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婴儿还没有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人们很难把他等同于一个自己的同类来看待。何况这个生命还没有被别人看见。那个孩子在琉浅的肚子里大概长了三个月,琉浅估计他的手还是一个小肉团,还没有长出手指。这样小的一个生命,还不能被称为是孩子,还只是一个长大的胚胎。可是他却在还没有意识没有自我的时候,彻底失去了拥有自我的机会。这样想琉浅又很是愧疚,只能安慰自己,他还没有自我的意识,和一团长在肚子里的肉团没什么区别。这样想虽是残忍了些,但到底好过些。
琉浅刚丢了孩子身体弱的很,自然不便再做些伺候人的活计。但是在佟佳府邸也不得安心静养,于是四阿哥便和温宪、十三商量了一下,就借口起寒家乡有事,离开佟佳府邸,暂时去十三阿哥府上住几日。而这一去又何止几日。
此次因为琉浅不得劳累,便以秀满的远亲的身份入住十三阿哥府邸。十三阿哥的府邸不比佟佳府邸的华丽,却异常的雅致。花鸟树木甚为闲散的零落在院子的各处,也不似不经打理的样子,显然是应着主人的喜好做的。下人们收拾出一间客房给琉浅安住。
琉浅入了房间,看见房内摆设和在纳兰府邸时的摆设几乎没有什么出入。秀满是与她不曾相熟的,那定是十三阿哥。真多亏十三阿哥的细心。在琉浅正欢喜的时候,秀满微笑着走入屋子内。
“起寒。看你的表情想必你对这样的布置是满意的。我给你拿了些日常的衣服和穿戴。也不知你喜不喜欢。”说着将手中的一沓衣物放下。
“福晋客气了。”
“对了。”说着秀满凑近了琉浅低声说道:“你既是以我的远亲的身份入府住下的,姓氏定是逃不过兆佳与兆佳家结亲的几家了为了省事免得别人问起就姓兆佳好了,所以以后若有人问起,你便答自己的名字即可。若有人追问再回答是兆佳。”
“这是自然。”琉浅微笑答道。
“我们家与纳兰家也没有结什么亲,不能用纳兰的姓氏,甚是可惜,不过也不要难过,毕竟有四阿哥伴着你,想必你也是快乐的。”
琉浅听她这说,心里一惊:“你知道我的身份?”
“刚嫁入十三阿哥府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听十三阿哥提起。但总是没有明说,直到你要过来住了,十三阿哥才将整件事情说出。不过你放心,你既然是十三阿哥的好朋友,我自然是不会将你的事情说出的。更何况你也的确没有什么罪啊。”
“你和十三阿哥一样,都是一副菩萨心肠。”
“那可过奖了。还记得你在佟佳府邸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与一般的侍婢不同。现在知道了你的身份。果然那****没有看错。”
“福晋过奖了。”
“你刚来,身子又不舒服,我先扶你躺下休息吧。”
又是一阵寒暄,秀满又留下一位侍婢,便让琉浅休息了。琉浅看着这位福晋,发现现在的她和那些日子在佟佳府见到的样子竟然完全不同。那时她俏皮乖张,聪慧灵动。而现在的她,就像是一下子从玉兔变作了嫦娥。那泉水的目里不再是泊泊涌动,而是脉脉含情。多了几分稳重温良,少了几分淘气嚣张。
果然婚姻是会让一个女人成长的。身边的人从父母变成丈夫,身份从小姐变作福晋。自然要多些稳重才可应付生活里必要的担当。一些琐事母亲做的时候看起来异常简单,却在自己做来的时候才明白其中的烦扰。而正是这琐碎的事才真正让一个少女渐渐变为一个夫人。
晚上,琉浅因为白天睡过了头而睡不着,便到花园里走走。未行至多远,却看见一个人影在花园的竹影下站着。琉浅走近一瞧,竟然是秀满。
“福晋,这样晚了怎么还不睡?一个人在花园里站着?”
“睡不着,出来走走。还说我,你不也没睡?”
“我白天睡的头昏,出来吹吹风。福晋为何睡不着?别怪起寒多嘴,可是有什么心事?”
听琉浅这样问,秀满低下头去,不自觉的咬了咬嘴唇,沉默了一下。琉浅以为自己不该问,刚要开口,秀满便开了口。
“既然你与十三阿哥相熟,自然也不必瞒你。对别的人儿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诉说。其实大婚那夜十三阿哥酒醉便昏然睡去,我也就没放在心上。可大婚后一个月他大部分的日子都是睡在书房,要不去宫里有些事,弄的晚了便在宫里睡了。他对我冷淡的很。后来慢慢的便好了一些。经过这一年,就好多了。我想他是适应婚后的生活了。可是这几****的情绪忽的又变得很烦躁。今晚他又在书房睡下了。”
“也许是因为他有什么烦心的事,他不想让你看见他烦心的样子。”
“可是他这样让我很不安。我总疑心,他其实并不喜欢我。”
“不要这样想啊。也许他真的只是有事,别放在心上。那日你们在来乐楼小聚的时候,不是玩的很开心的吗?”
“是啊,在嫁给他之前,和他玩玩闹闹很是开心。那时我就以为他也是中意于我的。可是,自从嫁给他,这样的感觉就被这样的生活一点点抹掉了。我越来越怀疑,他真的是喜欢我的吗?”
“不要这样想,相信我,你们会多子多福的。”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相信我,绝对会的。我的预言一直都很准的。”起寒在心里暗想:不准才怪呢,不准就是史官的问题了。
“呵呵,你还真是可爱。以后你也别一口一个福晋的叫了,叫我秀满就好。这府邸里我也没有什么亲密的人儿可以说说知心的话儿,以后我便诉与你听吧。”
“可以啊,以后我在府邸里住着,我们有很多空儿聊天呢。”
两人便这样相依着叙话,直到夜微微有些寒了,才各自回屋。
若说时间不留情面,也太过苛责了。看它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也许就是怕被惜时的人知道而难过。在十三阿哥府邸的日子,在日后的起寒想来,也算是在离开了纳兰府邸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在夏日的傍晚,琉浅、秀满和十三阿哥因为天气闷热而睡不着,就会摆上一壶小酒,在凉亭里赏月观星,饮酒对诗。秀满诗风清新,琉浅文笔浓情,十三阿哥总是那样闲散飘逸,三个人每每在这样的夜里,都会喝的红透了双颊。这样的时候,十三阿哥都会不停的叫着琉浅的名字。所幸在第二日宿醉刚醒的时候,三人早就将昨夜的事忘个干净。因此,说十三阿哥府邸生活放纵的话儿不久便不胫而走。十三阿哥却不以为意,秀满倒是有些紧张。起初琉浅也不以为意,和知心人做痛快事,本就是人生一大乐趣,何苦要为那些道不同的碎嘴闲人烦恼?可见秀满隐隐的不满,却不敢与十三阿哥说,也知道自己寄人篱下本就麻烦了别人,怎能还给府邸主人添碎语?便也收敛了。可是三人还是会在一些开心的日子聚在一起即兴对诗。每每玩起来的时候,秀满就将为人妇的矜持抛到一边,放肆的和十三阿哥打闹。这时琉浅就会想,也许这样的秀满才是真正的秀满吧。
如果一个人曾经是一种状态,后来经历世事又变为了另外一种状态。好像换了个人。其实那样的她从未离开,只是生活换了宴席,自然就要换上另外一副华裳去赴。
而秀满的改变,不止是因为嫁了人,还因为她所嫁的人是十三阿哥,是她爱的人。
十三阿哥每每在书房看书看的晚了,她都要亲自下厨煮一碗粥。夏天是小米绿豆粥,冬天是银耳红枣粥。
每每十三阿哥有不顺心的事,她都会陪他说说话,哪怕是被他呵斥几句也甘愿。
秋天的时候,十三阿哥在伴驾去木兰围场的名单里。刚得知这个消息,秀满就开始打点。从衣服鞋帽,到日常用品,她都一一打点过目。
那时候,琉浅就这样安静地依着门看着她。看着她那样细心的叠起每一件衣物,看着她细心算着十三阿哥的日程和归日;看着她呵斥出错的婢女;看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那样忙碌和幸福。
这样的时候,琉浅就会想,璃墨是不是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是不是也在经历着同样忙碌而又幸福的瞬间。可是这些对于自己都只能是奢侈,都只能看着别人简单的幸福着,自己却隔着一整个时光的距离。
每次想到这,琉浅就会骗自己,这样细心的活计还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做的好呢。每次旅行自己都丢三落四的,惹得母亲连连责难。可是后来秀满告诉她,自己在嫁人之前也是个冒失鬼,忘东往西的,可是嫁了人却像被治好了一般,极少出现准备不周的情况了。琉浅知道,其实婚姻是最好的药,因为对自己,也许会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可对于自己的丈夫,却不会那样糊涂。因为不自觉的,就会把他的事,放在自己的前面。因为这样爱他,还有幸嫁给他,便要那样认真地完成,这一世的相守。
在十三阿哥的府邸,这样安静的生活着,这一住,就将近两年。
琉浅忽然觉得,原来两年的时间竟然可以过的这样平和,安乐。没有多么揪心的震撼,也没有多么恼人的突然。只剩些旧了的尘事抖落的碎屑,偶然引出些眼泪,也便在新绣的丝绢上作罢。
康熙四十年的冬初。十三阿哥刚从木兰围场回来没有多久,秀满去了娘家探亲。这院子里也不是满目的翠绿了。
这日晚上,十三阿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饮酒。他那样单薄的坐着,只是坐着,不曾动桌子上的菜和杯里半空的酒。
“怎么这样一个人坐着?”琉浅拿了一件丝棉的厚斗篷给十三阿哥披上。
“没事,只是想一个人坐一坐。”见是琉浅,十三阿哥略微笑笑,嘴角还有些撑不开的涩。
“看,这酒都凉了,我拿去热一热。”琉浅微笑这起身,却被十三阿哥一把拉住。
“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吧,你陪我坐一会。”听十三阿哥这样说,琉浅便坐下。
“看你这样,是想秀满了吧?”琉浅微笑着说。
“她走了这几日,没有人给我熬粥喝了,我自然想她。”十三阿哥低头笑笑。
“她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姑娘,她怎样对你,这两年我都是看见的。你也不要总是冷着人家。我对你提起很多次了,要对她好。”
“这个我知道。”十三阿哥微笑着举起半杯酒一饮而下。
“天儿冷,不要喝那冷的,下人已经去热了,且等等吧。”
“看,说她好,你不也是个体贴温柔的好姑娘?”十三玩笑的说道。琉浅抬起眼看着他,他的眼神里还是那样浮了半灰半白的埃尘,总也散不尽的样子。
“十三,你又玩笑了。”琉浅一字一句,说的那样认真。听琉浅这样说,十三只是低下头去。恰巧这时下人送温好的酒来。琉浅便接过酒壶,为十三阿哥满上,也为自己满上。
十三阿哥忽的又换了话题。于是他们又东南西北的说开了。说起彼此喜爱的字画,诗词;说起儿时一起去木兰围场的趣事,说起温宪那时候的刚烈不认输,说起璃墨的俏皮,说起舜安颜的傻气,说起四阿哥的严肃,说起秀满的温良。
每次他们俩的聊天总是漫无边际没有尽头的。他们总会从一个线头样的开端联想到很多的事。却每每说的很开心。有不一样的喜好,却对对方的喜好也有认知;有不一样的态度,却觉得对方的态度也没什么错。他们几乎没有什么相左的意见,只有对方思想的空缺可以让对方补上。若对知己的解释,也就是如此了吧。只是彼此都心照不宣。
琉浅也早就知道,眼前的十三阿哥,早就不是那个会叫自己琉浅姐姐的十二岁少年了。他变得更英武,更成熟,更潇洒,也更悠然。也因此会有如此爱他的秀满。
十三阿哥又说起四阿哥最近的事,琉浅只是认真的听着,微笑着,不发一言。十三阿哥见她如此,心中自是有数。
“四哥他最近很忙,皇阿玛很多事都需要他,他``````。”
“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忙。”琉浅自嘲似得打趣。见她如此,十三阿哥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琉浅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琉浅``````。”十三阿哥叫住转过身去的琉浅。
“琉浅,其实``````其实若没有秀满,你,便是我最爱的女人。”十三阿哥不敢看着她,只是望向别处,却一字一句咬的那样认真。眼里的埃尘散失殆尽,此时那诗画的目是那样澈亮。
琉浅转身,随着挪步,脸上的光影明明灭灭。
“十三,我也很爱你,像是爱着璃墨一样,她是我妹妹,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我可爱的弟弟。”琉浅望着他微微地笑着。
十三看着她,忽的皱眉,又舒展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接着便是那样努力地微笑:“不早了,早些休息。”琉浅点头,低了目,在抬眼时,十三已经离开席间,径自走了。
琉浅,虽若没有秀满,你便是我最爱的女人。可是,你是先了秀满闯进来的。
我还是想问你,若没了四哥,你我又会如何。可是,后来想想,好像没有必要了吧。
十三阿哥望着冬夜里那样清晰的夜空,那样明朗的星,曾一瞬那样澄澈的眉目,又漫卷尘埃。
十三,你的命运里是没有我的。四阿哥的命运里也是没有我的。我本就是不该出现的人。你们自有你们的命运。而我,最后只会是一粒被历史遗忘的沙,淹没在黄土下。秀满注定是伴你一生的人,你应该好好对她。而我,只是一阵晨风圈起的玩笑,落在哪儿,将来就会被埋在哪儿。
不值得被任何人,那样认真的记得。
琉浅望着窗外的星,斟着茶。
悠悠茶香,让她如此宁静。