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仪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笑呵呵的跟着这个表面清雅的头牌公子进了全是男人的南荆馆。
主子去pia……呸,相亲,已经长大了的属下就应该自己主动去为主子分忧解难。顾仪手里握着那块锦王府玉牌,无声无息蹲在镇国公府外,望着远处城楼巍峨,心里却不自然地掠过曲鸣铮其人。
曲鸣铮的身世说来有些扑朔迷离,据说是家在江南瀼渠,是个书香门第,父母是自愿结合,一个江湖侠客,一个闺中才女,琴瑟和鸣两年后有了曲鸣铮。身为曲家嫡子,曲鸣铮年少才气便已崭露锋芒,甚至同江南首富曹家定有婚约。然而在曲鸣铮十四岁年,父亲的仇家前来寻仇,屠尽曲家满门,又将曲鸣铮肆意凌辱,投入倌馆,适逢第一个客人便是南荆馆主,他也算就此得救。
之所以这段身世显得扑朔迷离,就在于有好事者曾去查访,说是江南瀼渠不曾有个被人屠了满门的曲家,江南首富曹家也否认自家与什么曲家定有婚约,十年过去,那位曹家小姐早已嫁与旁人,也没有人听她说自己曾有婚约。
从根上被否定了自身的存在,曲鸣铮曾因此被口诛笔伐过一阵子,沦落风尘还要被人戳一戳脊梁骨,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是个人都会奋起反抗骂回去。但曲鸣铮不是,他颇不耐烦的挂了牌在屋子里蒙头睡觉,待这莫名其妙的激愤将达顶点时,漫不经心道,“此事从头到尾皆是你们随意臆测,说到底究竟与我何干?”
……可见风头太盛不是好事。
曲鸣铮冷冷睨了顾暄一眼,“长成这样是我的错了?”
“非也。”顾暄抚了抚衣袖,从容淡定道,“人生珍宝有三:天生丽质、金银玉器、权势富贵。可惜,都是易碎之物,到头来其实也无甚可惜。”
曲鸣铮那一双睡凤眼生的极美,探究的目光顺着微挑的眼角侧扫过来,一袭书生装扮的少年人却气势不减,自在从容地推开南荆馆后苑醉倚阁的阁门,神色中带着几分跃跃欲试,试图打开一个新世界。
青楼大多晚上营业。倌馆也一样。
临近黄昏的醉倚阁还没有客人,自然也没有公子,侍女们三三两两在楼中打扫布置。落日已近,将昏黄奢靡的最后一点光全都洒在奏乐起舞的台子上。四面烛盏已经上好了油,在落日余晖中漾起点点碎金。台后挂着轻纱幕帘,轻轻摇动时且看不出端倪,秋日凉风从回廊游走而来,便在台上开出一朵朵盛世牡丹。
“未曾见识过曲公子的舞,是我出家前的遗憾。”倚着门,顾暄挑着唇的看曲鸣铮,字里行间满是真心实意。
曲鸣铮却不以为意,单手执扇,同顾暄一般抚平衣袖,“世女殿下见过的美人缺我这一个?有事不妨直说。”
顾暄目光从那三两个侍女的身上溜了一圈,靠着门没个正形,轻描淡写道,“我要借你手里的玉哨笛一用……放心,中秋之前还你。”
一人一边堵着门,双方都不知道对方什么毛病,非得把机密的事情放在这里说,然而曲大公子嗤笑一声,颇多嘲讽道,“你自己的手下用不起了?哪里用得着去借?”
“我什么时候用得起?”顾暄对自己的控制权不以为意,“王府旧人,与其让他们勉强听从我的命令,还不如不用,懒得费那个力。”
曲鸣铮却毫不留情的戳穿她,“好生冠冕堂皇,你说了动不起元始十六卫我又不会不借给你。”
你不会吗?顾暄斜睨他。
当然,肯定会。曲鸣铮摇了摇扇子,瞧着诸多下人在台前台后的布置,似是看的多了,神色中颇多不耐,“听说你要住在这里?锦王府还住不下你了?还是想显摆自家祖产够你包下这里几位公子?”
顾暄正四下里张目看去,满目新奇,语气中依然是漫不经心,“显摆什么?你也瞧见了,我在京城无依无靠,当年仆役都已遣散,偌大的锦王府破败成那样人都住不了,自然只能到这里来,在诸位公子的温柔怀抱中寻求内心的安宁啊。”
“这话听着耳熟,似乎也曾有谁……”曲鸣铮摇扇的手一顿,并不深究,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顾暄,“你刚回京还不知道?你们家现在何止是破败,鬼都闹出来了。”
“……”
顾暄:什么玩意儿?
“兵戈铁骑,月夜嚎哭,鬼影祟祟。有的没的传出来都是些不好听的东西……瞧你这副模样,是早有预料?”
——
夜色渐渐沉凝下来,此时已近中秋,宵禁只有在中秋前后三天才会解禁,此时街上没有一点人声,街坊巷口都只留了一两只旧色灯笼,点着迎接归人的暖烛,在秋夜的风中摇摇荡荡。
而白白蹭吃蹭喝一顿,被美人赶出南荆馆的顾暄正独自一人,慢慢踩着别人家的外墙往自己家走,脚下轻盈,落地无声,偶尔踩碎了三两片干枯落叶,才像只夜游的猫。
只是她衣着整齐又漫不经心,反倒是看不出家猫还是野猫。
锦王府是御赐的宅邸,后面一片荒地,被锦王圈做校场,占地颇广,在街尾稍远处,也离宫城最远。
此刻的锦王府确如曲鸣铮所言十分热闹,但热闹不是鬼神,而是两批都穿着夜行衣的“人”——夜色暗沉,乌云遮月,王府荒败已久并没有点起灯来,两拨人都看不清对方动作身形,也分不清哪一拨是暗探,哪一拨是杀手。
顾暄悄无声息又堂而皇之的站在门匾屋檐之上,静静的注视着暗夜中悉悉索索的老鼠们现形、隐没,刀兵碰撞,寒芒湿热,铺出一地霜冷残枫。
顾暄突然抚上胸口,掌心的跃动平静舒缓,就像是夜中已沉睡的人,哪怕是听见了震耳雷鸣也不曾醒来。
这不对劲,又很正常。没有哪个宗族嫡亲会任由外人在自家祖宅里放肆,尤其是先人早逝还举目无亲的,顾暄这种全家上下战死只剩她一个的,可顾暄自己并没有感觉。
知道自己脚下踩着的就是“锦王府”三个大字,顾暄面无表情的看着,仿佛自己没有从此出入过,当年抱着父母兄长衣冠残甲跨进这道门的人不是她,被押着拖出灵堂、甩上囚车的也不是她,跪在王府门前磕了三个头,转身直奔战场再不回头的更不是她。
前半生的十五年还没咂摸出味道来,随后的短短一年,她又仿佛过完了一生。这兜兜转转五年多,像个空壳子一样行走世间……和如今的王府居然甚是相合。
都是充斥着亡魂和仇恨的空壳啊。
顾暄漫不经心的想着,在屋檐阴影下隐没身形,袖中滑出一只小巧的玉质短笛。
既然主动进了活人,就让你们这么献祭了也不错。省的自己还要怎么掩饰自己毫无波动的心。
“——胆敢夜闯锦王府!”
带着怒意的熟悉嗓音在她下方响起,顾暄动作一顿,看到来人顿时感到几分惊奇。
顾仪站在门内,正大光明从大门口走进来不说,一向行动干脆利落又稳重自持的隐卫首领低声发出清理宅邸的命令,但不止声音,从背影都能看出压抑的怒意来。
像是被侵占了领地的愤怒,又或者是被打扰的熟睡中的人——
所谓的王府亲眷对保护自家领地的使命感么?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暄若有所思的看着从黑夜中又窜出来的第三拨人听命从事,想了想,还是将玉哨笛递到唇边。
毕竟不是自己人,自己管这么多做什么。
短笛的乐声不是笛声,而是如其名的哨声,短促又尖锐,就算加了音律也能让人听出其中无情绪的命令意味。
一声哨笛顿时惊起远处祠堂檐下的乌鸦,也惊动了宅中的三方人马。顾仪猛地转身,循声望去。
秋夜,王府墙头悄无声息的站着一排阴影,一动不动的像是一排影子,而角落里则坐着一个倚靠在檐角阴影的人,扭头吩咐了一生,一盏烛灯从墙后递了上来,映亮那人侧脸的轮廓。
顾仪的神色看着并没有变化,只是僵着一张脸,但手边的剑鞘发出“咔”一声轻响,握紧的手指泛着惨白。
阴影中的人漫不经心的坐着,短笛在指尖慢悠悠溜了个圈,指了指王府中的乱象,笃定的下出命令。
“把刺客的身份问出来再杀,暗探们哪来的送哪去,进了哪家的门都记录清楚,回去交给余音。”
顾仪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怔怔地看着顾暄平静的吩咐着陌生的面孔去做本该交给自己的事,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顾暄的命令下的干脆,可声音平缓,一个长句子说出来毫无波动,听着让人感觉不出重点,但那排阴影却毫不迟疑地跃下墙头,四散开来,全身心都融入黑夜。
阴影们悄无声息的出现,悄无声息的消失,夜风寒凉,吹的人头疼,顾仪身后逐渐聚齐先前吩咐下去的隐卫,而整座宅邸则慢慢安静下来。
“您怎么来了?”顾仪艰涩的问,无法低着头,只能无礼的直视着她的眼睛。
顾暄的神色在阴影中晦暗不明,唯独身侧的人手执一盏烛火,映出她眸中寒冷的光。
她微微偏头,声音依旧平缓,“让你去看着镇国公府,看看能不能抓到一两个去刺杀言之洲的人?”
虽然是质问,但没有丝毫质问的紧迫感。
顾仪猛地攥紧手指,指甲扣进掌心,他微微偏下头,低声道,“是言小公子,他让属下回锦王府。”
“回?”顾暄微挑眉梢,“说起来是燕故辞让镇国公找我回来的?”
这个问题显然不是问顾仪的,被他紧盯着顾暄身侧执灯之人漠然肯定道,“您是这么想的。东宫大概是这么做的。”
“言晞居然是知情者?那这就说得通了。有人让我替言之洲挡刀,现在这把刀因为言晞被燕故辞盯上了。”手里的灯不晃一下,顾暄唇边带笑,一把扯下他的面罩,暴露出半张眼尾描红的妖冶面容,另外半张则掩在金玉面具下,在烛火中随着顾暄的动作划出冷芒,“余先生,对主子这么说话是要扣工钱的。”
“余先生”眼尾一挑,露出一个自以为温柔的笑来,“那就请主上先发给我们工钱再说克扣一事吧。”
顾暄:“……但凡有钱,我能被曲鸣铮从南荆馆里赶出来?”
“余先生”静静的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烛盏,若有所思,“主上到底是看上了曲公子,还是看上了水凌玉?”
顾暄:?
顾暄:“我不是我没有我对太子是真爱。”
“余先生”但笑不语的样子让顾暄十分头皮发麻。
自觉出言有失,顾暄背着手着从檐角跳下来,回身接着“余先生”的手把人也接下来,“伤势未愈还要麻烦余先生你来处理,雨霖铃那些人说不准心里怎么编排我是个无良主子吧?”
“编排?”“余先生”侧脸隐于黑夜,回眸处去让顾仪看清了他那淡的出奇的眸色。
顾暄手一抖,转身,“随你们。”
“这是我的人,叫他余音。”顾暄看向一旁等候的顾仪,想了想,道,“你们不用过多接触,余先生与隐卫不同,由我直接下令,算我私卫。今日你们先见一面,往后可能还有碰面的机会,记得是自己人就行了。”
“私卫?”顾仪一怔,“王府旧人?”
“不,只是我的人。与锦王府无关。”
余音侧眼看去,顾暄说这话的声音极冷,但听着是空的。可惜顾仪没有听出来,突然被抢了差事,这还是完全陌生的同僚,他感到出乎预料,似乎还带着些别的东西,但他张了张嘴,却犹豫半晌,终究没有开口。
王府中已经全然安静下来,顾暄抬头看了眼时辰,抚平衣袖时,一名黑衣蒙面人手持一叠方正薄纸而来,直接送到余音面前。余音接过,随手把油灯递给顾暄,就着微弱灯火一页一页,速度极快的看起来。
顾暄并不催促,唯有余音看完抬头时,才好声好气的问上一句,“如何?急着杀我的到底是谁?”
余音抖了抖那叠纸,收进自己袖中,“看起来是该动手的都动手了。明王、义王、晋王,凡京城知晓你今日出现在京城的人都来了暗探。照你自己放的流言来布局捉鳖这半个月来看,主要重点关注锦王府的是明王和义王,从闹鬼第一夜到今日,这两位的暗探一直在府外徘徊,锦王府早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倒是这个刺客,是明王世子的人。”
“嗯?明世子……明钊?”顾暄仰着头回忆半晌,颇为不解,“明王让他来杀我?无论怎么看现在都时机尚早?明王没道理让自家世子牵扯上锦王旧事。”
“那就是明世子自己要杀你。”余音微微蹙眉,“你这又是招惹了什么孽缘?”
顾暄:?你再说一遍?
余音想了想,道,“莫非是和东宫遇刺有关?东宫侍婢蓉锦以前不是明世子的情人?蓉锦和阮卿卿又同在玲珑阁中,可能偶尔也听到过什么。你今日大摇大摆去了血间狱,他可能是怕你向阮卿卿问出什么。”
那得是什么样的秘密才能让一位世子不管不顾的就这么派人来刺杀?不过……
“阮卿卿那边查到什么?”
余音垂眸,即便是禀报公事,也依旧是不卑不亢的模样,让顾仪多少了解到这位“余先生”在顾暄这里的地位,而他所专司的部分顾仪也从他们的对话中大概猜到一些,应该是也是暗探一类。
只听余音道,“阮卿卿所报的地点位于东城门附近,家中只有一位病重的长姐,知道阮卿卿下狱后,第一日扛着病体到京兆府尹家门口哭诉,被京兆府尹动了手脚留在她自己家里再也出不来了,我们到她家中时,她行动不便,只有一个平日里对她们不错的街坊帮衬着家里的事。”
“等会儿,阮卿卿下狱,她为什么要从城东跑到城西找京兆尹?大理寺它和京兆府衙离得不近吗?”
余音看她一眼,“大理寺?平头百姓出了事,胆子大破天了敢去的地方不是只有京兆府?”
顾暄微微蹙眉,想了半晌,最终还是揉了揉脑壳并不作答,正要开口吩咐,就听锦王府大门哐当一声响。
“听说这里闹鬼……你们——谁报的官?”
顾暄背对着大门,拨弄两下灯芯,烛光映在侧脸忽明忽暗。
“来的真是时候啊……”
“重大将军。”
——
对曲鸣铮所指,顾暄眉梢微动,笑而不言。
虽然找到曲鸣铮是从头到尾都容易的很,但要让曲鸣铮相信自己,一只完整的玉哨笛可不一定管用——
曲鸣铮唇边笑意稍淡,抬步走下台阶,他要深究的从头到尾只有一个问题,“所以说,自家人不用,你来找我……
“究竟是谁的授意?”
美人回眸冷冽,眸光锐利如芒,身披清色外衫,清粼粼一泓冰下活水,直逼着让人满心寒意。
“嗯?他没告诉你吗?曲鸣铮,除了水凌玉,还有谁会这么曲折婉转的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