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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节

1

这一片山域已被枪炮击得松松垮垮,一有风吹,就飞沙走石,枝叶飘零,一片狼藉。

枪炮声不断,火浪横流。

军政治部屋内瓦砾与尘土掉掉落落,硝烟和灰尘混杂的味道,令人呛鼻和堵胸。但是,屋内的人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些,并不为此所动,至多是掸一下衣服。

女战士一勒腰带就英姿飒爽。英姿飒爽的陈幺妹,是一位长相秀气的姑娘,但也看得出,她在战火里冲杀了不少时日,战火燎得她一身力量。

陈幺妹看着政治部主任童得胜在面前不断地来回踱步。童主任这样子已经很久了,什么时候停下来,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男人特别是男军人大都喜欢踱步,好像男人的一切都在脚下,就像女人的一切都在手里那样。

但是,陈幺妹说:“首长,我要晕了。”

但是,童主任说:“我要死了。”

童主任没有停止他的步伐,继续说:“陈幺妹啊,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们这次战略转移特别,前路莫测。你们家12个人,有11个参加了红军,并且征战在多个部队,远离家乡。现在你要一走,谁来照顾你的老妈妈?是不是,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在此之前,陈幺妹的大哥、大嫂、大侄女跟着任弼时的红六军团到了湘赣地区,与贺龙的红二军团会师,二哥、二嫂、二侄女跟着红三十二军到了处于川陕地域的红四方面军,三哥、三嫂、三侄女跟着程子华的部队到了处在鄂豫皖地域的红二十五军。其父亲虽然在中央军在井冈山,但是他已经获准参加长征。还有一位老母亲,居住在那一片大山的深处。

陈幺妹却说:“我妈妈同意我去。”童主任说:“幺妹啊,你要听人劝。我们红军的使命是什么?就是让老百姓好好活着。你这一走,你老母亲还活得了吗?”陈幺妹说:“我妈妈说了,要是我留下来两个人都会死,要是我参加了长征,打败了国民党反动派,就都会活。”

童主任顿了一下,为这位老母亲的质朴与深刻所感动,但是他还是坚持着:“你妈妈说的大道理还是有点,但小道理不行。”陈幺妹是在大山里长大的姑娘,长期与森林打交道,说话也就是刀砍斧凿那种:“如果你担心我妈妈,我就背着她去长征。”童主任急了:“别别别……”

旁边还有副主任和几位参谋。他们跟着主任为难,直摇头或者搓手。

战争,让女人走开,也有情理。然而,眼下的井冈山,要求参加长征的女性层出不穷且态度坚决,而其中有的情况特殊,不宜参加。童主任他们确实很为难。

屋外,人流如织。一批批抬着空担架的战士奔赴前沿阵地,又一批批躺着伤员的担架进入医院。看过去,满眼是硝烟与血。

这个时候,一名女战士的报告声与她的身子同时进入政治部,出现在童主任的面前。

童主任一看,就捂着脑门子叹气:“哎呀,季桂青,你又来了。说实话,我看到你的影子,两条腿就有点站不住了。”季桂青说:“首长,你的腿不要软,还是心软点吧。”童主任向季桂青伸出手掌:“拿来。”季桂青问:“什么?”童主任说:“杨胜利同志的签字。”

杨胜利是季桂青的丈夫,也是一名红军战士。留住美丽,是这名男红军战士的美好愿景。他要去长征,但是他不同意自己的妻子去,他要妻子好好地等他回来。

这时的季桂青咬紧了下巴,泪水在眼眶里打圈,忽然大声说:“他牺牲了!”童主任问:“什么时候?”“刚刚!”

童主任看到了季桂青身上未干的片片血迹,那一定是杨胜利同志的。静默良久后,童主任对季桂青说:“你还是要留下来。胜利同志那么爱你,你应该守在他的身边。”季桂青眼泪终于流出来了,但她没有顾上去抹,说:“我也不想离开他,但是我觉得最好的守护,就是像他那样去战斗。胜利同志也会是这样想的。”

战争太影响人,倒下去的是人,站起来的依然是人。

随着一声炮响,又一名女兵仿佛是被冲击波冲进来的。女兵虽然穿着宽大的军服,但仍然没有掩住一个孕妇的痕迹。

童主任似在喊天了:“何芝同志,我说过,你是我的首长的人,我做不了你的主。”

何芝说:“童主任,请你相信,我决不拖部队的后腿,死也要跟队伍走到底。”

童主任问:“就算你跟得上,那你的儿子点点怎么办,他还只有一岁多,而且你现在又有了。”

何芝说:“我会处理好的。”童主任说:“我要向首长请示。”

何芝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童主任。童主任展开看:

军政治部:

何芝同志是我的妻子,更是红军战士。她的去留问题,由组织决定。

×××

一九三四年十月×日

童主任还是拿不准,又踱了一会步,没有想出名堂来,于是就请副主任和几名参谋到里屋商量。

几名女兵相互看,又不约而同地把手拉到了一起。她们虽然在焦虑等待,但眼里迸发的是无比坚定的光芒。

童主任他们终于出来了。

童主任对着女兵说:“向你们敬礼!我们被你们感动了。希望你们克服困难,走完长征。不过我向你们及所有参加长征的女战士约法三章:没有谈恋爱的,不准谈恋爱;谈了爱的,不准结婚;结了婚的,不准怀孕;怀了孕的……必须报告。”

三名女兵同时立正敬礼:“是!”

2

大山深处,昏黄的灯火飘忽着一间老旧的小屋。灯下,一位老妈妈在缝织一条红色的小兜肚。老人的声音沧桑而硬朗:“幺妹啊,你走的路是对的。”

是那一年。

那年,很深了的一个夜晚。门外忽然生出了一点响动,响得极是微弱和可怜。老人思虑许久,最后还是把门打开,而跟着门倒进来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是一名红军战士。

其实老人只是喂了几口茶水,红军战士就醒过来了。醒过来了的红军战士,本能地站了起来,更加清醒后,向老人行了个军礼,然后就要出门上路。老人将几个红薯塞进他的兜里,说:“你太饿了,带着路上吃吧。”

后来不久的时候,老人一家人突然被国民党兵围住,说老人一家通匪通共,一律枪决。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枪栓拉得咔咔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另处的地方响起了枪声,几个国民党兵应声倒下,还有几个慌忙逃跑了。

是红军来了。红军救了他们一家。

一生的诚善造就了老人感恩的心怀。认识了红军,她也明白了更多的道理。她把家人都送去当了红军,包括她的丈夫,还有眼面前这个贴身的小女儿……

小兜肚终于缝织成了。老人双手将红兜肚提起来看,灯火又将红兜肚飘拂得像一面小旗帜。

“幺妹,穿上。这布料我是敬过菩萨的,你爸他们都有一条。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老人要帮幺妹脱衣服,给她穿上红兜肚,幺妹却有点不好意思。老人说:“傻妹子,你是我一手一脚搓出来的,哪个地方我都看化了。”幺妹说:“妈妈,我自己来。”但老人坚持着。

然后,老人笑了,笑得满脸红光。

外面,又有枪炮声传来。

装束好了的幺妹,端端正正地站到妈妈的面前,似在让妈妈检阅。妈妈点了点头,尔后泪如泉涌。陈幺妹趟着妈妈的泪水,奔向漫天火光的夜里。

是谁在唱歌:

天凉了,

起风了,

离家的亲人噢,

你不要走太远……

3

这座山峰比井冈山所有的山峰都要高。在山峰前面,竖立着一尊硕大的石碑,纵有风霜雷电侵蚀,它身上火红的大字却是历久弥坚,熠熠生辉:红军坟。

这是一座矗立着无数红军战士英灵的山峰。

此时,在一座坟茔前面,有一名女红军战士长跪不起,燃烧着钱纸。燃烧的钱纸,也把她飘忽得像个魂儿。

在离她不远处,伫立着一名男兵。他肩背着枪,尖尖的刺刀刺向阴霾密布的天空。远远看去,整个的他,就像一株怪树。但是,她没有发现,她的心思全部在坟里的他的身上。

战场上的爱情,来得简捷而直通血髓。

那场战斗让天地一片混浊,也让季桂青满身是血。在奔跑中,她脚下一滑跌倒了,并且向悬崖深处坠去。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得救了,生命再一次绽放。

这只手,就是一名战斗英雄的手。洗净了的她,像一弯月儿明亮在战斗英雄杨胜利的眼里。杨胜利情不自禁地再一次把她握住。从此,她不想再松开这有力的大手,希望永远被他攥紧。而他,在她的月辉里,更加强劲起来。

战场上的爱情不能等待,很快他们就闹了洞房。

在闹洞房的时候,有一个人暗地里掐了一下她的屁股。掐她屁股的人叫做汪光四,是杨胜利的战友。被掐的感觉很疼,但她原谅了他,因为她知道有的战士有的地方很可怜。

闹洞房之后,季桂青要吹灭油灯,杨胜利阻止了她。他说:“就这样,让我好好看着。”在没有吹灭的灯光下面,季桂青的身子像一道小溪流出了美丽的村庄,而杨胜利则像山一样倒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军令来了,是连长的声音:“杨胜利,有任务,立即归队!”这样的军令,杨胜利习以为常,又每每都很兴奋,但眼下却有点含糊。他说:“等一袋烟工夫?”连长说:“不行!”“半袋?”“不行!”“三口?”“不行!”“是!”

这是杨胜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床上立正敬礼。

这是中央红军大转移的前夜。杨胜利所在的部队担负阻击任务。阻击,死亡的边缘。

果然。

季桂青知道杨胜利打仗的风格。他喜欢搬着一篓子手榴弹,冲近敌人阵营,然后左右奔突,将手榴弹扔进敌群。然而这次手榴弹投没了,敌人依然多于牛毛。无数个敌人围住了他,刺刀在他的脑门上滴血。要死的时候,也是脑子最灵光的时候。他陡地从一个敌人的腰间抓过一个乌龟炸弹,拉断引线,瞬间与周围的敌人血肉横飞。

……

战斗,为什么不迟来一袋烟的工夫呢!季桂青也有这样的愤怒和遗憾。

季桂青还没有站起来。钱纸余烟缭绕。夜色随着余烟渐渐散去。

那个男战士还刺在那里。

炮火总是井冈山的背景。无论昼夜,火光冲天,像一片又一片的血液喷薄。这时的枪炮声愈来愈急,愈来愈近。死亡震颤着人们的耳膜。

季桂青拿起酒杯,欲倒于地上敬杨胜利。突然,又是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就是那名肩枪的战士的手。他说:“我帮胜利同志喝吧!”她一看是汪光四,就是掐她屁股的人。他又说:“走吧,天快亮了。”

汪光四的出现,使季桂青心生忐忑,质疑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他说:“杨胜利同志跟我说过,将你托付给我。他说无论怎样,你都是会参加长征的,要我好好照顾你。放心吧,季桂青同志,一路有我。”

似可听到她的美丽:

天凉了,

下雨了,

远行的亲人噢,

你何时把家还……

其实,这是个传说。很久以前,一对村郎村姑分离。郎去很远的地方驱邪降妖,然而久久未还。于是思念和忧伤,将姑娘孵化成了一只美丽的小鸟。小鸟终年飞翔,一边歌唱,一边寻找心上的村郎。

其实,传说源于真实。

这个忧伤而美丽的传说,已经深入到了人们的血髓里,互为交融。在人们的血流得厉害的时候,这支歌就会响起来。长征路漫漫,这支歌源远流长。

4

许多年以后,也就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何芝重返井冈山,但是她没有找到儿子点点,儿子肩膀上那让她魂牵梦萦的牙印,始终没有出现。

那支歌,那支忧伤而美丽的歌,同时飘进了她的小屋。

她和点点在一起。这是她和儿子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点点在澡盆里嬉闹,扑扑打打,水溅起他稚嫩欢快的笑。这酷似他的父亲,很喜欢水。水也溅到了她的脸上,她没有去擦,让它流,流也流不尽。

点点已经会一些短语,一边打水一边喊爸爸,并说水水。

一到水里,点点就喊爸爸。很多的时候,爸爸跟点点玩水,两人之间,仿佛没有了父子的概念,水冲刷掉了岁月的沟壑。爸爸并且常常很骄傲地点赞儿子,这是将军的额头,这是将军的肚皮,这是将军的驳壳枪。点点慢慢听懂了爸爸的话,常常站起来,握起驳壳枪一阵横扫,嘴里并喊哒哒哒哒!爸爸就倒在了地上,装出死去的样子。然后,一家人笑声飞扬。

眼下,何芝跟儿子说:“爸爸现在在打敌人。”

是的,点点的爸爸在远处指挥战斗。

但是,爸爸说无论如何要见点点一面的,但是没有来。何芝仍一直侧耳细听,希望听到那快捷而粗重的脚步声。总是没有,只有那绵密的枪炮声。但这没有妨碍儿子的呼喊:爸爸——!

已经洗了不少时间,儿子身上似已洁白无瑕。但是,何芝还没有结束的意思,还在擦洗儿子的每一处,并且仿佛希望就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其他的境况变换。然而按照约定,儿子就要被抱走,抱到一个老乡的家里。从此,骨肉分离,以后还能相见吗?真的不敢去想。

何芝流着泪,开始刻意地在儿子身上寻找着,寻找能给她留下记忆的某个地方,但是儿子洁白无瑕。何芝心里生出一个完美的遗憾。

有两个人推门进来了,一位是女红军战士,另外是一位本地老乡装束的老婆婆。

女战士呼了一声何姐。但何芝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做她的事情。女战士说:“何姐,天快亮了,就要出发了。”何芝说:“他爸爸还没有回来。”女战士着急了:“可是等不得了哇。”何芝仍痴痴地说:“他爸爸说要见他一面的。他是这样说的……”

是女战士硬行将孩子抱给老婆婆的。点点哭起来,伸抓着小手,要回到妈妈怀里。老婆婆把孩子抱得很实。她说:“孩子,我会好好带你的,你妈妈不久也会来接你。”

何芝失神地愣坐着,在她们要出门的时候,她扑了过去,把点点抱过来,几近疯狂地亲了一会,最后在孩子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孩子的肩头露出了牙状的白骨,又迅疾地被血淹没。

何芝说:“儿子,爸爸妈妈会找到你的。”

儿子的哭声,被夜霾一点点吞噬。

肚子里一阵躁动,那是又一条生命在跳跃。何芝心里漫起无边的喜悦又无边的忧虑。

天凉了,

雪来了,

久别的亲人噢,

你如今在何方?

……

5

大雨没有浇灭战斗的火光和硝烟,反而将它们洗得愈发清晰。

在去远方的村道两旁,挤满了乡亲。强健的人大都参加了红军,他们中多半是老弱病残样子的人。他们手里捧着多式多样的礼物,有衣物、食品等等。他们要将这些礼物送给红军,让他们的心永远跟远去的人在一起。

一队队红军战士走过,斗笠、背包、枪,是最抢眼的风物。现在,走过的是一个特殊的方阵——女兵。在女兵中间,至少已经有两人凸起了肚子。乡亲们给予了更多的关注,泪水和着雨水,淋湿了他们手中的礼物。

这时,路旁一位老爷爷忽然叫了一声:“多多!”

于是,从女兵队伍里跑出来一名年轻活泼的女孩,奔向那位老爷爷。女孩的一对羊角头扎,在她的蹦跳里翘到了天上。她喊:“爷爷!”

爷爷那样疼爱地看了孙女儿一会,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根绳子来。他对多多说:“这是爷爷用棕搓的绳子,比布带和麻绳结实,不容易断。你系上,系死结坨。路上坏人多,提防着点。”

多多接过棕绳,先是笑,最后哭了。

又一位老妈妈冲着女兵队伍喊:“满满!”

于是,又有一名像多多那样的女兵奔了过去。

老奶奶一只手拉着满满的手,一只手摸满满的脸。满满说:“奶奶,你把我的脸摸疼了。”老奶奶这时就将一个包袱递给满满。满满问:“什么呀?”并要打开包袱看。奶奶连忙捉住她的手:“莫让别人看见,你自个好生用。”

枪炮声震撼天地。部队行进的速度加快。雨水此时瓢泼而下。

送亲的人群之中忽然爆发出一个婴儿的惊天哭声。抱着婴儿的老婆婆用了很多方法,都没有止住婴儿的哭闹,然后自己也老泪纵横。

坚持了许久的圆圆,还是跟自己妥协了,走出女兵队伍,奔向了那个孩子。她从老婆婆手里抱过孩子,用很多的吻来安抚孩子,孩子却哭得更为伤心绝气的,并且一搐一搐。这样,圆圆端出自己的乳房,将乳头托进孩子的嘴里。圆圆的乳房年轻但是干涸。孩子屏息使劲吮吸一阵,又猛地松开乳头,嚎哭起来。他那显然缺失营养哺育的小脸,此时像一团打湿了的草纸。圆圆一闭眼,用手指将乳头掐破,血就流了出来。重新含着乳头的孩子,脸上露出了笑。

血与奶的味道,哪个更好?

天凉了,

起风了,

离家的亲人噢,

你不要走太远……

像火柴擦亮了一片烽火,一队女宣传战士蓬蓬勃勃地唱了起来:

当兵就要当红军,

处处工农来欢迎。

打倒土豪分田地,

来耕田来有田耕……

6

童主任和几位首长骑着马在队伍的后边走。忽然背后响起了几下单调的枪声,像有人在打鸟那样。童主任回头看,一个穿着红兜肚的年纪不小了的男红军战士,提着机枪追了过来。

童主任横马挡在来人的面前:“你是哪个部队的,叫什么名字?”

来人回答道:“我是×团×营×连战士陈大哈。我们刚刚拿下了一场战斗。”

童主任说:“哦,我知道,你很有名气,会打仗也会走火,是不是?”

陈大哈羞惭地说:“首长,对不起!我想见我幺女,一着急就走了火。”

童主任问:“你幺女是谁?”

陈大哈答道:“陈幺妹。”

童主任翻身下马,将缰绳递向陈大哈:“她们已经走远了。你骑我的马追上去,见面后立即回来,你们部队有新任务。”

陈大哈神经紧绷起来:“又有任务?首长,我回部队去了。”

“不见你女儿了?”

“下次,会见着的。”

一个远去的红影子,越来越小,但是,好像永远都不会消失。

第二节

1

儿子坨坨要拉尿了,哭声惊醒了妈妈龙长英,于是她就发现天亮了。龙长英就是中央红军女战士陈幺妹的大嫂。龙长英推搡着睡在一起的大女儿陈小春。小春就是穿着奶奶缝的红兜肚睡的,一身奶气洋溢。初醒的小春,低头看到自己的样子,立马本能地捂住自己蓬勃向上的胸间,再看到眼面前的人是妈妈,才有所释然。

周围极是安静,没有一丝丝动响。她们预感到不妙,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果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妈妈,师长他们把我们甩了?”小春焦急地说。

龙长英很肯定地点头。

好几天以前,胡师长就给她们下了命令:“现在战斗形势越来越严峻,你们拖儿带女的,已经不适合留在部队。所以,组织决定,你们先回老家待待,等形势好转以后,再接你们回部队。”

当时,胡师长还摸了摸自己厚密的胡子。

红二、六军团的几位高级首长都蓄胡子,比如贺龙、任弼时、王震等,也算是上行下效,下面官兵蓄胡子的现象也就蔚然成风。胡子成为部队的一道风景,看到有胡子的,就知道是红二、六军团的人。

龙长英和女儿不同意回家。她们跟着部队腥风血雨摸爬滚打地很长时间了,她们舍不得离开,再说她们参加红军不是来吃香喝辣的,就是来行军打仗的,现在为什么要离开呢?她们就跟着队伍追。

但是,昨晚确实是太累了。

龙长英不甘心地带着女儿和儿子到处寻找,真的找到了一个人,是女兵姜小芹。然而,她也是被部队安排回家的,因为她的腿受了伤,行走有困难。看来,姜小芹也是昨晚睡死了,现在也是惊慌失措的样子。

姜小芹拉着龙长英的胳膊,很无助地说:“龙婶,部队走了,我们怎么办呀?”小春插上来说:“追,一定要追上队伍。我们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追上了队伍,我们才有希望。”

龙长英看着两名年纪轻轻的姑娘,还有只有岁把的坨坨,愁肠百结。思忖较长时间后,她说:“追!”

2

为了避开国民党兵的搜查和追杀,她们选择走山路。这里是大山区,山山相连,怪石林立,云遮雾绕。一路艰难险阻。

这日,天色黑沉沉地下来,看不到一丝丝亮光。她们相互搀着,一步一挪地向前走去。走到一处荆棘丛生的地方,陡地听到一声嚎叫,接着一个黑糊糊的怪物腾空而起,向她们猛扑过来。“狼!”龙长英抱紧坨坨,又一把抓住小芹,就着地势滚了下去。狼也跟着扑了下去。

尚在坡上的小春,看着在狼口里的亲人,极是着急和愤怒。她迅速掏出火柴点燃了草丛。她知道,狼是最怕火的。果然,狼看到了火焰,瞬间消逝在这一片荆蓬里。

几个人相抱哭成一团。

又下起了大雨,必须找个暂时安身的地方。摸爬了一阵,她们看到了一个山洞,不知其深浅,进去了再说,不敢进得太深,只在洞口处歇下。

洞口风很大,个个冷得直打哆嗦。小春就近扯了几把茅草,还找了一些枯树枝,点起了一堆火。她们尽量地靠近火堆,让火把身子烤暖。身上稍微有了点暖意,又觉得肚子慌慌地饿起来。坨坨哭了,是饿得很厉害了的那种哭相。奶是没有吃了的,还是有点麦粉。坨坨吃了熬后的麦粉后,安静下来,接着就睡着了。

大人们坚持着,想等到天亮以后找点野果野菜吃吃。但是,饿得心慌意乱,怎么也睡不着。小春干脆站起来走步子,觉得这样比躺着还好受些。她忽然听到有唧唧的叫声,是动物的叫声。她觉得有些害怕,但想如果逮住了它,在火上一烤,也是好的食物。于是就麻起胆子循声找去,划火柴一看,是一窝山鼠崽子,肉奶奶的,还没有长毛。小春身上被刺激得起了鸡皮疙瘩,不敢下手,就把妈妈叫来。妈妈毕竟年长,经历的事情要多些,胆量也大些。

山鼠崽在火上烤得嗞嗞冒油,一种特别的香味也扑鼻而来,看起来和闻起来都极为诱人,但就是怕吃得。龙长英说:“吃吧,不吃就要饿死。是怕吃还是怕死呢?”

于是,几个人丁着手将山鼠崽拈进嘴里,只一咬,没有吞,肉和骨头都哧溜一下,进到肚子的深处。很出乎意料。

这是她们吃到的一次最美的美味,也是惟一的一次,因为后来她们都牺牲了,对这美味的回味,似乎都没有来得及。这是后话。

3

又走了一些路程,她们远远看到山下环境有了些变化,老房屋的墙壁上刷了诸多红军写的标语,比如“打倒蒋介石!”“红军万岁!”等等。她们感觉到附近就有红军,心情好了很多,走起路来更有劲了。

也许是受大人们的影响,坨坨也笑得很灿烂。小芹要抱他,但龙长英故作不肯。龙长英说:“你自己生个吧。”小芹说:“怎么生呀?真是。”龙长英问:“想吗?”小芹说:“想是想,但是很害怕,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样子。”龙长英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男人是纸老虎,其实并不可怕。”龙长英说罢自己先笑了。两个妹子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也没有问,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

龙长英对陈小春说:“你不要听,不要笑。我不会让你嫁人的,让你永远守在我的身边。”小春说:“我不!”又是一阵笑。

小芹又问龙长英:“龙婶,你希望坨坨长大了干什么?”龙长英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当红军啊,而且要当大红军当大官。”小芹说:“我看一定会的。坨坨就是个官相,你看他的头发生得好上。头发生得上的人,就聪明能干出息。”龙长英听了很得意,喜不胜收的样子。

笑意未尽,就来到了一片林子里。林子里茅草厚密,在风里像重重波浪起伏。忽然,几乎是有人从她们的脚下蹿出来,接着迅速地把她们按倒在茅草丛里。她们吓得要叫起来,嘴又被厚实的手掌严严地堵住,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定睛细看,是几个男兵,戴着红军帽,穿着红军衣,是自己人。而且还有一溜儿战士,顺着枪尖瞄着前面的地方。捂着龙长英的战士说:“我们在打伏击,敌人马上就要来了,千万不要做声。”龙长英她们放下心来,配合着战士们,并且从身旁抓起了石头,准备战斗。

一会儿,果然就有一队国民党兵开过来了,荷枪实弹,气势汹汹。这时,坨坨被一只虫子咬了一下,胀红了脸,就要哭出来。龙长英立即用手将他的嘴捂住。

敌人越来越近,战友们轻轻地拉动了枪栓,枪尖跟着敌人移动。

被捂住的坨坨,呼吸越来越紧,手脚乱打乱踢,拼命地挣扎,但是龙长英不敢松开手掌,仍死死地捂着。坨坨的眼睛开始翻白,脸色慢慢由白变乌,蹬打的手脚也渐渐停下来。龙长英眼泪流出来了,但是手掌依然没有松开。在一旁的小春、小芹,也不敢有任何的动作,眼巴巴地看着坨坨蔫下去,蔫下去……

草丛里突然举出一把枪,随着一声大喊:“打!”

战斗暴风骤雨般地发起。国民党兵在突如其来的红军战士的枪口下,惊慌失措,毫无阵脚地抵挡着,一会后死伤无数,还有一部分抱头逃窜。红军战士跟着追了过去。

龙长英抱起坨坨,呼喊着,但坨坨没有反应。龙长英掐他的人中,拍他的脸,又做人工呼吸,坨坨依然毫无动静,脸上再没有任何起色。

三个女人都哭出声来。枪声里的哭声更撕心裂肺。

掩埋了坨坨,三个女人又起程。在经过战场的时候,陈小春忽然停住了。她在敌军的尸体堆里,看到了一部电台。于是立即奔过去,抱起电台,然而一个匪兵也跟着电台起来了。他还活着!匪兵跟小春抢电台。这时,龙长英和姜小芹冲过来,用石头将匪兵砸死。

小芹兴奋地说:“师长喜欢电台,正找着呢。”

前面的战斗结束了,几名男战士返回来找她们。仔细一看,互相认识,都是红二、六军团的。一名男战士说:“走,我带你们去见师长。”

胡师长衔着烟斗,一眼就看到了陈小春背的电台,连忙跑过来,笑着说:“缴获了一部电台,你们立了大功!”小春说:“功劳是战斗的战士们的,我们只是顺便捡的。”师长说:“不能这样说,你们功不可没。”

胡师长忽然像感觉到了什么问题,就问龙长英:“坨坨呢?”龙长英眼泪盈眶,说不出话来。小芹就将坨坨的情况报告给了师长。师长沉默良久,然后安抚地拍着龙长英的肩头说:“坚强点,我们一定要为坨坨报仇。”

一名男战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说:“长英,你们又回来了,好,好!咦,坨坨呢?”龙长英最怕的情形终于出现,又悲又吓,垂下了头。男战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你把我的儿子弄死了,是不是?”说罢,他举起枪对准龙长英:“老子毙了你。”

师长极是威严地唬了一声:“住手!陈太平,把枪口对准我。”陈太平放下了枪,哭了,说:“师长,我……”师长又拍了拍陈太平的肩膀,庄重地说:“我欠你们一个儿子,会还的。”

师长又对着三个女人说:“你们留下吧,继续在机要室工作。”

“是!”

第三节

1

一条路蜿蜒伸向远处。此段路的两旁都站着人,一边大约2000多人,一边百十号。章师长骑着马游移在路中间。都是清一色的女兵,包括师长。这就是红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师的战士。

师长喜欢骑马,也就成了整个红军队伍里的一个看点,一看到骑马的女红军,就知道是章师长,就知道是妇女独立师。

章师长此时勒住了好动的大红马,对着那边百十号人的队伍说:“同志们,没有时间了,我最后劝你们一次。你们有的有病,有的带娃娃,有的小脚脚,有的是老婆婆,还有的家里扯皮结筋,怎么去长征,怎么去打仗?组织决定让你们留下来是对的。回家吧,等革命胜利了再见!”

师长庄重地举手向她们敬礼。但细致的人,能看到她眼里泪花颤动。泪水,是女人最珍贵的也是最藏不住的东西。师长勒马转向大部队:“出发!”

大部队女兵踏上了前进的路。一路崎岖坎坷,但女兵们行进得非常坚定和稳健,长长的绿色队伍渐渐融入大山之中。

被留下的队伍里奔出一个人来,她叫林赐香。她向队伍一挥手:“追!”

于是,队伍跑上了大路,向前面的队伍奔去。

忽然,有几匹大马横在了她们面前,马背上是自己的女兵战友。虽然骑马的战友眼里播下一片同情,还有尊敬,但是军令让她们必须立马横刀。“拦住她们!”这是师长此前对她们的命令。

相持许久,骑兵估计大部队已经走远,于是勒马绝尘而去。

“追!”林赐香没有更多的语言,但“追”,发射了她浑身的力量。几天下来,女兵越追越迷茫,不仅没有追到大部队,而且自己连一点方向感也没有了,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这天夜里,她们宿营在一片林子里。几天来,部队给的粮食所剩无几了,衣服也磨破了,备受煎熬。此时,冰凉的夜风吹来,又给她们平添了无边的凄苦。

林赐香与几个女兵靠着一株树坐着。林赐香就着不明不暗的柴火,缝补着一条红色的小兜肚。是的,她就是中央红军女战士陈幺妹的二嫂。这几天跑得太凶,连兜肚的带子也断了。

女儿陈小夏坐在她的旁边,轻轻地问:“妈妈,我们能追到部队吗?”女儿还很年轻,说话的声音非常柔软,此时让人觉得很可怜。林赐香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只要我们去追,就有希望,如果放弃了,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小夏又说:“要真的追不到呢?”林赐香说:“你是不是觉得很苦哇?”小夏点着头,嫩嫩的下巴,在火光的映照下,如才长出的桃尖。

旁边的女战士曹青菊也说话了:“赐香姐,我真的有点吃不消了。”林赐香说:“挺一下,就会过去的。”曹青菊说:“要是家里人知道我有这样苦,一定很心疼的。”林赐香说:“但是,我们跟着红军有奔头哇。”曹青菊苦笑地说:“可不知道哪儿是头啊!我真的想回家了。”林赐香说:“那明天天一亮,你就动身吧。”曹青菊握住林赐香的手,紧紧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林赐香忽然感觉到附近有不正常的动静,睁眼一看,就看见一群敌人端着枪,朝她们这边摸过来。她旋即跳了起来,大声喊道:“有情况,快跑!”女兵们闻声而起。

敌人已经看清了她们,有个匪兵嚎叫:“是一群女匪,活捉她们!”

敌人一步一步逼近了她们。女兵们搬起石头,捡起木棍,掉转头来与敌人展开了拼杀。一拨拨石头如炮弹飞向敌群,一些被砸中的匪兵抱头嚎叫,倒地踢脚打腿。拿着木棍的女兵,迎敌而上,像打狗一样,猛扑猛打。双方胶着一团。

是一场很特殊的战斗。女兵们没有枪没有刀,她们的武器就是石、棍与生命。生命,战场上最特别的武器。

林赐香轮番抓起石头砸向敌人,眼下又一块石头命中一匪兵的头部,匪兵顿时血如喷泉。林赐香已经红了眼睛,喷出的是浓烈的火焰。

林赐香忽然听到小夏的呼喊:“妈妈——”循声望去,小夏正在一匪兵的刺刀之下。林赐香急忙跑过去,搬起磨盘大的石头,狠狠向匪兵的头部砸去,匪兵立即倒地。小夏翻身起来,与妈妈一起对抗敌人。

有几个匪兵跑过来,围住了林赐香母女。曹青菊呼嚎着冲上来,拿着木棍对匪兵一顿猛打。匪兵们掉转刺刀,一起刺向曹青菊。曹青菊坚挺了一会身子,最后倒在汩汩血泊里……

突然外围枪声响起,几个匪兵应声倒地。匪兵们一阵慌乱,逃之夭夭。林赐香看到了一队红军战士,哦,是妇女独立师的战友,于是心血直涌。

战友又相逢,激动万分。

林赐香抱起了曹青菊的遗体,泪如雨下。如果不是这场战斗,这个渴望回家的姑娘,现在已在回家的路上。家,多好,是每个人永远的方向和目标。但是,曹青菊永远也不能到达了。

带兵来增援林赐香她们的乔迈云连长迎了上来,说:“你们抗击敌人,非常英勇,向你们敬礼!向牺牲的同志敬礼!”

林赐香仍然抱着曹青菊,声泪俱下:“乔连长,你带我们走吧,让我们跟师长跟战友们在一起。”连长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师长知道你们还会追赶队伍,所以命令我们暗中保护你们,不让你们受到伤害。但是,也只能到此为止,结束了。前面的战斗很紧张,部队压力很大,我们必须归队。你们好好回家,我没有带你们走的任务。”

林赐香跪下了,随着跪下一片人。林赐香说:“求求你,带上我们吧,我们不回家,我们没有脸带着死去的战友回家。”哀声一片:“求求你……”

乔连长却是向她们立正敬礼,她后面的战友也都像她那样像师长那样,举起了流泪的手:“再见,战友!”

好好地掩埋了曹青菊的遗体,再在上面安放一束鲜活的野花。在以后,对牺牲的战友,都是这样地送别。花儿,女儿的心儿,会永远开放在生命里。

2

追!林赐香喊。在战场上捡了几条枪,还有一把军号,女兵们追的底气更足了些。

林赐香让大家将头发剪掉了,并在脸上抹上了泥巴。上次战斗,所以敌人那样嚣张,就是因为发现她们是女人。她们乔妆一下,让敌人看见的都是男人。

是林赐香几个先把头发剪掉的。大家一看,有的笑有的哭。曾经那样漂亮可人的战友,如今却像个怪人。最美的是原生态,女的扮成男的,或者男的扮成女的,都不好看。所以,有很多人不肯剪掉头发。

林赐香严肃里带着玩笑地说:“怕什么,我们是打敌人,又不是找老公,未必你还让敌人觉得你好看,就跟你成亲不是。”

一个名字叫作王玉蓓的女兵,硬是不肯。她说:“我怕丑。”于是,就有一个名字叫着尤六英的女兵很霸道:“大家一起上,帮她剪掉。”

王玉蓓抱着被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哭了……

此时,听到了枪声,就在不远的地方传来。林赐香抓紧了手里的枪,号召大家朝枪响的地方奔去。枪响的地方,就是她们前进的方向。

林赐香看清楚了,大约有一个团的国民党兵在攻打一个山头,而山头上就是妇女独立师的战友,并且分明看到了章师长在指挥战斗。虽然女战士们顽强抵抗,但敌军武器精良,攻势猛烈,一步步逼近山头,仿佛离师长的指挥点近在咫尺。

林赐香心急如焚,大声对自己的人马喊道:“准备战斗!”王玉蓓对她说:“我们的人少,也只有几条枪,形不成攻势,能起到作用吗?”林赐香想了想,将捡来的军号交给王玉蓓,说:“你不是号兵吗?立即吹冲锋号,吹响点,吹猛点。”王玉蓓理解了林赐香的意图,迅速地爬到一个高坡上,把冲锋号吹响。

林赐香鸣枪指挥:“战友们,冲啊!”战友们打响了枪声,没有枪的捡起了木棍,搬起了石头。像男人一样的女兵们,向敌人杀去。敌人突然腹背受敌,以为是红军增援的大部队来了,一时乱了阵脚,转头向山下杀来。两军相遇,又展开了激战。

号声戛然而止。首先牺牲的是号兵王玉蓓。其实她是在中了三枪以后才停止呼吸的。第一枪,她的喉管喷出了鲜血,与军号连在一起,就像是军号的红飘带;第二枪,她的头部喷出了鲜血,又多了一根红飘带;第三枪,她的胸口喷出了鲜血。三个部位的鲜血编在一起,在战火气浪的鼓吹里,就像一面旗帜在飘扬。号兵一直没有倒下,因为她的背靠着一棵大树,她和大树一起生根。

战斗没有因为号声的中断而停歇,阵地上还有血织的旗帜在飘扬。

尤六英是在击毙了三个匪兵后牺牲的。击毙了三个匪兵后,敌人的火力便集中到了她的身上,于是她的身子便成了蜂窝。鲜血流啊流,流成了一个血红的世界。

林赐香眼睛里喷火,所有的子弹仿佛是从眼睛里发射。眼睛里发射的子弹,似乎更精准,敌人纷纷倒下。但是,敌人很难打完,真的太多了。

这个时候,师长带着战友们杀下山来了。敌人受两面夹击,渐趋劣势,一小会儿工夫,便死的死,逃的逃,还有一部分被俘。

见到林赐香她们,师长非常意外和惊愕,她原以为是哪部分的男战友在增援。她把林赐香她们足够地拥抱。但是,她依然不能带上她们。师长说:“感谢你们!回家吧。”

陈小夏又要给师长下跪,林赐香一把拽住了她。林赐香举起了枪,对准师长:“师长,一路过来,我们牺牲了三个姐妹。请你跟她们说话!”有三名女战士,一个端着一顶红军军帽走到师长跟前。军帽上的血迹映衬着五角星,本身是血凝成的红五星,显得更加厚重。

又是嚓嚓嚓地一阵响,林赐香身后的女战士们的枪口都指向了师长。师长面临枪林弹雨。而师长背后更多的女兵,也举起了迎击的枪口。师长没有制止谁,而是走近三顶红军军帽,立正敬礼。她身后的战士也跟着收枪敬礼。一片啜泣。良久,师长环视了一遍所有的女战士,尔后说:“全体都有,出发!”声音里充满了女性特有的悲伤和仇恨。

硝烟仍然像雾一样弥漫,前面的山水忽近忽远,忽上忽下,让人感觉眼面前的一切都在飘摇,只有脚下的路是坚实的。

第四节

1

几名女护士一溜儿排在师指挥所里。其中年龄最大的是看护长谢仙群,最小的是她的女儿陈小冬。陈小冬还不到十五岁,还有几名跟她相差无几。

政委站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堆银元。一名男战士一路过来,发给每名女护士八块银元。男战士的手颤颤的,时不时有银元掉落下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银元啊!

政委的脸黑得发亮,很容易看出是天生打仗的。政委说:“我们红二十五军接到上级指示,实行大转移,进入更加残酷的战斗。你们几个女同志不再适合以后的远征和战斗,所以组织决定你们离开部队。你们可以回老家,也可以就近找个人家嫁了。我们也很舍不得你们,但是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做了。”

气氛闷了许久。女护士中的赵会敏忽然将手中的银元扔到地上,很气愤地说:“当年我被卖掉做童养媳,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当了红军,现在你们又要把我卖给这荒山野岭,我不干。”赵会敏的身世很有代表性,有很多女红军战士就是从童养媳的环境里走出来的。

叮咚一阵响,几名女护士都将银元扔到了地上,话语也是掷地有声。说的话杂七杂八,但主题只有一个,就是死也不离开部队。

政委的态度如前:“这是命令,必须执行。”

这时,一名男战士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向政委报告:“梁团长发高烧,烧得一塌糊涂了。不知是说胡话还是说梦话,老是喊赵会敏的名字。”

政委说:“快给他打退烧针。”男战士说:“他不打。”政委问:“为什么?”战士答道:“他说现在药物紧缺,把药留给其他伤员。”政委问:“他为什么叫赵会敏的名字?”战士答道:“不太清楚,可能是赵会敏护理他很久了,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

其实梁团长跟赵会敏的关系,政委了解得更多。

那年,十三岁的赵会敏,以八串铜钱被卖到一户人家做童养媳。当作童养媳被买的赵会敏更多是承担苦力的事情,比如做饭、喂猪、栽田打谷、开荒种地等等,什么重活累活脏活都得干,劳动强度大大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

而且,她所谓的男人,只有八岁,名字叫丑婆。丑婆丑里八怪的,连话都说不利索,结结巴巴,啰啰懂懂。时间过了几年,赵会敏年纪已到了十七岁,情窦初开了,但十二岁的丑婆却似乎越来越傻,对男女之事根本就没有一点想法。在一起的时候,他拿着竹棍子,要把她做马骑。她非常恨这个家伙,有一次,将他从背上掀翻到地上。丑婆就哭着向他爸妈告状,她挨了一顿毒打。

父母让儿子要媳妇不是为了好玩。丑婆这样子,父母很着急。丑婆是这个家庭惟一的男丁,不生出一男半女来,就会绝代。于是盼子心切丧心病狂的父母,在那个夜里采取了强制措施,剥光了赵会敏的衣服,然后将儿子按倒在赵会敏的身上……

赵会敏再也忍无可忍。窗外黎明的那声枪响,最终让她彻底地苏醒过来。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场所,不再是她的梦想。她很久前就听说过的红军,已经打到了面前,盼望已久的枪声,离她越来越近。

惊恐万丈的主子,加倍对她的警惕,他攥紧了金银财宝,同时也没有松开这个女子。赵会敏曾经逃走过,都被他们抓了回来,以后也一样,不能让她逃脱。

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关在屋子里的姑娘,掰断窗棂,像男人一样爬出屋子,却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着地的响声,惊动了看家护院的黑狗,狗咬住了她的腿肚子,随后家丁们就比狗更加凶残地扑来。

她远远地看到一队新鲜的人影,在不远处走动,于是她呼救起来:“救命,救命啊!”那队人闻声跑了过来,果然是红军。但是,家丁们说:“她是我们老爷家里的媳妇。”赵会敏挣扎着说:“我是被他们买来的,他们家里不把我当人。红军大哥,救救我吧,我要跟着你们走。”

红军战士再不听家丁的辩解,他们遇到过太多的类似的情况。于是,就将姑娘带到了队伍里。红军战士中有一个背手枪的人,旁边的人喊他梁团长。被解救的赵会敏,一定要跟着梁团长走。于是,梁团长把他送到了师医院做护士。赵会敏把梁团长当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后来,在一次战斗中,梁团长负了重伤。他是一名出了名的英雄团长,打过不少胜仗,先后负过多次伤。在这次战斗中,有一颗子弹击中了梁团长的肺部。因为师部医院医疗条件有限,不能取出弹片,这块弹片成了梁团长的致命伤。

看到负伤的梁团长,赵会敏悲痛万分,担起了护理梁团长的责任。梁团长负伤已有两个多月,她一直守护在他的身边。

……

眼下,政委真的很为难,最后还是走到赵会敏跟前说:“你先去照看梁团长吧。”

2

外面,枪炮声不断。

这个时候,那名战士又跑来报告:“刘营长从医院里跑了。”

政委紧张起来:“跑到哪里去了?”

战士说:“跑到前沿阵地上战斗去了。”

总是这样,刘营长一听到枪响,就躺不住,就要跑到阵地上去。

女护士纪兰兰神经也绷紧起来,拔腿就跑。

政委制止她:“你到哪里去?”

她说:“刘营长是我护理的伤员,我去把他追回来。”

刘营长是在一场战斗中,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了腰部,弹头虽然取了出来,但骨头受到重创,站起来都非常吃力。但枪声是他的强心剂,只要听到枪声,他的骨头咯嘣几下,就硬起来了,就会跑起来。

政委一把没有拉住纪元元。

纪元元生长在一个深山老林里面,祖祖辈辈过着比较原始的生活,看见外面的光亮,过上多彩的生活,是乡亲们一直以来的企盼和热望。纪元元心高气盛,勉励自己能帮助乡亲们实现这样的愿景。真的,那个时候,一支红军的队伍从寨子里穿行而过,纪元元拽住一匹大马的尾巴,跟进了队伍。这支队伍,就是红二十五军的医疗队。纪元元于是豪情满怀,她和乡亲们很快就会春光无限了。是啊,红军,就是梦想和希望。

听得出,外面的战斗非常惨烈。

这时,又一名战士来报告:“政委,师长受伤了。”

政委如雷轰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抓住战士的双肩使劲摇:“什么,你说什么?”

战士重复了一遍,又说:“师长正在做手术,需要输血,但是没有AB型血了。”

陈小冬连忙应答道:“我是AB型血。”

政委厉声说:“快去手术台。”

“是!”

陈小冬就是红一方面军战士陈幺妹的三侄女。战争年代没有年龄。虽然小冬才十五岁,但是她已经在队伍里摔打了多年,已经是一名非常成熟的红军战士了。既然是红军战士,她的生命与血,就属于红军,只要需要,她就会献出。这在她没有年龄的心胸里,早已做好了准备。

伴随着枪炮声,一批批伤员被抬下来。医院里,一片忙碌。

还有几名女护士很着急,现出多种神情。这时,谢仙群对政委说:“首长,战斗其实没有男女之分,都会各显其能。我们是女性,但女性更全面。我们能战斗,也能当好医护人员。你不能要我们走,战斗需要我们,伤员需要我们。”政委着急,也有些领悟,于是对她们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医院。”

“是!”

军人,包括女军人,所有的表达千篇一律,但每每都震天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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