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4107800000003

第3章 我们看海去

妈妈说的,新帘子胡同像一把汤匙,我们家就住在靠近汤匙的底儿上,正是舀汤喝时碰到嘴唇的地方。于是爸爸就教训我,他绷着脸,瞪着眼说:

“讲唔听!喝汤不要出声,窣窣窣的,最不是女孩儿家相。舀汤时,汤匙也不要把碗碰得当当地响……”

我小心小心地拿着汤匙,轻慢轻慢地探进汤碗里,爸又发脾气了:

“小人家要等大人先舀过了再舀,不能上一个菜,你就先下手。”他又转过脸向妈妈:

“你平常对孩子全没教习,也是不行的……”

我心急得很,只想赶快吃了饭去到门口看方德成和刘平踢球玩,所以我就喝汤出了声,舀汤碰了碗,菜来先下手。我已经吃饱了,只好还坐在饭桌旁,等着给爸爸盛第二碗饭。爸爸说,不能什么都让佣人做,他这么大的人,在老家时,也还是吃完了饭仍站在一旁,听着爷爷的教训。

我趁着给爸爸盛好饭,就溜开了饭桌,走向靠着窗前的书桌去,只听妈妈悄悄对爸爸说:

“也别把她管得这么严吧,孩子才多大?去年惠安馆的疯子把她吓得那么一大场病,到现在还有胆小的毛病,听见你大声骂她,她就一声不言语,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孩子呀!现在搬到这里来,换了一个地方,忘记以前的事,又上学了,好容易脸上长胖些……”

妈妈啊!你为什么又提起那件奇怪的事呢?你们又常常说,哪个是疯子,哪个是傻子,哪个是骗子,哪个是贼子,我分也分不清。就像我现在,抬头看见窗外蓝色的天空上,飘动着白色的云朵,就要想到国文书上第二十六课的那篇《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

扬着白色的帆。

金红的太阳,

从海上升起来,

照到海面照到船头。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就分不清天空和大海。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呢,还是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的呢?但是我很喜欢念这课书,我一遍一遍地念,好像躺在船上,又像睡在云上。我现在已经能够背下来了,妈妈常对爸爸、对宋妈夸我用功,书念得好。我喜欢念的,当然就念得好,像上学期的“人手足刀尺狗牛羊一身二手……”那几课,我希望赶快忘掉它们!

爸爸去睡午觉了,一家人都不许吵他,家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但是我听到街墙传来“嘭!嘭!”的声音,那准是方德成他们的皮球踢到墙上了。我在想,出去怎样跟他们说话,跟他们一起玩呢?在学校,我们女生是不跟男生说话的,理也不理他们,专门瞪他们,但是我现在很想踢球。

好妈妈,她过来了:

“出去跟那两个野孩子说,不要在咱们家门口踢球,你爸爸睡觉呢!”

有了这句话就好了,我飞快地向外跑,辫子又钩在门框的钉子上了,拔起我的头发根,痛死啦!这只钉子为什么不取掉?对了,是爸爸钉的,上面挂了一把鞋掸子,爸爸临出门和回家来,都先掸一掸鞋。他教我也要这样做,但是我觉得我鞋上的土,还是用跺脚的法子,跺得更干净些。

宋妈在门道喂妹妹吃粥,她头上的簪子插着薄荷叶,太阳穴贴着小红萝卜皮,因为她在闹头痛的毛病。开街门的时候,宋妈问我:

“又哪儿疯去?”

“妈叫我出去的。”我理由充足地回答她。

门外一块圆场地,全被太阳照着,就像盛得满满的一匙汤。我了不起地站到方德成的面前说:

“不许往我们家墙上踢球,我爸爸睡觉呢!”

方德成从地上捡起皮球,傻乎乎地看着我。

在我们家的斜对面,是一所空房子,里面没有人家住,只有一个看房的聋子老头,也还常常倒锁了街门到他的女儿家去住。宋妈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说这所房子总租不出去,是因为闹鬼。妈妈听了就跟爸爸说:“北京城怎么这么多闹鬼的房子?”

在闹鬼房子和另一所房子的中间,有一块像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空地,长满了草,前面也有看来我都能迈过去的矮破砖墙,里面的草长得比墙高。这块空地听说原来是闹鬼房子的马号,早就塌了,没有人修,就成了一块空草地。

我看着那片密密高高的草地,它旁边正接着一段闹鬼房子的墙,便对傻方德成他们说:

“不会上那边踢去,那房里没住人。”

他们俩一听,转身就往对面跑去。球儿一脚一脚地踢到墙上又打回来,是多么的快活。

这是条死胡同,做买卖的从汤匙的把儿进来,绕着汤匙底儿走一圈,就还得从原路出去。这时剃头挑子过来了,那两片铁夹子“唤头”弹得嗡嗡的响,也没人出来剃头。打糖锣的也来了,他的挑子上有酸枣面儿,有印花人儿,有山楂片,还有珠串子,都是我喜欢的,但是妈妈不给钱,又有什么办法!打糖锣的老头子看我站在他的挑子前,便轻轻地对我说:

“去,去,回家要钱去!”

教人要钱,这老头子真坏!我心里想着,便走开了。我不由得走向对面去,站在空草地的破砖墙前面,看方德成和刘平他们俩会不会叫我也参加踢球。球滚到我脚边来了,我赶快捡起来扔给他们。又滚到更远一点儿的墙边去了,我也跑过去替他们捡起来。这一次刘平一脚把球踢得老高老高的,他自己还夸嘴说:“瞧老子踢得多棒!”但是这回球从高处落到那片高草地里去了。

“英子,你不是爱捡球吗?现在去给我们捡吧!”刘平一头汗地说。

有什么不可以?我立刻就转身迈进破砖墙,脚踏在比我还高的草堆里。我用两手拨开草才想起,球掉到哪儿了呢?怎么能一下就找到?不由得回头看他们;他们俩已经跑到打糖锣的挑子前,仰着脖子在喝那三大枚一瓶的汽水。

我探身向草堆走了两步,刘平在喊我:“留神脚底下狗屎,林英子!”

我听了吓得立刻停住了,向脚底下看看,还好,什么都没有。我拨开左面的草,右面的草,都找不到球。再向里走,快到最里面的墙角了,我脚下碰着一个东西,捡起来看,是把钳子,没有用,我把它往面前一丢,当的一声响了,我赶快又拨开面前的草,这才发现,钳子是落在一个铜盘子上面,盘子是反扣着的。真奇怪!我不由得蹲下来,掀开铜盘子,底下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条很漂亮的带穗子的桌毯,和一件很讲究的绸衣服。我赶紧用铜盘子又盖住,心突突地跳,慌得很,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被人发现了,抬头看看,并没有人影,草被风吹得向前倒,打着我的头,我只看见草上面远远的那块蓝色的海,不,蓝色的天。

我站起身来往出口的路走,心在想,要不要告诉刘平他们?我走出来,只见他们俩已经又在地上弹玻璃球了,打糖锣的老头子也走了。刘平头也没抬地问我:

“找着没有?”

“没有。”

“找不着算了,那里头也太脏,狗也进去拉屎,人也进去撒尿。”

我离开他们回家去。宋妈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她看见我便皱起眉头(小红萝卜皮立刻从太阳穴上掉下来了!)说:

“瞧裹得这身这脸的土!就跟那两个野小子踢球踢成这模样儿?”

“我没有踢球!”我的确没有踢球。

“骗谁!”宋妈撇嘴说着,又提起我的辫子,“你妈梳头是有名的手紧,瞧!还能让你玩散了呢!你说你多淘!头绳儿哪?”

“是刚才那门上的钉子钩掉的。”我指着屋门那只挂鞋掸子的钉子争辩说。这时我低头看见我的鞋上也全是土,于是我在砖地上用力跺上几跺,土落下去不少。一抬头,看见妈妈隔着玻璃窗在屋里指点着我,我歪着头,皱起鼻子,向妈妈眯眯地笑了笑。她看见我这样笑,会什么都原谅我的。

第二天,第三天,好几天过去了,方德成他们不再提起那个球,但是我可惦记着,我惦记的不是那个球,是那草地,草地里的那堆东西。我真想告诉妈或者宋妈,但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今天我的功课很快地就做完了,两位的加法真难算,又要进位,又要加点,我只有十个手指头,加得忙不过来。算术算得太苦了,我就要背一遍“我们看海去”,我想,躺在那海中的白帆船上,会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船儿在水上摇呀摇的,我一定会睡着了。“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收拾铅笔盒的时候,这样念着;我把书包挂在床栏上,这样念着;我跳出了屋门坎儿,这样念着。

爸和妈正在院子里,妈妈抱着小妹妹,爸爸在剪花草,他说夹竹桃叶子太多了,花就开得少,该去掉一些叶子;他又用细绳儿把枝子捆扎一下,那几棵夹竹桃,就不那么散散落落的了;他又给墙边的喇叭花牵上一条条的细绳子,钉在围墙高处,早晨的太阳照在这堵墙上,喇叭花红紫黄蓝的全开开了,但现在不是早晨,几朵喇叭花已经萎了。

妈妈对爸爸说:

“带把锁回来吧,贼闹得厉害,连新华街大街上还闹贼呢!”

爸爸在专心剪裁花草,鼻孔一张一张的,他漫不经心地说:“新华街,离咱们这里还远呢!”抬头看见我又说,“是不是?英子!”

我点点头,那空草地在我眼前闪了一下。

小妹妹这时从妈妈的身上挣脱下来,她刚会走路,就喜欢我领她。我用跳舞的步子带着她走,小妹妹高兴死啦!咯咯地笑,我嘴里又念着“我们看海去”,念一句,跳一步舞,这样跳到门口。宋妈刚吃过饭,用她那银耳挖子在剔牙,每剔一下,就啧啧地吸着气,要剔好大的工夫,仿佛她的牙很重要!小妹妹抱住她的腿,她把耳挖子在身上抹了抹,插到她的髻儿上去。

宋妈抱起小妹妹走出街门了,她对妹妹说:

“俺们逛街去喽!俺们逛街街去喽!”宋妈逛大街的瘾头很大,回来后就有许多新鲜事儿告诉妈妈,神妖贼怪,骡马驴牛。

宋妈走远去了,小妹妹还在向我招手,天还没有黑,但是太阳不见了,只有对面空房子的墙角上,还有一丝丝光。再看过去,旁边的空草地上,也还有一片太阳闪着亮,草被风吹得轻轻地动,我看愣了,不由得向它走过去。我家隔壁的门前,停了一个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却不见人,大概是到谁家收买破烂去了吧!这时门前的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向空草地,一边迈过破墙,一边心想,如果被宋妈或者什么人看见我到这里来的话,我就说,我要找那个皮球的,本来嘛!

我没有专心找球,但也希望能看到它,我的脚步是走向那个神秘的墙角。我憋住气,拨动着高草,轻轻地向前探着脚步,我是怕又踩到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能够还在这地方吗?我那天怎么不敢多看一看,立刻就返身退出来呢?现在这些东西如果还在这地方的话,我又怎么办呢?当然没有办法,我只是想看一看,因为我喜欢奇怪的事。

但是当我拨开那一丛草的时候,使我倒抽了一口气,惊奇地喊了一声:

“哦!”

有一个人蹲在草地上!他也惊吓地回过头来“哦”了一声。瞪着眼望了我一阵,随后他笑了:

“小姑娘,你也上这儿来干吗?”

“我呀,”我竟答不出话来,愣了一下,终于想出来了,“我来找球。”

“球?是不是这个?”他说着,从身后的一堆东西里拿出一个皮球,果然是刘平他们丢的那个。我点点头,接过球来便转身退出去,但是他把我叫住了:

“嗯——小姑娘,你停停,咱们谈谈。”

他是穿着一身短打裤褂,秃着头,浓浓的眉毛,他的厚嘴唇使我想起了会看相的李伯伯说过的话:“嘴唇厚厚敦敦的,是个老实人相。”我本来有点怕,想起这句话就好多了。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有点发抖,人也不肯站起来,但是我知道他身后有一堆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铜茶盘什么的。他说:

“小姑娘,你几岁啦?念书了没有?”

“七岁,在厂甸附小一年级。”常常有人问我同样的话,所以我能一下子就回答出来。

“喝!那是好学堂。谁接你送你上学呀?”

“我自己。”回答了以后,想起爸爸,所以我又说,“爸爸说,小孩子要早早养成自立的本事,现在,你知道不知道,新华街城墙打通了,叫作兴华门,我就不用绕顺治门啦!”

“小姑娘会说话,家教好。”他不住地点头,“你爸爸说得对,小孩子要早早地就学着自个儿,嗯——自个儿管自个儿的本事,唉——!”他忽然低头长长地叹一口气,又抬头望着我,笑笑问道,“你猜我是来干吗?”

“你呀——我猜不出。”我摇摇头,但又忽然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这里拉屎?”

“拉屎?”他睁大了眼睛,“对啦,对啦,我是来出恭的啦!”

“不讲卫生!”

“我们这路人,没有卫生。”

我又低头斜着眼望了一下他的背后,他好像在想什么,愣了一会儿,从短褂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玻璃球,都是又圆又亮的汽水球:

“哪,这些个给你。”

“我不要!”这种事一点儿也不能坏我的心眼儿。爸爸说过,不许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是我给你的呀!”他还是要塞到我手里,但是我的手掌努力张开着,并不拳起来,球没法落在我手里,就都掉在草地上了。我又说:

“人家给的也不能随便要。”

“这孩子!”他也很没有办法的样子,随后他又问我,“你们家知道你上这儿来吗?”

我摇摇头。

“你回去要告诉你们家里的人看见我了吗?”

我还是摇头。

“那好,可千万别跟人说看见我了呀!我也是好人。”

谁又说他是坏人了呢?他的样子使我很奇怪!我猜想他不是来拉屎的,那堆东西,跟他有关系。

“回去吧!快黑了!”他指指天,乌鸦飞过去了。

“那你呢?”我问他。

“我也走呀,你先走。”他掸掸身上落下的碎草,好像要站起来,接着又说,“可别说出去呀,小姑娘,你还小,不懂得事,等赶明儿,我跟你慢慢地谈,故事多着呢!”

“讲故事?”

“是呀!我常常来,我看你这小姑娘是好心肠,咱们交个道义朋友,我跟你讲我弟弟的故事儿呀,我的故事儿呀。”

“什么时候?”说到讲故事,我最喜欢。

“遇见了,咱们就聊聊,我一个人儿,也闷得慌。”

他说的话,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这样一个大朋友,可以交一交,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分不清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样,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敦敦的。

我转身向外拨动高草,又回过头来问他:

“明天你要来吗?”

“明天?不一定。”

他正拿一个包袱摊开来包些东西,草下面很暗了,看不清,但是可以听见“当当”的声音,准是那个铜盘子碰着掉在地上的汽水球了。那些是他的东西吗?

我走出了破砖墙,眼前这块地方还是没有人,但远远地我看见宋妈领着小妹妹回来了,我赶快向家里跑,路过隔壁的人家,看见那收破烂的挑子还摆在那里。

我和宋妈同时到了家门口,便牵了小妹妹的手一路走进家门,这时院子里的电灯亮了,电灯旁边的墙上爬着好几条蝎虎子,电灯上也飞绕着许多小虫儿。茶几已经摆在花池子旁边了,上面准是一壶香片茶,一包粉包烟,爸爸要在藤椅上躺好久好久,跟妈妈谈这谈那,李伯伯也许会来。

我把皮球放在茶几上,随手便把粉包烟拿起来打开,抽出里面的洋画儿,爸爸笑笑问我:

“封神榜的洋画儿存全了没有?”

“哪里会!那张姜子牙永远不会有。三只眼的杨戬我倒有三张啦!”

爸爸摸摸我的头笑着对妈妈说:

“这孩子,也知道什么姜子牙啦,杨戬啦!”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心气儿,忽然问爸爸:

“爸,什么叫作贼!”

“贼?”爸爸奇怪地望着我,“偷人东西的就叫贼。”

“贼是什么样子?”

“人的样子呀!一个鼻子俩眼睛。”妈回答着,她也奇怪地望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随便问问!”

我说着拿了小板凳来放在妈妈的脚下,还没坐下来呢,李伯伯就进来了,于是妈妈就赶我:

“去,屋里跟小妹妹玩去,不要在这里打岔。”

我洗脸的时候,把皮球也放在脸盆里用胰子洗了一遍,皮球是雪白的了,盆里的水可黑了。我把皮球收进书包里,这时宋妈走进来换洗脸水,她“哟”了一声,指着脸盆说:

“这是你的脸?多干净呀!”

“比你的臭小脚干净!”我说完扑哧笑了。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想到宋妈的脚,大概是因为她的脚裹得太严紧了。妈妈说过,那里面是臭的。

宋妈也笑了,她说:

“你嘴厉害不是?咬不动烧饼可别哭呀!”

咬不动烧饼,实在是我每天早晨吃早点的一件痛苦的事。我的大牙都被虫蛀了,前面的又掉了两个,新的还没长出来,所以我就没法把烧饼麻花痛痛快快地吃下去。为了慢慢地吃早点,我迟到了;为了吃时碰到虫牙我疼得哭了。那么我就宁可什么也不吃,饿着肚子上学去。

我把书包挂在肩膀上,自己上学去。出了新帘子胡同照直向城门走去,兴华门虽然打通了,但是还没有做好,城门里外堆了一层层的砖土,车子不通行,只有人可以走过。早晨的太阳照在土坡上,我走上土坡,太阳就照满我的全身,我虽然没吃早点,但很舒服,就在土坡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手扶着书包正碰着鼓起来的皮球,不由得想到了空草地里的情景,那个厚厚嘴唇的男人,他到底是干吗的?

我呆想了一会儿,便走下坡来,出了兴华门,马上就到学校了。

五年级的童子军把着校门,他们的样子多凶啊!但是多让人羡慕啊!我几时能当上童子军呢?

“书包里是什么?”童子军指着我的书包问。

我吓了一跳。

“是皮球,还给刘平的。”我说话都有点哆嗦了,我真怕他们。

童子军对我很好,他没有检查,手一挥,放我进去了。我可看见他从别的同学的裤袋里查出蚕豆来,查出山楂糖来,全给没收了。不许带吃的。

进了教室,我掏出皮球来给刘平,他愣着,大概忘了,我说:

“是你们那天丢的皮球呀!”

他这才想起来,很高兴地接过去,也不说声谢谢。

有一些同学在吵吵闹闹,他们说,欢送毕业同学全校要开个游艺会,在大礼堂,每一班都要担任游艺会的一项表演节目,吵的就是我们这班会表演什么呢。我真奇怪,他们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情?

上课的时候,果然老师告诉我们,一二年级的同学不会表演整出的话剧什么的,只好唱唱歌,跳跳舞。教跳舞唱歌的韩老师,要从一、二、三年级的同学里,挑出几个人来,合着演唱《麻雀与小孩》。啊!那是多么好听好看的一出歌舞啊!老师会选谁呢?会选我吗?我心跳了,因为我喜欢韩老师!她是我们附小韩主任的女儿。她冬天穿着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周身镶了白兔皮的边,在大礼堂里教我们跳舞,拉圈儿的时候,她刚好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又热又软,我是多么喜欢她,她喜欢我吗?……

“……还有林英子,当小麻雀。”

啊!我还在做梦呢,什么也没听见,什么?真的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林英子,从明天起,下了课要晚一点儿回家,每天都由韩老师教你们,到三甲的教室去,听明白了没有?记住,要告诉家里一声。”

我只觉得脸热,真高兴死了,同学们会多么羡慕我啊!去跟三年级的大同学一起跳舞,虽然我当的是小小麻雀,只管飞来飞去,并不要唱什么。

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因为我要赶快回家告诉妈妈,不要告诉臭小脚宋妈,她一定会抱妹妹来看游艺会,我才不要她来!下课的时候,同学都围着我,问我跳舞那天穿什么衣裳?害怕不害怕?女同学都跑过来搂着我,好像我是她们每一个人的好朋友。

好容易放学该回家吃午饭了,我加快了脚步,抢在同学的前面走出来。进了兴华门,过了高高低低的土坡,再走一小段路,就到新帘子胡同了。胡同里的第三家,是所大房子,平常大门关得严严的,今天却难得地敞开了,门口围着许多人,巡警也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下午还要上学,不能挤进人堆里去看,赶快跑回家来。

宋妈正在气喘吁吁地跟妈讲什么,妈惊奇地瞪着眼听,又摇头,又啧啧。

“这回可大发了,一共偷了三十件,八成是昨天天好拿出来晒衣服,让贼给瞄上了。”

“从外面怎么能看得见呢?不是黑大门的那家吗?我路过也难得看见他们打开门,总是阴森森的。”

“今天大门一敞开,咱们才看见,真是天棚石榴金鱼缸,院子可豁亮啦!”

“现在怎么样了呢?”

“巡警在那儿查呢!走,珠珠,咱们再看去。”宋妈领着小妹妹,回头看见了我,“小英子,你去不去看热闹?”

“热闹?人家丢了那么多东西,多着急呀,你还说是热闹呢!”我说完撇了她一嘴。

“好心没好报!”宋妈终于又抱着妹妹走了。

我在饭桌上告诉妈妈,我参加表演《麻雀与小孩》的事,妈妈很高兴,她说要给我缝一件最漂亮的跳舞衣。我说:

“缝好了就锁在箱子里,不要被贼偷走啊!”

“不会的,别说这丧话!”妈说。

我忍不住又问妈:

“妈,贼偷了东西,他放在哪儿呢?”

“把那些东西卖给专收贼赃的人。”

“收贼赃的人什么样儿?”

“人都是一个样儿,谁脑门子上也没刻着哪个是贼,哪个又不是。”“所以我不明白!”我心里正在纳闷儿一件事。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上学去吧,我的洒丫头!”

妈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流利了,但是,我笑了:

“妈,是傻丫头,傻,‘ㄕㄚ’傻,不是‘ㄙㄚ’洒。我的洒妈妈!”说完我赶快跑走了。

因为放学后要练习跳舞,今天回来得晚一点儿。在兴华门的土坡上,我还是习惯地站了一会儿。城墙上面的那片天,是淡红的颜色了,海在这时也会变成红色的吗?我又默默地背起“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那么现在不可以说是“金红的太阳,从天上落下去”吗?对的,我将来要写一本书,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坏人分清楚,我要把疯子和贼子分清楚,但是我现在却是什么也分不清。

我从土坡上下来,边走边想,走到家门口,就在门墩儿上坐下来,愣愣地没有伸手去拍门,因为我看见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又停在隔壁人家门口了。挑挑子的人呢?我不由得举起脚步走向空草地那边去。这时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远远地有一个男人蹲在大槐树底下,他没有注意我。我迈进破砖墙,拨开高草,一步步向里走。

还是那个老地方,我看见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根青草。他又向我身后张望了一下,招手叫我也蹲下来。我一蹲下来,书包就落在地上了。他小声地说:

“放学啦?”

“嗯。”

“怎么不回家?”

“我猜你在这里。”

“你怎么就能猜出来呢?”他斜起头看我,我看他的脸,很眼熟。

“我呀!”我笑笑。我只是心里觉得这样,就来了,我并不真的会猜什么事,“你该来了!”

“我该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惊奇地问。

“没有什么意思呀!”我也惊奇地回答,“你还有什么故事没跟我讲哪!不是吗?”

“对对对,咱们得讲信用。”他点点头笑了。他靠坐在墙角,身旁有一大包东西,用油布包着,他就倚着这大包袱,好像宋妈坐在她的炕头上靠着被褥垛那样。

“你要听什么故事儿?”

“你弟弟的,你的。”

“好,可是我先问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

“英子。”

“英子,英子。”他轻轻地念着,“名儿好听。在学堂考第几?”

“第十二名。”

“这么聪明的学生才考十二名?应当考第一呀!准是贪玩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么知道我贪玩?我怎么能够不玩呢!

他又接着说:

“我就是小时候贪玩,书也没念成,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兄弟,那可是个好学生,年年考第一,有志气。他说,他长大毕了业,还要漂洋过海去念书。我的天老爷,就凭我这没出息的哥哥,什么能耐也没有,哪儿供得起呀!奔窝头,我们娘儿仨,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呢!唉!”他叹了口气,“走到这一步上,也是事非得已。小妹妹,明白我的话吗?”

我似懂,又不懂,只是直着眼看他。他的眼角有一堆眼屎,眼睛红红的,好像昨天没睡觉,又像哭过似的。

“我那瞎老娘是为了我没出息哭瞎的,她现在就知道我把家当花光了,改邪归正做小买卖,她不知道我别的。我那一心啃书本的弟弟,更拿我当个好哥哥。可不是,我供弟弟念书,一心要供到让他漂洋过海去念书,我不是个好人吗?小英子,你说我是好人?坏人?嗯?”

好人,坏人,这是我最没有办法分清楚的事,怎么他也来问我呢?我摇摇头。

“不是好人?”他瞪起眼,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还是摇摇头。

“不是坏人?”他笑了,眼泪从眼屎后面流出来。

“我不懂什么好人,坏人,人太多了,很难分。”我抬头看看天,忽然想起来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吗?我们有一课书,我念给你听。”

我就背起“我们看海去”那课书,我一句一句慢慢地念,他斜着头仔细地听。我念一句,他点头“嗯”一声。念完了我说:

“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吗?可是它也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坏人。”

“对。”他点点头很赞成我,“小妹妹,你的头脑好,将来总有一天你分得清这些。将来,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轮船去外国念书的时候,咱们给他送行去,就可以看见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高兴得又念起来。

“对,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还有什么太阳来着?”

“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

我一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欢这课书了,他说:

“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我的心事跟别人没说过,就连我兄弟算上。”

什么是他的心事呢?刚才他所说的话,都叫作心事吗?但是我并不完全懂,也懒得问。只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好久才会坐轮船到外国去?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订了约会,订了“我们看海去”的约会。

妈妈那条淡青色的头纱,借给我跳舞用。她在纱的四角各缀上一个小小铃儿;我把纱披在身上,再系在小拇指上,当作麻雀的翅膀。我的手一舞动,铃儿就随着响,好听极了。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同时也开欢送毕业同学会,爸妈都来了,坐在来宾席上,毕业同学坐在最前面,我们演员坐在他们后面。童子军维持秩序,神气死了,他们把童子军棍拦在礼堂的几个出入门口,不许这个进来,不许那个出去。典礼先开始了,韩主任发毕业证书,由考第一的同学代表去领取,那位同学上台领了以后,向韩主任鞠躬,转过身来又向台下大家一鞠躬,大家不住地鼓掌。我看这位领毕业文凭的同学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唉!我真“洒”!每天在同一个学校里,当然我总会见过他的呀!

我们唱欢送毕业同学离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我还不懂这歌词的意思,但是我唱时很想哭,我不喜欢离别,虽然六年级的毕业同学我一个都不认识。

轮到我们的“麻雀与小孩”上场了,我心里又高兴,又害怕,这是我第一次登台,一场舞跳完,就像做梦一样,台下是什么样子,我一眼也不敢看,只听见嗡嗡嗡的,还夹着鼓掌声。

我下了台,来到爸妈的来宾席。妈妈给我买了大沙果,玉泉山的汽水和面包,我随便吃啦喝啦,童子军管不了喽!我并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坐在爸妈身边,便站起来,左看右看的,也为的让人家看看我就是刚才在台上的小麻雀。忽然,一晃眼,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影,是坐在前边右面来宾席上的。他是?他侧过头来了,果然是他!我不知怎么,竟一下子蹲了下去,让前面的座位遮住我,我的脸好发烧,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低下头想,他怎么也来了?是不是来看我?在那青草丛里,我对他讲过学校要开游艺会和我要表演的事了吗?如果他不是来看我,又是来看谁的呢?

我蹲在妈妈的脚旁太久,妈妈轻轻地踢了我一脚说:

“起来呀!你在找什么?”

我从座位下站起身,挨着妈妈坐下来,低头轻轻地吃沙果,眼睛竟不敢向右前方看去。妈妈笑笑说:

“你不是说今天是特别日子,童子军不管同学吃零食的事吗?为什么还这么害怕?”

“谁说怕!”我把身子扭正过来。

这个大沙果是很难吃完的,因为我的牙!我吃着沙果,一边看台上,一边想心事。我想起来了,被我想起来了,他的弟弟!一定是他考第一的弟弟在我们学校,就是领毕业证书的那个!我差点儿喊出来,幸亏沙果堵在嘴上,我只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游艺会仿佛很快地就闭幕了,我们都很舍不得地离开学校回家。回家来,我还直讲游艺会的事情,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好像这一天的快乐,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爸爸很高兴,他说我这次期考居然进到十名以内了,要买点儿东西鼓励我,爸说:

“要继续努力啊!一年年地进步上去,到毕业的时候,要像今天那个考第一的学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想一想,那位同学的爸爸坐在来宾席上,该是多么高兴呀!”

“他没有爸爸!”我突然这样喊出来,自己也惊奇了,他准是我所认为的那个人的弟弟吗?幸亏爸爸没有再问下去。但是这时却引起我要到一个地方去的念头。晚饭吃过了,天还不太晚,我溜出了家门。

在门外乘凉的人很多,他们东一堆、西一堆地在说话,不会有人注意我。我假装不在意地走向空草地去。草长得更高,更茂盛了,拨开它,要用点力气呢!草里很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我只是一股子说不出的劲儿,就来了。

他没有在这里,但是墙角可还有一个油布包袱,上面还压了两块石头。我很想把石头挪开,打开包袱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但是我没敢这么做。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眼睛竟湿了。我是想,夏天过去,秋天、冬天就会来了,他还会常常来这里吗?天气冷了怎么办?如果有一天,他的弟弟到外国去读书,那时他呢?还要到草地来吗?我蹲下来,让眼泪滴在草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伤心?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人家说她是疯子,我却很喜欢她。现在这个人,人家又会管他叫什么呢?我很怕离别,将来会像那次离别疯子那样地和他离别吗?

地上有一个东西闪着亮,我捡起来看,是一个小铜佛,我随便地把它拿在手里,就转身走出草地了。

经过大槐树底下的时候,一个戴着草帽穿着对襟短褂的男人向我笑眯眯地走来,他说:

“小姑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儿呀?我看看行吗?”

有什么不行呢,我立刻递给他。

“这是哪儿来的?你们家的吗?”

“不是。”我忽然想起这不是我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拿在手里呢!于是我就指着空草地说:

“喏,那里捡来的。”

他听了点点头,又笑眯眯地还给我,但是我不打算要了,因为回家去爸爸知道我在外面捡东西也会骂的,我就用手一推,说:

“送给你吧!”

“谢谢你哟!”他真是和气,一定是个好人啦!

天气闷热,晚上蚊子咬得厉害,谁知半夜就下了一场大雨,一直下到大天亮。我们开完游艺会放三天假,三天以后再到学校去取作业题目,暑假就开始。今天不用上学了。

雨水把院子刷洗了一次,好干净!墙边的喇叭花被早晨的太阳一照,开得特别美。走到墙角,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墙角。那个油布包袱,被雨冲坏了吗?还有他呢?

我想到这儿,就忍不住跑出去,也不管会不会被别人看见。青草还是湿的,一拨开,水星全打到我的身上来、脸上来。

他果然在里面!但他不是在游艺会上的样子了,昨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礼堂里,腰板儿是直的,脖子是挺的。现在哪!他手上是水和泥,秃头上也是水珠子。他坐在什么东西上,两手支撑着下巴,厚厚的上嘴唇咬着厚厚的下嘴唇,看见我去了,也没有笑,他一定是在想他的心事,没有理会我。

好一会儿,他才问我:

“小英子,我问你,你昨天有没有动过这包袱?”

我摇摇头。斜头看那包袱,上面压着的石头没有了,包袱也不像昨天那样整齐。

“我想着也不是你。”他低下头自言自语地,“可是,要是你倒好了。”

“不是我!”我要起誓,“我搬不动那上面的石头。”我停了一下终于大胆地说道,“而且,我昨天学校开游艺会,你也知道。”

“不错,我看见你了。”

我笑笑,希望他夸我小麻雀演得好,但是他好像顾不得这些了,他拉过我的手,很难过地说道:

“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所以我直着眼望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又说:

“不要再到这儿找我了,咱们以后哪儿都能见着面,是不是?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聪明,又伶俐,又厚道。咱们也是好朋友一场哪!这个给你,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从口袋掏出一串珠子,但是我不肯接过来。

“你放心,这是我自个儿的,奶奶给我的玩意儿多啦!全让我给败光了,就剩下这么一串小象牙佛珠,不知怎么,挂在镜框上,就始终没动过,今天本想着拿来送给你的,这是咱们有缘。小英子,记住,我可不是坏人呀!”

他的话是诚实的,很动听,我就接过来了,绕两绕,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呢,比如他的弟弟,昨天的游艺会,但是他扶着我的肩膀:

“回去吧,小英子,让我自个儿再仔细想想。这两天别再来了,外面风声仿佛——唉,仿佛不好呢!”

我只好退出来了,我迈出破砖墙,不由得把珠串子推到胳膊上去,用袖子遮盖住,我是怕又碰见那个不认识的男人来要了去。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到了我到学校取暑假作业题目的日子了。

美丽的韩老师正在操场上学骑车,那是一种多么时髦的事情呀!只有韩老师才这么赶时髦。她骑到我的面前停下了,笑笑对我说:

“来拿作业呀?”

我点点头。

“暑假要快乐地过,下学期很快就开学了,那时候,你作业做好了,你的新牙也长出来了,兴华门也可以通车子了!”

她的话多么好听,我笑了。但是想起牙,连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牙虽然没有长出来,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韩老师也扶着车把大笑了。

我和几个同路的同学一路回家,向兴华门走,土坡儿已经移开了许多,韩老师说得不错,下学期开学,一定可以有许多车辆打这里经过,韩老师当然也每天骑了车来上课啦。她骑在车上像仙女一样,我在路上见了她,一定向她招手说:“韩老师,早!”

走进新帘子胡同,觉得今天特别热闹似的,人们来来往往的,好像在忙一件什么事。也有几个巡警向胡同里面走去。又是谁家丢了东西吗?我的心跳了,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幸。

越到胡同里面,人越多了。“走,看去!”“走,看去!”人们都这么说,到底是看什么呢?

我也加紧了脚步,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家家的门都打开了,人们都站在门口张望,又好像在等什么,有的人就往空草地那面走去,大槐树底下也站满了人。

我家门墩上被刘平和方德成站上去了。宋妈抱着珠珠也站在门口,妈妈可躲在大门里看,她这叫规矩。

“怎么啦,宋妈?”我扯扯宋妈的衣襟问。

“贼!逮住贼啦!”宋妈没看我,只管伸着脖子向前探望着。

“贼?”我的心一动,“在哪儿?”

“就出来,就出来,你看着呀!”

人们嗡嗡地谈着,探着头。

“来啦!来啦!出来啦!”

我的眼前被人群挡住了,只看见许多头在攒动。人们从草地那边拥着过来了。

“就是他呀!这不是收买破铜烂铁的那小子吗?”

前面一个巡警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啊!是那个油布包袱!那么一定是逮住他了,我拉紧了宋妈的衣角。

“好嘛!”有人说话了,“他妈的,这倒方便,就在草堆里窝赃呀!”

“小子不是做贼的模样儿呀!人心大变啦!好人坏人看不出来啦!”

一群人过来了,我很害怕,怕看见他,但是到底看见了,他的头低着,眼睛望着地下,手被白绳子捆上了,一个巡警牵着。我的手满是汗。

在他的另一边,我又看见一个人,就是那个在槐树下跟我要铜佛的男人!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两个铜佛。

“就是那个便衣儿破的案,他在这儿别了好几天了。”有人说。

“哪个是便衣儿?”有人问。

“就是那个戴草帽儿的呀!手里还拿着贼赃哪!说是一个小姑娘给点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躲进大门里,依在妈妈的身边,很想哭。

宋妈也抱着珠珠进来了,人们已经渐渐地散去,但还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妈妈说:

“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你不是喜欢做文章吗?将来你长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我反抗妈妈这么教我!

我将来长大了是要写一本书的,但绝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我要写的是:

“我们看海去。”

同类推荐
  • 哈利和芭比

    哈利和芭比

    哈利是一只爱打架、嚣张跋扈的小狗,但是在芭比出现以后,哈利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拜倒在芭比的石榴裙下。它们一起生下五个可爱的宝宝,整个家庭的热度在五个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沸腾起来。芭比飞出哈利的境内一段时间以后,顺便带回来的还有一个拖油瓶——柯南,看着自己的心上狗与其他狗狗生的小柯楠,哈利该怎样选择相处方式呢?还有哈利和芭比深爱的粑粑麻麻,征服他们,这对夫妻没少下功夫……
  • 杜诗选评

    杜诗选评

    本书对伟大诗人杜甫作品的研究和介绍,除对各篇作品做题解和简注外,并对作品分章逐节地加以点评。
  • 最经典的外国散文

    最经典的外国散文

    本书精选了100余篇外国最经典的散文,并配以精炼的解读,立意在于读者在品位这些优美的文字时,既可以欣赏到这些名家们独特的艺术视角和表现手法,又可以领悟到作者真实的精神世界,既能够提升自己的写作和鉴赏水平,又能够培养和陶冶自己的艺术情操。
  • 成电五十年

    成电五十年

    五十载沧海桑田,半世纪滋兰树蕙。一代又一代成电人胸怀创新电子科技、引领信息潮流的报国之志,秉承艰苦奋斗的自强精神、脚踏实地的求是精神、海纳百川的包容精神、追求卓越的创新精神,培养了近十万电子信息人才,取得数以千计的科技成果,为国防建设和民族信息产业的发展做出重要的贡献,使电子科技大学成为电子信息领域“高新技术的源头,创新人才的基地”。
  • 红楼梦的人生智慧

    红楼梦的人生智慧

    本书具体分析《红楼梦》中的细小的智慧,其中不少智慧具有反而的意义,也即是狡猾之徒和有些人物的阴谋诡计,这亲做的目的不是宣扬、或者教唆心肠坏的人善搞阴谋诡计。社会经验告诉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知彼知己,百战百胜。”只有了解和研究别人的阴谋,我们才能具有预防防暗的智慧,并帮助善良的读者培养和提高识破、预防和反对、击败此类阴谋诡计的智慧。
热门推荐
  • 西游新解传

    西游新解传

    当八十一难都是局,当降妖除魔只是一场戏,孙悟空还是传说中那个英雄吗?当众生已成为神仙眼中的草戒,当所有的妖魔都是神仙所化,一句‘’普度众生‘’还是取经真正的理由吗?一切尽在《西游新解传》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我当明星

    我当明星

    小说界的先驱?音乐界的天王?影视界的大腕儿?文学界的泰斗?不不不,张扬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拥有闪耀之星的幸运儿罢了”。意外重生,再意外获得一个辅助成为明星的“闪耀之星”项链,那我岂不是要当大明星咯?读者群:493814311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加下,一起探讨剧情!
  • 帝王劫:冷情妖妃

    帝王劫:冷情妖妃

    她是只被圈养在寝宫中的狐,总以为成人时,一切的苦难就会终结,然而,苦难才刚刚开始…千年守候,一朝重逢,她却忘记所有,恨他恨得不共戴天…雪千寻说,我等你千年,你竟如此薄情,那好,以后的生生世世,你休想逃离我的禁锢……夜千溟说,要么刻骨地爱我,要么铭心地恨我,休想再次将我遗忘!
  • 时月满西楼

    时月满西楼

    我无时无刻不感激着命运,我也时时刻刻憎恶着这命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清鲤舟

    清鲤舟

    “远赴人间惊鸿宴,谈笑风生不动情。”/当时年少春衫薄。执伞倚斜桥,细雪落眉梢。少年带着唐时烟雨,宋时记忆,穿过一整个氤氲素梅芬芳的雪季。也曾梦回故里,也曾云散萍聚。到最后,不过终是一场淡淡的别离。/从此春秋两不沾,风月不相关。“终有弱水替沧海,再无相思寄巫山。”
  • 十万年冰封

    十万年冰封

    他,十岁时被迫冰入宗族宝库。十万年后,那场事的有关人员都不在了。他也不急于去找,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他要做的,就是去站在世界的巅峰,灭掉一切敌人,做世界之主。
  • 海上尘天影

    海上尘天影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阴阳守夜人

    阴阳守夜人

    大学生李彦在下课后误上了一辆女鬼出租车,就在他被女鬼吸尽阳气之时,一位大胸美女骑着黑色哈雷,从天而降,将他从女鬼手上救了下来,从此,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便在他的眼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