起一些混乱的事情。几天后收到静子的回复:恐惧亦会驱使我们寻找向前行的勇气。原子,让我抱抱你。等候我的电话。晚上原子接到了静子的电话,她决定趁放寒假的时间过来看望原子,这么多年的朋友她应该来见一见。原子欣然答应,告诉她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
第二天早上原子告诉阿姐将去县火车站接一个人。“需要我同去吗?你不能骑摩托车哦。”
“我会搭车过去。”
“你确定你一个人去吗?”
“是的,她对我来说很重要。”
“可是你现在——”阿姐有点迟疑起来。
“你是怕我又有幻觉?今天不会,我可以确切的告诉你,因为她的到来。”阿姐望着原子的眼神不再坚持,“虽然我们从未见过面,但她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多年的老朋友了。”
虽然见过无数次QQ头像,在火车站等待的时候,脑海里还是空白的。原子想凭着直觉,凭着多年来熟悉的气息能一眼就从人群中寻找到她。
原子伫立在出口外静静地等待着,听着广播里的播报,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随后梳着马尾辫子穿着米色碎花长袖裙子的女孩挎着一个小背包轻盈地朝原子径直走过来,透着柔光的双眼挂着从容淡定的笑容。当原子看到满含笑意的她走来时不禁露出久违的笑脸,他看到了她身上焕发着不可思议的光环,右侧那只空袖子在穿堂风的吹拂下与头发一起飘扬起来,如蝴蝶般灵动飘逸。
她来了,没有任何的尴尬与不安,只有淡淡的透着恬静的笑容,四目相视久久而笑。
“久违了,静子。”原子张开双手向前轻轻地拥抱着她,触摸到了右边袖子的空缺,原子突然明白了静子为何一年多里音讯全无。
“对不起,没有告诉你我突然变成的模样。”
“不,静子,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刻意的形式。”
“很多年前,我就想象着这一天的见面。”静子笑起来。“你也有这直觉,我也是的。”
原子说:“是的,谢谢你来了。”
“嗯,你还好吗?”
“挺好的,虽然有时会讨厌偶尔出现的另一副模样。”静子伸手握着他笑着说:“那我们回去吧。”
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回到家,静子大方问候了原子家人,似乎这里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母亲一直抓着静子的手不放,“哎,闺女,你来了就好了。正好可以开导原子。”阿姐听到急了,“妈,人家刚来你就说这个,也不看下什么场合。等下原子他……”原子听了故意笑了笑后,低下了头。
静子连忙说道:“阿姐,你们别担心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原子。”
“对了,我说原子,不应该老是那样心事重重的。”原子似乎没听见阿姐说话,咬着嘴唇,把头耷拉地更低了。静子察觉到原子的异样,示意阿姐转移话题。
午后母亲给静子打扫了一个房间让她休息。傍晚时分,原子带着静子沿着田间小路漫步起来。“和我讲讲你支教时那边的事。”静子一听雀跃起来,“嗯,孩子们比较单纯,生活有时候也会觉得苦,但还是很有趣。当时我支教的地方是一个闭塞偏远的山村,四面群山连绵风景绮丽,交通非常不便,换几种交通工具花一整天时间才能到达,感觉就像是我千里迢迢从远方来了。”
“条件有点差?”静子摇摇头说:“条件还算好了,主要是有时候你会感到特别的孤单无助,很多事情做起来会有心无力。知识的传授还是其次的,精神家园的构建才是难题。和中国许多凋敝的村庄一样,这里年轻人大多出外打工,村道上空荡荡,偶有老人拄杖踽踽独行。支教老师来到这里,至少会给这个封闭的小山村带来活力和欢笑。学校有不到一百个学生,我教的是三年级。刚开始入教时我就注意到有一个孩子叫小志太淘了——在课堂上竟然翻起了跟头。有一次课间跑出去被马蜂蜇了,脸肿得老高,我对他说让你妈妈帮你热敷一下,他说我没有妈妈。后来我去家访了解到他跟大多数一样是典型的留守儿童,尽管淘气但本性善良,家里再穷也不偷不抢。只是他从来没有好好学习过,上课凭心情来决定是否捣乱,一有空就去山上抓蜈蚣卖,挣几个零花钱。我发现他已经无法从学习上获得成就感,他所需要的养分不单是书本上的知识了,重要的是教会他如何做一个自食其力、堂堂正正的人。”
“后来找到法宝了,你们都一直坚持下来。”
“是的,孩子们给了我们动力,让我们有了坚守的勇气。当你站在讲台上声情并茂时,你会发现几十双明亮的眼睛专注于你的一举一动,那一刻全身充满了力量,你会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从最开始的孤独、惶惑逐渐适应环境,充实而又丰富,支教给我们带来实在的价值体验与快乐。孩子们具有强大的治愈力,从他们渴求知识的眼睛里,从他们单纯可爱的笑脸里,一路走来发觉自我的世界在逐渐强大起来。支教对我来说是一次精神世界的梳理和重构,对未知的未来有了更多的勇气和正面地对待,也因此学会善待自己和周遭。不过很遗憾,我不得不离开那里了。我走的那一天,孩子们竟然哭得稀哩哗啦的。”
“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你也可以尝试着不一样的方式。地震发生后你在那儿待了很久是吧?”面对静子的突然问道,原子怔住了。“抱歉,我不是故意想要提及过去,我只是想知道你一直以来的状况。”
“我不想你们掺和进来。我会没事的,相信我。”
“嗯。上次看你留言所谈及的,我才决定过来的。我觉得我们之间能无话不说,无需刻意面对,一切顺其自然好了。”
原子使劲点点头,静子的到来似乎让他的心头平静了许多。“你看,这一片弯弯田野里,父辈们曾在无数个夏日里幸福地忙碌着。小溪蜿蜒而流,清澈见底,粼粼的溪水泛起朵朵细碎的浪花,溪边长满了遮荫的相思树。柔和的月光下,我和伙伴们常在河中嬉水,或于松软的草地上听取蛙声一片。脚边的一片青黄相间的稻田一眼望不到尽头,一派优美的田园风光。可惜的是现在田没人耕作了,这里将会荒芜一片。”
“原子,家园是可以重建的。”原子望着静子会心笑了笑。
回去后原子便询问静子的手机是否能上网,他说突然想起很久没上QQ逛空间了。得到应诺后原子登录QQ,输入密码后提示密码错误,连续试了几次还是一样结果,这让原子有点泄气。他问静子:“我一直记得我所有的密码是都是用生日时间来定的,怎会不正确呢?”
“我记得你曾跟我炫耀过,你的密码是按生日数字倒过来用的。”静子抿嘴笑了起来。
“真的吗?”原子半信半疑,“不信,你试试。”
原子把生日数字倒过来输入,随即登录成功,他冲静子投去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打开空间,信息提示音滴滴个不停。翻了许久,原子对这几条信息思索起来,神色变得有点难以捉摸。随后他关掉了手机,转身回屋找起从深圳带回来的行李箱。他从行李箱的夹层里翻出来一个包裹,上面的地址显示出那是程子离开不久后她的闺蜜转寄给原子的快递。撕开来一看那是一本兰色磨砂封面的书《复活》,书里面夹了一封两页的信纸。
夜晚原子在一个角落把自己蜷缩起来,他悄悄地翻开了信。看着看着原子突然全身颤抖了起来,有点混乱的字迹在眼前逐渐模糊,他几乎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