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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回荡着唢呐声,记得三成第一次听见唢呐的时候,爷爷讲:吹的垂头丧气,一听就知道是吹丧的。又介绍,唢呐红白喜事都能吹,丧事吹的垂头丧气,那喜事呢?喜事当然是吹的喜气洋洋。
这一次,山间回荡的唢呐声,像爷爷说的那样,垂头丧气的。今天是爷爷出殡的日子,到最后也没能找到爷爷的尸体,村民只好为老爷子立个衣冠冢。林三成受到别人沉重心情的影响,自己的心情也变的沉重,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个模糊的感念,他见过动物的死亡,三成不太喜欢动物,死就死了,无所谓。他听说爷爷死了,没有悲伤,毕竟只是听说。以前动物死了爷爷会挖个坑把动物埋了,然后叹口气,现在听说爷爷死了,人们挖个坑把衣服埋了,然后掉眼泪,在三成看来,人和动物的死既相仿又大相径庭。
在三成放学回家的那天,奶奶赶走所有人以后自己就回屋了,三成也跟着回屋。屋里正坐着两个人,这两个他先前都见过,一个是村支书何必成一个是招工人刘老二,村支书正抽着烟,刘老二在旁边一直抓头,两个人看上去都为事所扰,奶奶走过去将菜刀摔在桌子上:“说吧,我家的人都在这了。”
顿了几秒,村支书开口讲:“刘老二,你还是把你们负责人找来,出这么大的事让你来干嘛。”
“好,我明天就把张总叫来。”
“现在就叫,”奶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干嘛还等明天,今天就必须给我个说法。”
村支书闭上嘴巴从鼻子里呼出一大团烟雾,似命令的说道:“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叫他过来。”
刘老二费了点力气才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手中的功能机一步步的报出按键语音,联系人……张总……在村里手机是少见的稀罕玩意儿,但也会上演那么一幕:一个人正在村里走着,从正下地的农民身旁走过,手机忽然恰合时宜的响了,那人掏出手机就趾高气昂的冲着电话那头喊叫,村民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有出息了,成大老板了。到了现在,原本的炫耀之物刘老二拿的畏畏缩缩,显不出丝毫神气。
电话刚拨过去那头便传来已关机的提示音。这声音不小,在场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村支书又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去他家里把他找来。”
刘老二极听号令的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奶奶叫住他,提醒说:“我们就在这等着,你要是敢不回来我就上政府告你们。”
目送刘老二离开后,村支书手中的烟已经燃到了烟屁股(烟把),他将烟屁股扔出门外,说道:“这件事要告诉你们家东子。”
这个称呼引起了三成的注意,他看向奶奶,奶奶一语不发,冷冰冰的走进房间在柜子里翻找什么。片刻后奶奶回来了,她把一张纸条交给支书,说:“这是东子的地址,麻烦你通知他一声,就说他爹死了,让他赶快回来。”
村支书看了一遍地址,将纸条卷起来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只说几句让奶奶放心的话。听到他们要叫父亲回来,三成有种很复杂的心情,期待?激动?紧张?他自己也不清楚,总之,比起爷爷的去世这个消息让他更不平静。
后来村支书又安慰奶奶:“人毕竟不在了,还是得让入土为安。”
奶奶说:“这件事不解决清楚,老爷子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怎么埋得下去?”
村支书讲:“事情会解决的,叶落归根,人死还土,不管怎样还是得按照习俗来。”
奶奶抱怨说:“连个尸首都找不到。”
村支书讲:“那就立个衣冠冢吧。”
商量好后他们便开始等刘老二带负责人过来,这一等就是一下午,由白天等到黑夜,刘老二没有回来。料想他们应该不会来了,村支书骂了声:畜生。留下话明天亲自上门去找他,又安抚奶奶不要太伤心,让她早点休息便离开了。
三成在这个房间一直待着,但是大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们不关注三成,三成却在关注他们,听到村支书安慰奶奶不要太伤心,其实奶奶哪里伤心了,从头到尾奶奶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只是气愤,气愤全写在脸上,致使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干嘛,甚至还敢跟人动刀子。三成见过爷爷奶奶吵了无数次架,见过爷爷如何如何生气,也见过奶奶如何如何生气,但是奶奶今天第一次在三成面前展露了她从未有过的一面。
夜深了,奶奶坐在那里良久,三成陪着奶奶良久,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时间好像就此静止,人身就此停止行动,唯有人心静不下来。三成已经有点犯困,奶奶忽然起身回房,临走时嘱咐一句:“饿了的话厨房有中午剩的饭菜,自己热一热。”
三成确实有点饿了,回房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他从未这个点睡觉,现在比起饿他更多的是困,又懒得自己去热饭索性饿着肚子睡下,睡着了也就不饿了。有人做梦时露出甜甜的笑,那么这人很可能做了一个美梦,美到流露出最真的笑;有人做梦时会掉眼泪,但这未必是噩梦,真正的噩梦能叫人从睡梦中惊醒,不能叫人惊醒算不得噩梦,只能算做真正的痛苦。
早晨奶奶没有叫三成起床,因为睡的晚,三成此时的瞌睡应该正香,但他还是早早的醒了,被客厅近乎于咒骂的声音吵醒。三成没有着急出房间,他选择侧着身子静静的听谈话内容。
“难道就这么算了?”奶奶的声音。
刘老二说:“我到张总家里的时候他家确实没人,只留了张字条和这些钱。”
“他妈的,这个狗娘养的。”奶奶之后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然后转哀为悲:“老爷子,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留这么个烂摊子给我。”
又说:“你以前总咒我,骂我早死,没想到吧,你还死在了我前面——藏身山啊藏身山,你还真就藏了身,人死了还没个尸骨。”
“刘大嫂你也太伤心了,我今天就去通知东子。”村支书的声音。
刘老二说道:“大嫂,我看这件事就这么了了吧,你就算告到政府最后也只是让张总赔钱,但是不管赔多少,人回不来了啊。”
“你还在这一口一个张总,一口一个张总,刘老二,亏我们还是邻村的,你安的什么心啊!”
客厅霎时阒寂无声,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人质疑客厅是否还有人。三成依旧侧身躺在床上,客厅的阒寂仿佛无限延伸,没过多久困意再次袭来,三成悄悄的回到梦乡。
再睡醒时已经是上午九点,三成匆匆的穿好衣物,出了房间就是客厅,环顾四周,奶奶独坐在一处,客人不知所踪。该走的人都走了,不该走的也不在了,奶奶脸上刻着复杂的表情,客厅里充斥着无限的悲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